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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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孙丑章句上(2)

历史的乘除

孟子说:使一个国家称霸,使一个国君成名,又算得了什么?我认为要使齐国称王天下,就像自己把手掌翻过来一样的容易。我们现代的成语“易如反掌”,就是从孟子这句“由反手也”来的。孟子说得如此容易,我们可以说他的牛可吹大了。且看下文。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孟子说使齐国称王天下,就像自己一翻掌那么简单。公孙丑听了,对他老师的话表示怀疑,他说:照老师这么说,使齐国称王天下,像把自己手掌翻过来那么容易,这就使我愈来愈糊涂了。就以历史的事迹来说,称王天下谈何容易,像周文王这等人才,当政差不多百年,他当时那样地厉行仁政,也并没有完成一统,还是靠了他的两个儿子——武王和周公继续努力下去,然后慢慢经过了百多年才成功的。

实际上,周朝统一天下,掌握政权达七百多年之久,这样深厚的基础,并不只是周文王父子两代奠定下来的,而是由古公亶父,乃至远溯至公刘,更向上推至后稷,这样好几百年一路下来奠定的基础。犹如秦始皇的并吞六国、统一天下,也不只是秦始皇的功劳,而是秦国在一两百年前就开始建基的。并不像后世来自民间的帝王,例如明代朱元璋那样,原来只是一个落魄的和尚,结果在民间突然崛起,做了统治全中国的皇帝,这是特殊的现象。这也就是古今时代不同、社会环境不同而产生的不同模式。

我们再看看“治世百年,殷之顽民未化”的历史记载。周朝的政权建立了一百年以后,前朝的遗民、殷商的拥护者仍然不肯接受周朝王道德政的感化。由此可见教化社会人心的困难,这是我们读历史必须注意的一个关键。以文、武、周公之德、之才、之能,“治世百年”尚且“殷之顽民未化”,便知天下事实在不像翻一下手掌那么容易。这也就难怪公孙丑“惑滋甚”,对他老师孟子“以齐王,由反手也”的话想不通了。

所以公孙丑说:你说王天下那么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学习啰?这是公孙丑用孟子的话反过来向孟子质疑。因为孟子是最推崇文、武、周公的,所以现在公孙丑这样发问,等于说:那么老师你比文王、武王,比周公还要伟大,还要高明了?

孟子对于文、武、周公、孔子,始终尊敬如一。他说:如果以文王来比我,那又不敢当。不过我说我可以使齐国称王,是另有理由的。当年文王、武王的情形和现在不一样,首先,文王、武王当年的对象是前朝商汤。商朝由汤王传到武丁,有数百年之久,其间有过六七位圣贤之君。五六百年间出六七个圣贤的君主,这是很难得、很了不起的盛世。我们算算历史的账,在以往的历史中,以武力最强、文化又发达的汉唐两代来说,汉代在汉高祖以后,文帝、武帝、宣帝之外,没有几个好皇帝。唐代在唐太宗以后也没有几个好皇帝,唐明皇算是半个,但是到他年纪大的时候也就糊涂了。还有一个唐宣宗,他也是做过和尚的,虽然他没有真的出家,但的确也剃了头,做了一阵禅和子,与黄檗、香严禅师都是要好的同参道友。有一次他与黄檗同住在江西的百丈山上,曾因同观瀑布,和黄檗联句作诗,不过也有人说和宣宗联句的是香严禅师,并非黄檗。这首诗是这样的: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黄檗起句)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宣宗联句)

后人看了唐宣宗的末句“终归大海作波涛”,认为是唐室衰微的谶语,因为唐朝自宣宗以后即天下大乱,接近尾声。还有宣宗做和尚时,题百丈岩的一首诗也很好:

大雄真迹枕危峦 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 山河长在掌中看

仙峰不间三春秀 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 暮钟朝磬碧云端

这都是他少年时代为了逃避唐武宗的猜忌,剃头出家去学禅时的作品。据《林间录》记载,他全靠太监仇公武的庇护,剃头出家去参禅也是仇公武的计划。这个姓仇的太监,大有类比丙吉当年保全汉宣帝的大功。唐宣宗说“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日月星辰都从他的肩头上运行过去,大地山河也在他的掌中一览无遗,这到底还是帝王的气魄。后世称宣宗为唐朝的中兴之主,因为他来自民间,深知民间的疾苦,和汉宣帝的情形相似,汉唐这两个谥号“宣”字的皇帝,和周代的宣王一样,都是中兴之主,还算是很不错的。

我们从后代历史上的事迹,可以证明孟子的话。一个朝代,在五六百年之间出了六七个圣贤之君,是很不容易的事。孟子又说:在商汤的时候,天下人心归向商朝,是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养成的,这种归顺服从的时间一久,一时是很难改变的。这可以说是人类的好习惯,也可以说是人类对历史的惰性。大而言之,一个国家民族对于自己历史文化的习性,是很难改变过来的;小而言之,个人的习性,也是很难改变的。想把一个旧的传统变过来,十分不易,而且传统愈久愈是难以改变。

接着孟子又说:所以到了由武丁领导天下的时候,能使诸侯都来诚心朝贡,好像也是轻而易举,像在手掌上运用的事情一样。即便到了末代纣王时,这位商朝最后也是最坏的一位帝王,虽然他很坏,但距离他的祖先、那位名王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的时代,并不太远。上代商朝世家忠臣,遗留下来的好风气、好政绩、好政体、好制度并没有变,所不同的只是纣王个人的暴虐而已。同时,纣王时代辅佐他的同宗之中,或是纣王的叔伯,或是纣王的兄弟辈,还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许多的贤人。只是商朝到了这个时候气数已尽,刚好传到暴虐的纣王手里,如果是由商朝宗室的这些贤人中任何一个来当帝王,那么周朝就起不来,也不可能革命了。因为这个时候,纣王宗室的贤人们都还在全心全力辅助商朝,所以纣王虽那么暴虐,周朝也要等待时机。久而久之,等商朝的根基先自行崩坏、气势衰败的时候,周朝才能起来。除了历史文化上的时间因素之外,当时的实际情形是天下领土皆属纣王,人民皆是纣王的臣民,商朝人众土广。而文王当时不过只有方圆百里的一点点领土,以及少数人口。以这样悬殊的现实力量,对抗历史久远的殷商王朝,便可理解周朝的崛起是多么的不容易。

时势 机运 成功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刚才讲述孟子为公孙丑解惑的一大段道理,中间有好几处转折,有好几个理由。他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来,公孙丑也插不上嘴了。如果以现在的谈话形式和技巧来说,一定是说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逐项加以分析。古人没有这一套,用不着这样一条一条排列起来,因为听的人一听就知道了。现代人讲话,如果不分别列举,听话的人会指说话的人不合逻辑,没有条理,不聪明。不知道究竟是古代的人不聪明,还是现代的人不聪明,这实在很难定论。

到这里公孙丑还是插不上嘴,孟子继续讲下去,应该是讲到第四点了。

孟子这里引用的话非常好。公孙丑是齐国人,问的是假如孟子在齐国当政将会怎样,又引用了齐国的两个历史人物管仲和晏子到问题中来,更讨论到齐国称王于天下的事。虽然孟子一开头就说了公孙丑“子诚齐人也”,仅知有齐国而已。说到这里,他还是引用了齐国的成语来说明他的论点。

齐国是姜太公(尚)之后,文化相当深厚。孟子说,你们齐国有句名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这两句成语是道家思想的结晶,经过孟子一引用,更变成后世的名言,成为哲学上一个不易的定理。

青年同学们,现在读《孟子》,对于这句话最好能够牢牢记住。我们幼年时读书,读到这一类美而又有至理的名句,便立刻熟读、立刻背诵,到老还是牢记不忘的。

这句成语是说,虽然你有聪明绝顶的智慧,但是客观环境还没有构成有利的形势,所以你还是没有办法成功的。也就是说,一个聪明人,因客观的形势不利,也是没有办法成功的。比如骑上摩托车,不能在刹那间就到达目的地,一定要车轮转动的那一股势,发生动力,才能到达。如果没有这个“势”,而空想到达,那只有进精神病院了。

你虽然有了无比坚固的基础,还是要等待时机,才能发生功用。所谓时机,也就是现代所讲的“命运”、“机会”。机会不来,你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枉然。我们现在看电视蛮舒服的,可是电视机由发明而到成为全人类的需要品,就要一段时间和机运了。所以发明电视的人并没有发财,后来的人捡现成而做电视生意的,反而发财致富,这就是时机的关系。在他来说,虽有发明的能力,但运气未到。历史上很多发明家常有潦倒而死的结果,皆时运未通。可是后人利用他的发明,却大发其财。所以读了《孟子》这几句话,想到一些不逢时机的事情,不禁喟然而叹,却也不禁要点头一笑说,果然不错。就如以谈“空”为主的佛法,也是注重时机因缘,何况世事是一切有而不空呢!

不过,时机来了,不晓得把握,又有什么用?我常说第一流智慧的人,创造机会;第二流的聪明人,把握机会;而愚笨的人错过机会,失去了以后又不断抱怨。如同赶公共汽车,第一流的人,先买好票,先站在第一个位子等着,车子一到,首先上去,有舒适的座位。第二流的人,买好票,刚好能挤得上去。第三流的人,公共汽车开过了,他在后面跑步追赶,赶不上了,便在公共汽车后面的一团黑烟中大骂山门。不过世界上这一流的人居多,也许我们就在此辈之中吧!

古今中外,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乘势,或没有待时,或无势可乘,或时机早已过去,或是时机迟迟不来。这些也可归之于命运,所谓生不逢时,虽有才能也毫无用处。就好像算命的说命好运不好,命是帝王之命,可是始终轮不到你上座,一生倒霉运,又奈何?!

乘势与待时,确是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不但个人事须乘势待时,家庭事、社会事、国家事、天下事莫不如此。即使有了智慧,有了基础,还是要乘势,还是要待时。

又如大家都知道宋朝有两位爱国诗人,一个是陆放翁(游),一个是辛稼轩(弃疾)。他们在少壮时代皆是意气凌霄、豪情万丈的人物,当时生逢乱世,国运艰难,也真有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的气概。

但到了他们的晚年,一切的豪情壮志,都归到孟子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的哲理名言之领域了。所以陆放翁有一首诗《书愤》说:

早岁那知世事艰 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 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 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 千载谁堪伯仲间

辛稼轩则有一首题为“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的词:

壮岁旌旗拥万夫 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箓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 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