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阴影(15)
“没问题,先生。你的人表现得很好,先生。我们只是想确定一切正常。”
“请你转告詹米,如果再发现他在工作期间喝酒,警官,他就要被开除了。你告诉他,工作完了,让他滚蛋。我们A1保安公司对犯错是零容忍的。”
“这些话恐怕真的不该由我来告诉他,先生。他现在干得不错。我们之所以关注,是因为这份工作一般来说需要两个保安同时做。现在这样太危险,一个没有武器的保安,独自处理那么多的钱款。”
“跟我说也没用。告诉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里的那些吝啬鬼们吧。我放在岗位上的人都是最优秀的。和你一样优秀。”影子发现自己开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这个人物来,他甚至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廉价的香烟,在星期六的下午还有一堆文件等着处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镇,还在湖畔的小公寓里养着一个情妇,“你知道,你听上去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警官,你……”
“我叫迈尔森。”
“迈尔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周末兼职的工作,或者你离开警队之后,不管什么原因离开,你都可以给我电话。我们永远需要优秀的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吗?”
“是的,先生,我有。”
“留着那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说,“记得给我电话。”
警车开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岗位,继续应付排成一队、等着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的人。
“她还好吧?”超市经理从店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你女友?”
“真是电池的故障,”影子说,“我还得接着等。”
“女人呀。”经理感叹一声,“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夜晚降临,下午的光线转眼即逝,天色慢慢转黑,街灯亮起来。更多的人把钱交给星期三。突然,仿佛是收到某个影子看不到的信号,星期三走到墙边,移走“故障”告示,有些艰难地穿过泥泞的路面,走向停车场。影子在原地等了一分钟,跟着走了过去。
星期三已经坐在车子后座上,他打开金属箱,正在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分类,放在后座上。
“开车。”他下命令说,“去州府大街的伊利诺斯第一银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问,“不怕影响你的好运气?”
“根本不会。”星期三说,“我们要去办点银行手续。”
影子开车时,星期三坐在后座上,从一堆存款袋里取出钞票,把支票和信用卡签单放在一边,再从几个信封里取出现金,然后把手上的现金都放回金属箱里。影子把车停在距离银行门口五十码远的地方,避开监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星期三下了车,把存款信封塞进夜间存款机里,再打开夜间银行的安全门,把灰色存款袋也扔进去,然后关上门。
他爬进车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现在开车去I-90国道,”星期三说,“沿着路牌向西开,去麦迪逊。”
影子发动汽车。
他们离开时,星期三扭头看了一眼银行。“你看,孩子,”他开心地说着,“这一手会把他们搞迷糊的。不过,真想搞到大钱的话,你就得在星期天凌晨四点半干这个。那个时候,所有的夜总会和酒吧刚刚结算完周六晚上的收入。选好银行,盯好携带巨款的家伙——通常派来存款的都是老实的大块头,有时候也带几个保镖,不过都不是什么机灵家伙——你可以一晚就搞走二三十万美元。”
“真这么容易得手的话,”影子问,“怎么不见人人都来这一手?”
“这可不是什么零风险的买卖,”星期三说,“尤其是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
“你是说警察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特别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镖们会特别谨慎。所以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他点出一叠五十美元的钞票,然后再加上一小叠二十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递给影子。“给你,”他说,“这是你第一周的薪水。”
影子没有数,直接把钱放进口袋里。“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靠这个赚钱?”他问。
“我很少这么干,除非需要很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总而言之,我总是从那些压根不知道自己被骗的人身上骗钱,这种人从来不会抱怨,等你下次再来骗他们时,他还会乖乖排好队等着你。”
“那个叫斯维尼的家伙说你是骗子。”
“他说得没错。不过,我不仅仅是个骗子,我需要你也不仅仅为了干这个,影子。”
他们在黑暗中开车前行,雪花在车前灯的光束下飞舞,迎面扑到挡风玻璃前。这景象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星期三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开口,“关心自己到底是什么。”
“什么?”
“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挪威人不会去探寻挪威的心灵,也没有人去寻找莫桑比克的灵魂。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的意思……?”
“只是想出了声。”
“你一定到过很多国家。”
星期三没有说话,影子望着他。“没有,”星期三叹了口气,“我从没到过其他国家。”
他们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星期三穿着保安的衣服,拎着手提箱钻进洗手间。出来之后,他已经换好一身笔挺的浅色西装,脚踏棕色皮鞋,还有一件及膝的棕色大衣,看上去像是意大利货。
“到了麦迪逊之后怎么走?”
“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绿镇。我们要在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和其他人会合。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影子说,“但我见过去那儿的指示路牌。”
通向岩上之屋的指示路牌在那一带到处都是,在伊利诺斯州、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随处可见歪歪斜斜、字体模糊的指示路牌,影子估计哪怕远在艾奥瓦州都有,所有指示牌都告诉你有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着指示路牌,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摇摇欲坠地耸立在岩石之上吗?那块岩石真的很有意思吗?还有那屋子也很有意思吗?这些想法在他脑中盘旋,很快又被抛在脑后。他向来没兴趣参观这些所谓的路边景点。
他们开车经过麦迪逊州府大厦的圆屋顶(又是一个完美的玻璃雪球中的世界),然后驶下州际公路,转到镇公路上。开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过几个名字诸如“黑土地”之类的小镇,然后转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经过几个巨大的、覆盖着白雪的花坛,上面盘绕着类似蜥蜴的龙。树林围成的停车场上几乎是空的。
“这里很快就关门了。”星期三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影子问。他们穿过停车场,走向一个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木头建筑。
“这是一个路边景点,吸引人们来参观的地方,”星期三说,“全美国最好的一个。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
“什么意思?”
“很简单,”星期三说,“在其他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人们一眼就能辨别出那些拥有神奇力量的地方。有时可能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时是一处特殊的存在。人们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些地方有一些聚焦点、通道,或是窗口,可以通向无所不在的神。于是,他们在那些地方建造寺庙,或者教堂,或者竖起巨石阵,或者……喂,你应该明白了吧。”
“美国也一样啊,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教堂呀。”影子问。
“没错,不仅每一个村镇有,有时候甚至每一条街上都有。但要说到有什么重要意义,恐怕它们跟牙科诊所处于同一水平。不过,在美国,人们仍说自己获得了感召,至少某些人是,觉得超凡脱俗的虚空中有声音在召唤自己。为了回应这种召唤,他们会建起一座古怪建筑,用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的啤酒瓶子,或者在某处竖起一个蝙蝠们根本住不惯的巨大蝙蝠屋。这些就是路边景点:人们只是感觉到某种力量吸引自己来这个地方参观。换了世界上其他国家,人们马上就能感觉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触动到自己。但在美国,人们只是买上一份热狗,四处走走,看看热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体验到一种连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失望和不满。”
“你还真有不少与众不同的古怪理论。”影子嘲笑说。
“这不是什么古怪理论,年轻人。”星期三说,“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白了。”
售票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说,“你看,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把里面逛一圈。”
星期三用现金买了他俩的门票。
“岩石在哪里?”影子问。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说。
“那么屋子在哪里?”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闭嘴,两人向前走。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台自动钢琴正在演奏曲子,似乎是一首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六十年代的单身汉小屋,在几何结构方面做了巨大改动。里面有石头工艺品、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难看的蘑菇形褪色玻璃灯罩。螺旋楼梯上面还有一间塞满小玩意的房间。
“据说这里是弗兰克·劳埃德·错误先生建造的,他是弗兰克·劳埃德·正确先生的邪恶双胞胎兄弟。”星期三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着。
“我在一件T恤上见过这个地方。”影子说。
上上下下走过许多台阶之后,他们来到一间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极其细长的房间,房间向外突出,如同一根伸出去的尖针,可以凌空看见下面几百码外的黑白相间的光秃树林。影子站在那里,看着外面雪花纷飞。
“这就是岩上之屋?”他迷惑地问。
“算是吧。这里是‘极限之屋’,是岩上之屋的一部分,不过是后来才加盖的。哦,我的年轻朋友,这间屋子的秘密,我们连个边儿都还没碰到呢。”
“我想起你刚才说的理论,”影子说,“照你的说法,迪士尼乐园就是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地方了?”
星期三皱了皱眉,抓抓胡子。“沃尔特·迪士尼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买了一块橘子林,在上面建造了一个游乐世界。那里没有任何魔力。我觉得最初的迪士尼乐园可能还有些真东西,有些力量也许保留了下来,只不过被扭曲了,让人很难接触到。很显然,现在的迪士尼乐园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不过,佛罗里达州很多地方都拥有真正的魔力,只要你肯睁大双眼仔细寻找。啊,说到威基沃奇的美人鱼……跟我来,走这边。”
到处都是音乐声:刺耳的笨拙音乐,有时还会微微跑调。星期三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塞进换币机器,换出来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币。他塞给影子一枚。影子接过来,发现一个小男孩正注视着他,于是把金属币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一下子把它变没了。小男孩跑回妈妈身边,用力拽着妈妈的外套下摆。但他的妈妈正在查看一个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圣诞老人像,上面写着“此处陈列数量超过六千个”。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出去,沿着标志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乔丹——他的头像就印在你右手拿的金属币上,影子——开始在一座高耸突出的山崖岩石上建造房屋,这地方根本不属于他,甚至连他本人也无法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跑来看他建造屋子——好奇的人、迷惑不解的人,还有那些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为什么前来观看的人。于是,他做了在他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个明智理性的美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情:他开始向参观者收费。当然不是很贵,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钱。他继续扩建下去,来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五美分、十美分的门票钱收集起来,房屋建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奇怪。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里建造了这些仓库,里面摆满给人参观的东西,而人们也真的跑来了。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为什么?”
星期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走进灯光昏暗、两旁被树木围绕的“昨日之街”。拘谨地抿着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陶瓷娃娃们,一排排坐在布满灰尘的商店橱窗里,向外看着他们,仿佛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脚下踩着鹅卵石,头顶上是黑暗的屋顶,耳边还有刺耳的音乐背景声。他们经过一个装满破烂木偶的玻璃盒子,走过一个放在玻璃箱里的颜色过于闪亮的金色音乐盒。他们走过牙医诊所和药店。(“欧力瑞牌磁力腰带,帮你恢复能量!”)
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是吉普赛的算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声说,声音盖过了机械音乐声,“办大事之前,最应该做的就是请教命运女神诺恩[8]。我们假设这位女巫就是我们的命运女神,怎么样?”他把一枚黄铜色的上面印有岩上之屋图案的金属币塞进投币口。机器一阵颠簸,运转起来。吉普赛女人抬起手臂,再放下。一个小纸条从投币口弹了出来。
星期三拿起来看了一眼,嘟哝一声,把它折好放在口袋里。
“你不把预言给我看看吗?我会给你看我的。”影子说。
“男人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说,“我也不会要求看你的。”
影子把金属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拿到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
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你的幸运号码是无
你的幸运颜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个鬼脸。他把预言纸条折好,放在贴身口袋里。
他们继续往里走,走下一条红色通道,经过很多房间,里面摆放着空椅子,上面放着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所有乐器都在自动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动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琴键就会压下去,铙钹撞击,压缩空气进入单簧管和双簧管。影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快乐,仔细观察着。他发现机械手在演奏弦乐器的时候,弓弦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乐器,不是还差一段距离,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听到的音乐声真的是由这些管乐和打击乐器演奏出来的,还是播放的录音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