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1)
一、
人们总说,一场战争中死去的最后一名士兵是最倒霉的,以此类推,席峻锋的父亲也是最不幸的。根据各方面的历史记录所得出的结论,在那个令人窒息的黑暗年代的末期,在曙光已经降临的一刹那,席峻锋的父亲或许是最后一个死在净魔宗手里的无辜平民。
在那个原本宁静的早晨,一个晨起散步的老人走到席家附近时,发现,地上有一大摊深色的液体,顺着倾斜的小路缓慢流动。老眼昏花的老人并没有辨认出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别人无意间泼洒的颜料或是酱醋,但走近之后,鼻端传来的味道却让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那是一种刺鼻的、黏稠的、仿佛还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味。
走得越近,味道越浓。
老人颤抖着抬起头。前方是一棵挺拔的大树。树枝上挂着一样东西,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液体。那样东西呈一种细而长的奇怪形状,在老人模煳不清的视野里,散放成白森森的一片,中间还夹杂着许多黑色的斑块。
那是数不清的苍蝇在嗡嗡乱飞。
不久之后,这具挂在树上的死状奇惨的尸体,成为了人们瞩目的焦点。好奇、兴奋、害怕、困惑、恶心……南淮城的居民们围在树下,带着复杂的情绪,发出种种嘈杂的声响,看着尸体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摆不休。太阳刚刚升起,柔和的光芒照在死者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平静——和尸体的惨状完全不匹配的平静。
“太惨了,怎么会被弄成这样?”
“凶手胆子也太大了,这儿可是南淮城的城中心啊!”
“废话,净魔宗杀人什么时候顾忌过场合?吏部尚书难道不是在尚书府里被杀害的吗?”
“净魔宗?不可能,魔教不是已经被朝廷消灭了吗?”
“笨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听说过这句话吗?那么残忍的手段,除了魔教的妖孽,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人们从事不关己到忧心忡忡,议论着、猜测着,真到捕快们赶来。随后而来的一队人马更让围观者惶恐不安,为首的中年人很多人都认得,那是按察司邪教署直属的高级捕头田炜,不受衙门管辖,多年来一直负责着打击邪教事务之类的大案子,他的出现,很能说明这起凶案的性质。
田炜站到树下,阻止了捕快们试图把尸体解下的行动。看着半空中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绕着树走了几圈,查看完四周的足印,叹了口气:“解下来,带回去吧。小心点,保持尸体的完整,别弄散了。”
“田大人,这不是净魔宗的人干的吧?”围观群众当中有人高声发问,与其说是在提问题,不如说是表达某种内心的恐惧和希冀,“魔教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我们能过安稳的日子了对吗?”
田炜没有回答,回身上了马车。放下帘子的一刹那,他低声嘟哝着:“我也希望它不是啊……”
那个时候,席峻锋就站在人丛里,看着父亲的尸身发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一种颜色,父亲身上的血在不断放大,笼罩了他的全部视野。汹涌澎湃的仇恨像海潮一样把他淹没。
仇恨……仇恨……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仇恨……
席峻锋知道,那种仇恨会贯穿他的一生。
二、
郑仕财不安地发现,哥哥这两天的举动相当不正常。他不再借故殴打嫂子,不再践踏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花,不再偷看女邻居换衣服,甚至连吃饭都不再骂骂咧咧说自己养了一窝饭桶。而他也没有出去干活儿挣钱了。两天的时间里,除了吃饭和便溺,任何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门别上,不理会任何人。
哥哥不说,家里人自然也不敢问。哥哥是不是病了?郑仕财疑惑地想着。虽然哥哥总体上来说是个混蛋,但该混蛋毕竟还在辛苦工作、赚钱养家,他如果不去赚钱,过不了几天,大家都要饿肚子。十二岁的少年偷偷熘出门,跑到镇上去想要请大夫,可镇上唯一的大夫刚刚因为治死了一个病人,而被家属修理了一顿,看看大夫那双鸡爪子一样颤抖的手和面条一样绵软无力的腰,郑仕财只能郁郁地回家,已经是深夜,郏仕财迈着疲惫的双腿推开门,蓦然爆发出的一声惊叫差点把他吓得瘫软在地,油灯被点亮的瞬间,哥哥站在灯前,身子像筛糠一样地抖动着,两眼血红,那模样别提有多骇人。在他的身后,年迈的母亲和嫂子躲在厨房的门后,隔着门缝往外看,却不敢走出去。
是为了我跑出去而生气吗?是要惩罚我吗?郑仕财心里嘀咕着,索性横下一条心,两眼一闭迎了上去,等待着哥哥蒲扇般的大巴掌。
但等了许久,哥哥并没有动手,郑仕财微微有些奇怪,他悄悄睁开眼,发现哥哥压根就没有看他一眼。这个粗壮的汉子只是迅速把门重新关上,然后缩到角落里,失神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手里捏着一个形若六角星的玩意儿。郑仕财勉强分辨出来,那是哥哥他们这一行当必备的护身符,据说是可以用来驱逐妖邪。只是哥哥生来天不怕地不怕,每次出去干活,从来都不带护身符。
“再有什么亡灵鬼怪,也经不起老子几拳头!”哥哥总是挥舞着自己钵头大的拳头,不屑地说。
但眼下,他的脸上却带着深重的恐惧,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手里的护身符简直要被捏碎了。
他在害怕些什么?
没等郑仕财多想,哥哥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谁?谁来了?”郑仕财问。
“他们来了!那些鬼魂!”哥哥声嘶力竭,“我不该走得那么远!我终于撞到他们了!都是真的,真的有鬼魂,我们逃不掉的!”
他手舞足蹈,不小心碰翻了油灯,灯火熄灭,屋子照登时漆黑一片。
只有窗外那明亮的月光透了进来。
郑仕财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脏勐地抽紧了。他清楚地看到,窗纸上映出了许多狰狞的黑影,那似乎是屋外种植的柳树。可是这个夜晚并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
——为什么那些柳枝会疯狂地摇动起来,就像是被赋予了生命?
紧接着,一阵异样的响动声传来,屋子不可思议地晃动了起来,砰的一声响,房门忽然洞开,狂舞的黑影,一些白色的、人形的物体夹杂其中,正在向屋里慢慢移过来。
郑仕财差点尖叫起来,不只是为了这些人影,还为了哥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人被惊吓到这种程度。哥哥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双目瞪大到几乎快要裂开,双手紧紧压住心脏部位,嘴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他们来了!”哥哥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喑哑,“他们真的来了!”
“谁来了?”在母亲和嫂子的惊唿声中,心胆俱裂的郑仕财绝望地问。眼前,那些恐怖的白色身影正在步步靠近。
“他们来了!”哥哥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然后,整个世界就一起暗了下去。
三、
国主石之衡临终前把弟弟石之远召到了病榻前。脸色蜡黄的国主费劲地唿吸着,伸出自己枯瘦如柴的右手,石之远含泪抓住了那只手。
“我快要死了,这个国家就托付给你了。”石之衡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哥哥不会死的!”石之远哽咽着说,“我才不要当什么国主,我要你好好活着。”
石之衡微微一笑:“生死由天定,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你也不必紧张,治国并不难,我们衍国国力本强,臣工们也都经验丰富,让他们辅佐着你,你一定能做个好国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