孟子与离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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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离娄章句上(4)

领导人的三大毛病

关于“责难于君”,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时候,有一位大臣叫做孙嘉淦,字锡公,他有一篇有名的奏折,我曾在讲孟子见梁惠王时详细介绍过,可能大家不清楚,现在这一篇印给大家的讲义是把它集拢来的,不完全,这一篇东西很长很有名,叫《三习一弊疏》。这个孙先生告诉乾隆,做皇帝有三个大毛病很容易养成,这三个毛病一旦养成,如果出一个大纰漏,就不可救药。诸位青年同学难得上这个课,外面恐怕也少看到,好好注意,将来你们诸位出去,做了公司的老板,工商界的领袖,或做一个校长,甚至做一个家长,都容易犯这三个毛病,不可不慎戒也。

第一个毛病是什么呢?“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多则民身受而感”,他说做一个好皇帝,当一个好领袖,一个公司的好董事长或总经理,因为你好,部下心里服你,到处讲你好。如果当皇帝的行仁政,老百姓受了你的好处,“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你上面随便讲一句话,或下一个命令,下面都叫好,真诚地叫好。“在臣民原非献谀”,老百姓部下的恭维,不是拍马屁,是真诚的。“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上面的人听恭维话听久了,耳朵听惯了,有一天如果来一句不是恭维的话,就会受不了了,因为这个习气已经养成了。当校长啊,当法师啊,都会有这个毛病;出家人当法师,这个一句了不起,那个一句了不起,法师慢慢就起不了了。每个人都是如此,皇帝也是如此。

“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这一段就是说,上面的是第一流的好人,下面多恭维。譬如大家见到我,老师啊你讲得好啊,那恭维话多得很,听久了以后,真觉得每一个毛孔都钻出一个悚然来;久而久之,会觉得自己伟大得很。千万不能受骗!将来你们做事业,当了领导的人,这样一受骗,你就完了。

“上愈智则下愈愚”,注意哦,当领袖的人,不要太聪明,上面越聪明,下面的笨蛋越多。那是真的,这叫做“良冶之门多钝铁”,好的铁工厂里头废铁特别多,“良医之门多病人”,好的医生那里病人特别多,那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上面越智,下面笨的越多,因为本来不笨,上面的人太能干,下面的人就抱一个观念,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干脆不做最好,因为领导太能干了嘛,什么都会。

“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他说因为上面是能干聪明的领袖,下面跟着的,“顾盼而皆然”,上面皇帝走在前面,头一回过来,就看到敬礼,到处都在拍马屁。“免冠叩首”,清朝时候都是这样,“喳”,帽子脱了跪在那里。“应声而即是”,到处听到都是好的,都是应声虫。“在臣工以为尽礼”,做干部的人这也没有错啊,这是对长上敬礼嘛。“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当皇帝看久了之后,看惯了,有一个腰弯得不够弯,就讨厌这个家伙了,所以这个毛病不能养成习惯。“目与媚化,匪媚则触”,眼睛看到的都是拍马屁的人,如果看到有一个面孔翘头翘脑,不大拍马屁,就刺到你了。

“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想做圣人的皇帝,看到傲慢一点的,开始是训他几句。有些人不是傲慢哦,他做官读书志在圣贤,很恭敬的,但该说就说,他是好心,可是你就觉得讨厌,虽晓得他讲得对,就是不过瘾嘛,慢慢好人也离开了。“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久而久之,马屁不到家的忠臣也离开了。“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要注意哦,当爸爸妈妈的也一样。我也做过爸爸,我也做过人家的儿子,这些经验都同诸位一样,都经验过的,我才发现,做爸爸的有时候对儿女也拍马屁的,回头一想,都是一样,所以齐家就可以治国。

你说父母对儿女绝对平等,大家当过父母的仔细想想看,有没有平等?没有的,有偏心,对儿女都有偏心。你想带领部下会没有偏心吗?所以孟子说做皇帝之难啊,学问就在这里开始了。你们当法师的将来收徒弟,说一律平等没有偏心,那是圣人。不过我们不是圣人哦,是圣人同音剩下来的剩,我们是剩人。所以人听马屁话久了,你就喜欢柔和的人,很乖、态度很好的人。开始觉得是要做圣人,对不好的态度还能够忍受,慢慢的不能忍受了,这是第二个毛病。

“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当领袖的人要特别注意,因为社会上很多一流的人到他面前来,他看多了一流的人才,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把人才当狗屎了。再看到科学家都是怪里怪气的,没有什么意思,然后看看都不如自己,搞久了觉得天下自己第一聪明,没有人超过自己。

领袖要办的事,是天下的事,都是大事情,处理惯了,久而久之认为天下没有困难的事,到我手里就解决了。他不晓得能够解决并不是他比一般人能干,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无形的权力,是这个权力使他把事情解决的;如果他失了权力,也就解决不了困难了。因为他不懂这个理,在上面当久了,“则雄才而易事”,自己认为是天下第一英雄,把天下的事情看简单了。

“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过,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中间的文字都不解释了,大概都看懂了,他说这样搞久了以后啊,认为自己反正都是对的,慢慢认为天下聪明都不如自己,心里越想自己越对,越想自己越伟大,慢慢养成一个毛病“喜从而恶违”,喜欢顺从自己的话,讨厌相反的意见。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眼睛、耳朵、心理,有这三种毛病,一个大漏洞就出来了。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自然喜欢拍马屁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喜欢人家戴高帽,老师好,老师早,老师是个宝,明知道是给你戴高帽,也是挺舒服的,戴久了就习惯了。

这是孙锡公对皇帝的教训,是教训乾隆哦!下面还长得很,一样一样说,所以这一篇东西,清朝后来的皇帝都要读。这一篇疏文集中了孔孟思想,就是刚才说的“责难于君谓之恭”,读书志在圣贤的一个榜样。曾国藩曾说,他年轻时常听到老辈子讲,孙锡公这篇《三习一弊疏》是一个读书人不能不读的。曾国藩年轻时也很自负的,文章也很好。一般年轻人读这一篇文章,看看没有《滕王阁序》好嘛,更没有《西厢记》那个“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好嘛,所以认为没有意思。曾国藩说,到了自己做事的时候一看,我啊,服服帖帖的,甚至把它印出来,给几个兄弟和一般弟子、高级干部们看,不但做皇帝的要读,任何一个领导人都要读。

全篇的奏议很长,这个叫做“责难于君谓之恭”,也是“陈善闭邪”,这才是真正的恭敬,但是你把全篇奏议看完了,孙锡公没有一点火气,他是平平实实,老老实实,所以皇帝看了非接受不可。当然碰到乾隆是个好皇帝,有这样的雅量,很了不起,他就接受了,并且吩咐子孙都要读。现在是为了说明“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这两个问题,我们提出来这个资料。

效法尧舜 怀疑尧舜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这个话我们不需要解释了,规跟矩是两个仪器,可以画方画圆。“圣人,人伦之至也”,什么叫做圣人?当然值得讨论,儒家的道理,做人的目标是成圣人,等于我们学佛的人目标是成佛。至于有人说,学佛的目标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那并不是学佛的真正目标,那是没有办法了,因为晓得自己成不了佛,只好到极乐世界去留学,学好了再成佛,那个是留学的地方。所以学佛的人志在成佛,学道的人志在成仙,学儒家的人志在成圣人。拿中国文化来讲,佛也好,仙也好,儒也好,统称叫做圣人。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人伦是人的人格、人的标准、人的规范,人的规范做到了极点就谓之圣人。怎么样叫极点呢?很难讲,下面接下去讨论,圣人的标准是什么?

“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这个君字,现在名词就是领袖、家长、领导人,所以我们不要看到君字就想到皇帝。在上古的文化里,这个君字是个代号,像长者、长辈、领导的人;小学里的班长,在这一班里他就是君,领头的。他说一个做领导的人,与他属下的人,就是君道与臣道。这两个以什么为标准呢?“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都该效法尧舜。我们上次提到要注意的,在《孟子》的前面很多篇,《梁惠王》啊,《公孙丑》啊,孟子给诸侯们讲话,要他们效法文王的地方多,很少提尧舜。到这里提出尧舜来,说只要效法尧舜而已。

下面他有个解释,“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做一个臣道的人,就是做人家干部的人,必须要像舜当年跟唐尧做事一样。事尧这个事是动词,就是替他做事的时候,做他干部的时候,要以这一精神来事君。也像跟自己的长辈或者是国家领袖做事一样才对;假使不是这样,这个人是不敬其君。换句话说,做领导的人,“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如果不以唐尧治理天下国家百姓的那种精神来治理一般人,那等于“贼其民”,害天下的人。这个贼字用得很重,等于谋杀天下人,各种坏的名词都可以加在这个贼字上面。

好,这里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他说以君道来讲,做领导的人第一个效法的人是尧;以臣道来讲,第一个效法的是舜。像我们老一辈子读书,尧舜这一些故事都很熟,现在年轻人就要回转来去研究《尚书》了,就是《书经》。其中第一篇是《尧典》,这个古文研究起来就很麻烦,孔子也经常提尧舜,孟子在这里也提出来。孔子的孙子子思著《中庸》时,讲他的祖父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换句话说,孔子的教育精神,教人效法人格养成的最高的标准是尧舜这个精神;而文化的、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等,则“宪章文武”,偏重在周朝文化的文王和武王。

关于尧舜的研究,当然古代素来都讲好的方面。到宋朝以后,人类的知识文化到底不同了,对尧舜的怀疑慢慢开始,到明朝更多。到了民国时期,那个厚黑教主李宗吾,写了一篇《我对于圣人的怀疑》,当年也很轰动。他提倡的厚黑,是故意骂人的,骂人面厚心黑,他说成功的人都要如此,文中列举了历史对尧舜的怀疑。

当时大家读到李宗吾的文章,认为他是一个怪物。我跟他年龄差一大截,不过是好朋友,我说你又何必这样搞呢?他说你不知道,我跟爱因斯坦是同年的,他已经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学家,成名了,我现在没有成名啊,所以我只好走歪路,乱骂人。我说你这样骂不对的,要被抓去关起来;他说我就是希望人家把我抓去关起来,一关起来名气就大了,到现在也不关我,所以我这个教主还没有当成。你看这个人怪不怪!但是他本人非常好,道德也很好,他当时写尧舜只是怀疑。

我说我这个人脑子是很死的,你写的有很多问题,你这个思想哪里钻出来的?他说我叫李宗吾嘛,明朝有个学者叫李卓吾,做了很多怪事,又是学佛,又是学儒,也是大宗师。晚明的时候出了几个怪人,对于学问的研究和怀疑,非常尖刻严厉,李卓吾是对历史文化的问题挑剔得很厉害的一个人,他姓李,我也姓李……所以李宗吾写尧舜写了一大堆。

其实古人讲过,尧为什么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啊?因为他的儿子不成器,将来尧老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接手,把国家搞亡了,那怎么得了呢?干脆不传给儿子。幸好还有两个女儿,以两个女儿做本钱吧,一起嫁给舜。舜当了皇帝,虽然不是我的儿子,却是我的女婿,半子嘛,天下始终还是自己的。李宗吾说,这是尧的手段啊。我说你们讲起来都是歪理。这种煽动性的文章,都是五四运动前后的作风。你说不成理由吗?很成其理由;真成理由吗?金圣叹批小说一样,当笑话看看可以,当真话看全搞错了。其实宋朝、明朝我也可以列举很多的资料,都是对于尧舜的怀疑。

反过来正面如何去了解尧舜呢?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们都晓得除了《书经》上这一篇《尧典》外,《孟子》提到的也不少,大家注意《史记》上的《伯夷列传》,司马迁提到一句话,“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这是点题,给我们画龙点睛。大家都晓得尧舜是公天下,礼让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啊,不是说我老了,你来吧,拖上来就是。不是这样,要晓得尧选定舜,是由四方的诸侯推荐的,以后“典职数十年”,尧叫舜跟着自己做行政的工作几十年,每一个部门都给他去磨炼过了,成绩都不错。这时尧已经八九十岁了,然后才说,你来接手吧。这就是司马迁所说“传天下若斯之难也”,他说公天下那个让,那个选贤与能是这样的难。不是像现在的人说,拜托!投我一票!他当选就算是能了。如果他没有行政经验,也没有人品的证明,能与不能,有谁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