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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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讲在前面(6)

生死之谜

可是,最近我听人说,又有新的出土资料,足以证明苏秦当时在齐国并没有被刺死,可能只是受伤或是伪装受伤,他是道道地地地功成身退,归隐去了。后来还活到相当长的岁数。

我是没有亲眼看到这些资料,到现在还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假如是真有其事,那么我们对于苏秦的评价,还要高得多了。这样一来,范蠡的逃名归隐,虽然独步于先,后来的这个苏秦也很高明,他使写历史的人,更弄不清他的下落,岂不是比范蠡逃名得更有趣,真不愧是鬼谷子的弟子了。后世道家的神话传说,当苏秦功成名遂之后,便回去找他的老师鬼谷子,学道修仙去了。

不管如何,苏秦一生的作为,在历史文化上,很明显地可以看到,他是位非常高明的豪杰之士,他既不想做英雄,当然也谈不到圣贤的作为。但也不能像过去学者们的成见一样,只把他打入谋略家,好像他只懂得纵横捭阖的阴谋策略,完全忽略了他对当时历史时代上,的确已经做到了挽救战乱危机而措置于和平达二十多年的贡献。有多少人的生命财产,都在他的一念卵翼之下而安享了天年。只要我们仔细研究一下战国末期的战史,包括国际性、地方性的大小战争来看,便可知道过于轻视苏秦的功劳,那也是很不公平的。

那么,为什么又说他不想做英雄呢?这很简单,在他后来左右逢源、摆布整个国际天下在他指顾之间的时代,他没有一点野心,想走那三家分晋,或者田氏篡齐的作为。就如他在燕国,以及他在赵国,受封为武安君那段时期,也没有过分地干扰弱国之燕、赵的实际内政。再拿他得志回家,分财施人的作风,来对比研究,便可想见苏秦书生本色的个性,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新近的传说属实,真有新出土的资料,证明苏秦后来是逃名隐遁了,又安享余年,还活得不算太短的寿命。那么,就要对他高明的人生哲学观点另加评价了。或者,在他的经历上,对于人世间的历史哲学观点,确如范蠡他们一样,另有独到之处。在这里,使我想起了明代苍雪大师一首题画诗的哲学意境:“松下无人一局残,深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著,毕竟输赢下不完。”倘作如是观,那他岂不是更神奇了吗?

再说,司马迁特别为苏秦写了一长篇的列传,不厌其详地为他记述合纵的情形,也实在有他的深意存在。关于苏秦死后的传说,究竟如何?他也有点怀疑,只是资料不足,不敢写得太过分。但是他对后世一般人对苏秦的看法,也不太同意。不过,不能说得太明显,恐怕后来的人,不讲道义,只想学谋略,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就不好。我们只要读一下他在《苏秦列传》最后的评语,便可知道了: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我们在讲述《孟子》之前,花了不少时间来讨论孟子时代战国末期的情势,又附带地多讲一段苏秦故事,用来衬托出孟子特立独行的立身处世的圣贤之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们生当此时此地,现实世界的局势,就如春秋,就如战国,尽管时代有不同,社会结构与政治制度、形势都有不同,但在大经大法、大原则、大原理的变化之际,国与国间,人与人间,古今中外,并无例外。所以特别提醒注意,希望年轻的同学们,为国家的将来,为自己,都能花些精神,多去读《春秋》、《战国策》这些书,只要能够善于读它,必定会有用的。的确是“其智有过人者”,例如苏秦、张仪两位同学,故意制造了正反相妨,而又相辅相助的反复阴谋,便使整个天下,在他们手里玩弄,使天下在他们手里安定。由此而知,今天世界上的故唱和平,实为倡乱的反复阴谋等等,只要你真正懂得《战国策》的策眼,便可一觑看穿,不会上当的。

同时,我们这次讲《孟子》,正好看看孟子与苏秦等人先后都见到的齐宣王、魏襄王他们,当时的国势和他们的内政国情是怎样的。为什么孟子要这样说,苏秦和齐魏两国的王者,又要那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在《孟子》本书上找不出相反的资料,而在《史记》、《战国策》上,却可以找出一些道理来。所以我采用了这个研究方法,不但不会使苏秦“独蒙恶声”,也可将《孟子》读得活活泼泼的,富有生气,因而更能领略得亚圣之所以为亚圣也。

戊子三十六年,燕、赵、韩、魏、齐、楚,合纵以摈秦,以苏秦为纵约长,并相六国。

己丑三十七年,秦以齐魏之师伐赵,苏秦去赵,适燕纵约解。

壬辰四十年,宋公偃逐其君剔成而自立。

癸巳四十一年,秦张仪伐魏,取蒲阳,既而归之,魏尽入上郡,以谢秦,以仪为相。

丙申四十四年,赵武灵王雍元年,是岁秦称王。

丁酉四十五年,苏秦自燕奔齐。

戊戌四十六年,秦相张仪免,出相魏。

庚子四十八年,王崩子定立。

辛丑元年,卫更贬号曰君。

壬寅二年,孟轲适齐。

癸卯三年,楚赵魏韩燕伐秦,攻函谷。

甲辰四年,苏秦已死,魏请成于秦,张仪归,后相秦。

乙巳五年,秦伐蜀,取之。

丙午六年,王崩,子延立是为赧王。

丁未元年,齐伐燕取之,醢子之,杀故燕君哙。

戊申二年,楚屈匄伐秦。

己酉三年,燕人立太子平为君。

庚戌四年,秦使张仪说楚、韩、齐、赵、燕、魏连横以事秦,秦君卒,诸侯复合纵。

辛亥五年,秦张仪复出相魏。

壬子六年,张仪死,秦初置丞相,以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癸丑七年,秦甘茂伐韩宜阳。

经史合参

我们这次研究《孟子》,是采用“经史合参”的方法。所谓“经”,就是《孟子》七篇的本经。所谓“史”,就是指孟子所处的时代——如齐梁等国当时约略可知的史料。除了《孟子》本经之外,同时配合战国当时相关的历史资料,来说明孟子存心济世的精神所在。

过去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读《孟子》,往往觉得很枯燥乏味,只是为了传统的要求,作教条式的信仰,填鸭式的记诵,或多或少,总存着不是绝对信服的心理。如果把学力加上年龄,再加上对世事的经历和观察,慢慢到了年事老大,才会觉得孔孟之学在人道的立场上,的确是有它圣之为圣的道理。但学力加年龄加阅历,说来只是一句话,实际上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同时夹杂着许许多多的甘苦。所以我认为针对现代情况的需要,用经史合参的方法来认识孟子,也许有很多方便。

讲到这里,顺便想起一个历史上有关孟子的故事,那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趣事。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大概也和我们年轻时的心情思想一样,非常讨厌孟子,他认为称孟子为“亚圣”,把他的牌位供在圣庙里,实在不配,因此取消孟子配享圣庙之位。晚年他的年事阅历多了,读到《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一节,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认为孟子果然不失为圣人,是亚圣,于是又恢复了孟子配享圣庙之位。

这个故事表面看起来很可笑,蛮好玩,实际上也正好说明了我们研究孟子的中心关键。同时也是英雄与圣人、王道与霸术分野的道理。

梁惠王的先世

现在我们手里拿的这本《孟子》,第一篇是《梁惠王》即孟子见梁惠王。关于他们的对话,原文俱在,暂时搁在一边;我们现在先要把梁惠王当时的魏国情势,作个简单的了解。

梁惠王便是魏惠王,因为他当时迁都到大梁(河南开封),所以一般习惯,又称他为梁惠王。

战国时期的魏国,是和韩、赵两国一样,他们的祖先原来都是晋国的重臣。到了春秋末期,在晋昭公之后,便衰弱到“六卿强,公室卑”的情势。魏国的祖先,也是晋国后期的重臣——六卿之一的魏桓子,他和另外两家晋国的重臣韩康子、赵襄子,共同阴谋灭了荀家的智伯以后,便三分其地而据以称强了。这个阶段,也正是孔子的晚年时期。

跟着,也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战国时期开始。魏国出了一位名王魏文侯,他是孔子的名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子夏的学生,接受孔子经学的熏陶。孔子过后,子夏讲学河西,便是这个时期的事。魏文侯另外还有一位高明的老师田子方。又向当时有名的高士段干木谦虚请教。他和段干木是师友之间的交谊,有很好的感情。因此他把魏国打好基础,变成战国初期的一个文化强国。在政治方面,他起用了历史上有名的名臣西门豹,主管河内(今河北及陕西、山西部分地区),成为中国政治史上内政修明的典范之治。

魏文侯死后,他的儿子魏武侯继起,在文化的成就上,当然比不上他的父亲,但在武功上,则更强大。他用了历史上名将吴起,同时与韩、赵灭掉宗主国的晋国而三分其地。

魏武侯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干脆直接称王,叫魏惠王,也就是孟子所见的梁惠王。

梁惠王当然比不上他的祖父魏文侯,而且也比不上他的父亲魏武侯。同时,他所处的时代环境,比起他父亲、祖父的时代,又更复杂困难了,这也是事实。不过历史上的名将孙武子的孙子孙膑,打垮他同学庞涓的一场著名战争,那个庞涓,便是魏惠王亲信的大将。在这以前,魏惠王也曾有过赫赫的战功,打败过韩国、赵国、宋国。而且还能威胁到鲁、卫、宋、郑等国来朝,和他建交。同时也一度和秦孝公在外交上建立短暂的和平。

商鞅和梁惠王

可是魏惠王在历史上,却有一件很滑稽的遗憾,也可以说是很滑稽的损失,那便是把一个在他手里的人才,轻轻地漏过溜掉,使他后来在霸业的企图上吃了很大的亏。这个人便是使秦国变法图强的商鞅。

商鞅,卫国人,所以也叫卫鞅,又叫公孙鞅,因为他的本族姓公孙。在当时宗法封建的社会里,他是不受人尊敬重视的一个青年,因为他的生母不是元配,在宗法社会里没有家族地位之故。

商鞅从小就爱好法家刑名之学。因为在他本国不得志,战国当时的国际之间,又正是人才交互外流的时代,他便到魏国,做了魏国的辅相公叔痤的门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还来不及向魏王推荐,他自己便生病快要死了。梁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问他说:“假如你的病好不了,对我们的国家前途,有些什么话要吩咐?”公叔痤说:“我的门客,有一个卫国的流亡青年公孙鞅,虽然年纪还轻,却是一个奇才,希望你重用他,绝对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见。”梁惠王听了,闷声不响,也不表示意见。到临走的时候,公叔痤便叫所有的人退出去,又单独和梁惠王说:“如果你不肯用公孙鞅,便解决了他,不要叫他出境。”梁惠王听了只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梁惠王走了以后,公叔痤马上叫商鞅进来,对他说:“刚才惠王要我推荐我死后的辅国人才,我推荐了你,他的意思不肯接受。我的立场,先有公,再有私。先对国家贡献是事君之道,再来对你讲私话,是尽到我人臣之道以后,才来讲你我之间的友道。”

这点要特别注意,在我们上古的历史文化里,尤其在春秋、战国之间,常有这一类历史故事的例子,充分表示一个人的人格作风,对公对私的道义界别。表面看起来好像很阴险,在说两面话。事实上他是光明磊落地说明对君道、臣道、友道之间的各别立场,都需要有所交待,才是不负此心、不愧此心。如果说他是阴险,也有阴险的道德,等于后世写的武打小说,明明要用暗器伤人,但在发出暗器的刹那,还要公开叫一声:“看打!”通知了以后,你能不能逃得过,就要看你自己的智慧和本事了。

因此公叔痤便接着告诉了商鞅:“我的心,对公对私都要尽到最大的力。所以我后来对惠王说,如果不用你,便杀掉你。他似乎同意了我的意见。你赶快想办法走吧!迟了,就要完蛋。”商鞅听了,对公叔痤说:“你放心吧!他既然不肯听你的话用我,哪里又肯听你的话杀我呢?”换句话说,商鞅了解梁惠王的心理,根本没有把他商鞅这个人当一回事。所以他还是暂时留在魏国不走。

梁惠王从公叔痤的家里出来以后,便对左右亲近的人说:“公叔痤真是病得昏了头,他叫我把国家大事交付给那个卫国来的流亡小子公孙鞅,那是多么荒谬的想法!真是可悲之至!”

后来商鞅投奔到秦国,三次游说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计划,变法图强,富国强兵,奠定了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基础。过了两三年以后,商鞅又说动了秦孝公,出兵打魏国,用诈术欺骗了魏国的前线指挥官魏公子卬,打了胜仗,使魏国割让了河西之地求和,才逼得魏惠王迁都大梁。这时候,梁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听信公叔痤的话。公孙鞅也因此而受秦国尊封为商君。所以后来通称他为商鞅,便是由这个历史故事来的。

再过十年以后,秦孝公死了,他的儿子继位,也称惠王,这便是苏秦见过的秦惠王。商鞅失了依靠,在秦国的政坛上失败得很惨,有造反叛变的嫌疑,因此又逃亡到魏国,但被魏国拒绝了,最后走投无路,被秦国追捕回去,受车裂之刑而死。

虽然说历史上的因果报应毫厘不爽,但魏国割地迁都这一幕,到底都是导自梁惠王的失策,没有君子之度的领导长才,糊里糊涂地写下了历史上这一出滑稽剧本,徒留后人扼腕长叹。

孟子见梁惠王,也便是梁惠王最悲愤难受的阶段。他与齐国一战,损失了大将庞涓,同时太子申被掳。又与秦国一战,损失了公子卬,割让了河西之地,迁都大梁。实在是他心里最难过的时候,所以他想网罗礼聘外国的人才,例如在齐国闻名的客卿驺衍、淳于髡等人,也都受过他的邀请。尤其他对驺衍的莅临,曾经亲自到郊外去欢迎他,很隆重地待以上宾之礼。他是受到商鞅这一件事的刺激,很想找到一个振作图强的能臣,来恢复他父祖的光荣局面,甚至能进而窥图霸业。

不管他是什么心理,也不管他是哪一类的领导人物,至少他当时的做法,的确是有迫不及待的求才若渴的意图。

我们先了解了这些简略的历史资料,再来研究孟子见梁惠王的一段,才能找出孟子学说思想的精彩所在,而不觉枯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