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十周年作者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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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影(1)

第一节

您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在北方,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方,我们毗邻东升的朝阳;在南方,我们毗邻昼夜平分点;而在西方,我们面对的是最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

影子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没事别惹老子”的表情。所以,在牢里他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不少时间健身,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剩下的时间就净想着自己有多么爱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牢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感,一种已经深深坠落谷底的感觉。他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捕,因为他已经被捕了;每天在牢里醒来时,他不再感到恐惧,因为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该发生的昨天都已经发生过了。

至于你究竟到底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影子觉得这并不重要。根据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某些事情而满肚子怨言。全是老一套:什么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犯罪了,其实你并没有;或者你犯的罪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抓到你了。

刚进来的那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无论是牢里的黑话还是难吃的牢饭,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获得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保持沉默寡言。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那你就解脱得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个笑话,当绞索套上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总是拼命想踢掉脚上的鞋子,因为朋友们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的。”

“这算笑话吗?”影子问。

“当然算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最棒的就是这种:砰!最糟的情况突然发生,你得花好几天才能真正想明白,然后你就要上路,去跳悬空之舞了。”

“这个州最后一次吊死犯人是什么时候?”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甚至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这个国家要是不再继续吊死犯人,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认为监狱就只是暂离原来生活的地方。这么想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向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即使你已经跳下跳板,还会有更惨的情况出现。但是,不管你是活在显微镜下还是关在牢笼里,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第二,只要你在里面能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刚开始服刑的时候,未来的自由生活实在太遥远,影子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想象它。后来,自由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恶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情),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通向自由的魔法之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北美鸣禽日历(监狱商店里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去注意每天的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来一本书,照着自学硬币戏法,他也健身。他还在心里列了一个清单,计划出狱后准备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一次真正的、慢悠悠的、彻底浸泡在浴缸中的泡泡浴。泡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他想象用某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他喜欢穿拖鞋这个点子。这个时候如果要抽烟的话,就要抽烟斗,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要干什么?”)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饿了的话,就打电话订比萨。

最后,他和劳拉从卧室出来之后(那恐怕要等到好几天之后了),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余生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快乐了?”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项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儿。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3]。”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然后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前女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鬼东西。”

埃斯曼的身形就像一台可乐售卖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他女友在酒吧里跳舞时,有个家伙趁机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还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整讲述了这件伤心往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人。难道我非要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当时只回了一句“去跟他们讲道理吧”就结束话题。他早就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监狱里,你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头做人别惹麻烦。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平装版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酷极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洛基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想跟我女友换个体位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脾气,几乎要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了几枚硬币: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枚一美分硬币,还有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边缘,打架斗殴时划破对方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情做。

影子从不迷信,他不相信任何并非亲眼所见的东西。但在服刑期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的预感一模一样。他感到胃部深处传来阵阵空虚,他安慰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因为即将回到外面的世界,感到担忧恐惧罢了。但他并不确定。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偏执,但在监狱里,他平时就已经够偏执的了,这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狱警的肢体语言,留意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寻找坏事即将发生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对面是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男人的面前摊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咬得惨不忍睹。

“你冷吗,影子?”

“是的,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男人耸耸肩。“这就是制度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制度。”他嘴上讲着客套话,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三十二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是这里的模范犯人。”

“我学到教训了,先生。”

“是吗?真学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那套观点告诉这男人,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点点头,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恰当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我被捕时,她对我很恼火。虽然路途很远,但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互相通信,一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根本不关他的事,结果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安排我们两人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友罗比,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以前在那里干。他说给我保留原来的职位,等我回去。”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是个大招牌。不仅能招揽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咬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项内容,然后快速翻动影子的档案记录。“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这就是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眉,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钩,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将苍白的双手放在灰色的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并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影子当然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根本没来。他战战兢兢、神经紧张,在内心深处,他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监狱放风的场地上,寒风呼啸,影子觉得自己能够从空气中嗅到雪的气息。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从监狱里打出的每一通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员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认为他们肯定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这当然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你”。能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是好事,影子当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感觉只有真来一场风暴的话,一切才会好起来。”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光呢。如果风暴没来的话,你回家后还能看到树叶呢。”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举办一个欢迎你回家的惊喜派对。”

“惊喜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意识到自己在笑。在牢里待了三年,她依然能令他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房东说租约规定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我来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小狗能做的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笑呵呵地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六十岁,也可能是八十岁。影子见过有些吸毒的家伙,虽然只有三十岁,却比萨姆·菲特士还显老。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待在这里比待在外面更安全。”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要离开这里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的?”他最后问。

“印第安那州,鹰角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在问你的原籍,你的家族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