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阴影(6)
影子保持防守的态势,小心地避开疯子斯维尼的拳头。他注意到聚拢过来的人群,桌子在抱怨声中被挪开,好给他们腾出空间搏斗。影子还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挂着星期三特有的不带任何笑意的笑容。很明显,这是一次测试,但到底是什么类型的测试?在监狱的时候,影子学会了两种斗殴的模式:一种是“别招惹老子”式的,过程一般都很缓慢,目的在于尽量给别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还有一种私下的决斗,那才是“真正”的斗殴,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残,常常几秒钟内就结束战斗。
“嘿,斯维尼,”影子气喘吁吁地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战斗本身的乐趣。”斯维尼说,他现在镇定多了,至少不再是醉醺醺的模样,“为了那该死的邪恶的战斗快感。你感觉到血管里流动的快感吗,就像春天里充满蓬勃活力要发芽的树?”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关节也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金币的?”影子问。他身体向后一晃,本该击中脸部的拳头落空,打在他肩膀上。
“真相是,”斯维尼嘟哝着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是怎么变的了。听不进真话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挥出一拳,打得对手向后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烟灰缸全滚落到地上。影子完全可以趁机结果对手。那男人此刻毫无抵挡能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再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后者点头表示同意。影子低头看着疯子斯维尼。“到此结束?”他问。疯子斯维尼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影子放过他,后退几步。疯子斯维尼喘息着,突然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结束个屁,”他咆哮着,“得我说结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个人冲上来,扑向影子。他脚踩到一块冰上,一脚滑开,咧开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变成张大嘴巴、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后摔倒,“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盖顶住疯子斯维尼的胸口。“我再问你一次,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是结束了?”
“我们可以结束了。”疯子斯维尼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战斗的快感已经从我身上离开了,像大热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里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鼾声轰隆作响。
有人拍拍影子的背。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在汽车后座上醒过来,伸个懒腰。清晨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头刺痛。他笨拙地坐起来,揉揉眼睛。
星期三正在开车,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杯架上放着一杯纸杯装的咖啡。他们正沿着看上去像州际公路的道路向前开,巡航控制设定在时速六十五。副驾驶座空着。
“多么美好的早晨,你觉得怎样?”星期三没有回头,直接问他。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昨晚你们做的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
“在你们打了一架之后。”
“打架?”他伸手揉了揉脸颊,然后痛得抽搐了一下。没错,他曾经和人打过一架。他记起一个留着姜黄色胡子的高个男人,还有围观者们的欢呼声和哄叫声。“谁赢了?”
“你不记得了?”星期三呵呵一笑。
“你肯定注意到了,不是吗?”影子说。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把手伸到副驾驶座下,掏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是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冒着臭气的巨大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他伸手,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颜色。金币还有点儿黏乎乎的。他将金币藏在右手掌心,然后从中指和无名指间将金币推出去。再将金币移到掌心,用拇指和小指夹住,这样从手背看去,就看不到金币的踪影,中指和食指在金币下面一滑,动作顺畅地将金币旋转到掌背上。最后,他让金币落回了左手心,然后塞进口袋里。
“我昨晚到底喝了什么鬼玩意儿?”影子问。昨晚的事件记忆纷纷涌回来,尽管记不清具体事件,也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感受,但他知道的确发生过什么事。
星期三看见了加油站的路牌标示,他加大油门。“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喝了蜜酒。”星期三说着,咧嘴大笑。
蜜酒。
是的!
影子向后倒在座椅里,一口气喝光一瓶水,沉浸在昨夜的记忆中。有些事,他还记得。有些事,他完全失去了记忆。
影子在加油站买了一个洗漱包,里面有剃须刀、剃须膏、梳子,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对着镜子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淤伤,他试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淤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肿胀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瞧这样子,似乎他昨晚前半夜一直在打架斗殴,后半夜就穿着衣服躺在车后座上睡得死死的。身边传来微弱的歌曲声,他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是披头士的那首《山上的傻瓜》。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他还刷了牙。他用温水把脸上剩余的肥皂沫和沾上的牙膏沫都冲洗干净,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但双眼还是又肿又涨,而且布满红血丝。他这副模样,比记忆中的自己还显得苍老。
不知道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浑身发抖,但伤感很快过去了。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那当然。”星期三赞同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了,他两次改变主意,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账,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看起来很显老。女人把现金还给他,用信用卡结账,然后把信用卡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给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统弄得孤苦无助的可怜老人。
影子查看了一下公用付费电话,上面挂着“故障待修”的牌子。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白雾。
“需要我开车吗?”影子问。
“不需要。”星期三回答。
高速公路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左右两边都是褐色的牧场草地。树木叶子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死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线上凝视着他们。
“嘿,星期三。”
“什么事情?”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都看见了,刚才在加油站里,她被你弄糊涂了,反而把钱给了你。你认为她会发现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算是个骗子,但不只是个骗子。”
他一转方向盘,从左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你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情。”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在那儿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里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里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个口出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片汽车旅馆,进入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原先那家速8旅馆不在了,变成了一家温迪旅馆。镇上增加了不少交通指示灯和陌生的商店。他们开车前往镇中心,经过筋肉健身房时,影子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停止营业。”门上挂着手写的告示。
左转进入小镇的主干道,他们开车经过一家新开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王快餐店,还有奥尔森家的药店,这家熟悉的老店一直没变。最后,他们来到迎面是黄色砖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显示着“安息之家”。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空白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车。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没这个必要。”
“很好。”他咧嘴一笑,笑容里没有丝毫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订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然后才走进殡仪馆。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在那味道之下还隐藏着淡淡的甲醛和腐烂的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灵堂。
影子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握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旋转金币。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的门上挂着一张纸,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灵堂。里面的人影子大部分都认识:劳拉的家人、旅行社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出了他,他从他们的脸上表情中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打招呼。
房间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紫红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劳拉的尸体。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也不敢转头离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影子猜他应该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个昵称。他放下笔,朝房间尽头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走廊走了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也是黑色的。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根部用银色箔纸包裹的紫罗兰,那是孩子在六月的时候会做的东西,影子心想。现在这个季节,紫罗兰非常少见。
奥黛丽目光直直地看着影子,但眼神中没有流露出认出他的神情。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了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他不记得她穿过那件衣服。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的劳拉。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撅起黑莓色的嘴唇,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了。影子匆忙追上了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这一次她认出了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说话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我昨天出狱的,我自由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吗?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我还以为你很明白的。”
“我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影子?”她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她转身走开,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影子看着她离开。
他回到殡仪馆的灵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视线所及的任何人,都不愿对上影子的目光。就连那些走过来和他交谈的人,也尽量避免和他视线交会。他们含含糊糊地和他搭话,笨拙地表达同情,然后飞快地逃开。
影子在汉堡王吃了午饭,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宗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了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同乘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把劳拉的死都怪罪到影子身上。“如果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的话,”她愤愤地说,“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地劝告她。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不是吗?”她停下来,凑近了查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的。”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令影子感到意外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
头顶上是铁灰色的天空,如同镜面一样平滑。雪依然在下,雪花没有规律地翻滚着,如同鬼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