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见红日(6)
这是一片银色统治的空间，静寂而辽阔，一根平直的地平线把天与地——准确地讲是空间的上部与下部——分割开来。地平线不存在曲度，是条纯粹的直线，向左右无限延伸，直至淡出李林的视线。仔细看去，在天空的银白色里，有无数几何线条图案在白色背景里若隐若现，它们不停地变化，宛若流云。地表像镜面一样平坦光滑，不知道是由什么材料制成，赤脚踩上去舒适而温暖。此刻，李林身上那件印着棕榈树的红色休闲衬衫、翠绿色的短裤，以及歪斜的红色遮阳伞、胡乱丢弃在一边的拖鞋和草帽，还有他本人，与这个空荡荡的地方似乎格格不入，像极了被遗忘在特效摄影棚里的道具和演员。
他四下张望，转了几圈，接着叫了起来：“喂，有人吗？有人吗？”
等了一会儿，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凭经验，他知道，没人。
正当他在为是否要离开阳伞这个明显的位置坐标，到其他地方走一走而进行心理斗争的时候，天空中闪起了白光，闪烁的节奏，似曾相识。这不正是幻星闪烁的节奏吗？
“难道我是在幻星上？”这个念头刚出现，李林赫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型长方形物体，像一栋大厦，但在一秒钟以前，那里还空空如也。李林稍微犹豫了一下，拾起草帽戴在头上，然后向那个长方形物体走去，他觉得有必要去看看。
那长方体的表面极其光滑，似乎和地面是同种材质，通体散发出羊脂玉般细腻的光泽。他抬头望去，像一只蚂蚁在仰望一座纪念碑。
一个声音在李林的脑海里响起。
“欢迎你，人类。”
“这是哪里？”李林问。这些日子以来，终于有人肯跟他说话了。
“这里就是你们打算毁灭的地方。”声音说。
“幻星？”李林并不是特别惊讶。
“是的，我们开放了一条空间虫洞，接纳了你的飞船。”声音说。
“飞船不是已经爆炸了吗？”
“不，它安然无恙。”
“你们是谁？”李林问。
“我们是‘时光的行者’。”声音说。
“行者？我不明白。”李林说。
“好吧，你进来说话吧。把你的手按上来。”声音说。
李林照做了，他的手按在白玉一样的长方体表面上，在接触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下一刻，李林发现自己飘浮在宇宙里，失重，就像一次普通的太空行走，没有宇航服的束缚，他看见自己轻薄的衣衫蓬松起来，皮肤直接暴露在真空里，可他并不难受，相反十分惬意，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不远处还是那条暗淡的星云，云中有枚硬币大小的银星。他认出来了，那是幻星。在幻星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几乎小到无限小。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看清的，但那是“希望号”，绝对是“希望号”。看，“反物质炸弹”还牢牢地固定在它的舰首。李林的身形随着心意而动，他环顾四周，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他的目光可以到达无限远处。他看见总星团的超级结构围绕自己转动，一个个星团在天球上滑过，渐变为一道道流光。正当他流连于宇宙的奇景时，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地涌进了这个空间，以至于把整个空间都填满了。可他却看不见他们，李林只觉得有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自己成了整个宇宙的焦点。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是时间的行者，我们正逆流而上，向时间之箭射出的起点旅行。”
“时间之箭的起点，难道是宇宙大爆炸？”
“那是你们的说法，但对于我们，那儿是从当前这个时间维度向其他时间维度转移的枢纽。”
“其他时间维度？我不明白，关于时间，我只知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
“有意思的比喻！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是这样。但是，你知道吗，在宇宙间有许多条这样的河，它们裹挟着各自的宇宙向各种可能性发展。”
“我还是不明白。”
“‘宇宙大爆炸’是时间之箭射出的地方，但是它不只射出一支箭，而是无数支箭，每一支箭就代表一个时间的维度，所有宇宙就是被这样的一支支箭裹挟着走向未来。每个人的步伐都不尽相同，同样，每一支箭都有自己的节奏，箭与箭之间存在着不可打破的壁垒，于是宇宙便与宇宙相隔。”
话音刚落，李林面前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球体，球似乎是由无数根纤毛构成的，纤毛如钢针一样向外挺立，球体的中心很明亮，顺着纤毛向外延伸，然后缓缓变暗，纤毛的尖端黑如死寂，似乎把周遭空间一同点染。
“这是什么？”李林问。
“我们目前所在的‘时间维宇宙丛’模型，每一根纤毛就是一个‘时间维宇宙’。”
“像一颗超大海胆……”李林说。
“你再看看。”声音说。
突然，那球体变得无比巨大，李林觉得一股力量拖着自己向球中坠去，他穿行于纤毛的间隙间，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化作一颗耀眼的流星。
惊心动魄的坠落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他减缓了下落的势头，停住了。不远处就是球体的核心区域，光芒四射，晃得他不敢睁开眼睛。
“别往那儿看，你会瞎的，那是大爆炸后10-43秒，出现量子涨落的地方，也是时间之箭开始分化之时，如今那里是‘始零者’的家园，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要想理解我说的话，就往你身边看。”
李林忙向别处看去，那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无数巨大树干状的管状物体从纤毛球的核心生长出来。这些管状物并没有真实的边界，呈现出一种倒尖锥的形状，像倒置的圣诞树。看到那些尖锥里面的东西，李林想起来了，这非常像课堂里学过的宇宙诞生示意图。随着锥管向上延伸，椎管内开始有物质出现，然后是逐渐增多的亮点，它们批量出现，批量消亡，不断爆炸闪光，化作尘埃。然后一批又一批新亮点在爆炸产生的尘埃中诞生，亮点们相互缠绕着、旋转着、运动着，形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圆盘，无数个圆盘再拧成明亮粗大的绳索，无数绳索纵横交错，形成一张张大网，无数张网又交错成了更大的结构。李林知道，它们代表了宇宙各个时期出现的种类不同的恒星和分化的星系。再往上看，亮点开始凋零，庞大的发光结构渐渐暗淡、溃散，直到群星熄灭。锥管长长的尾部空无一物，只剩下无穷无尽、无终无止的黑暗。每只锥管都很相似，也有的稍显不同，有的群星出现得非常早，有的消失得很晚，有的根本就是空无一物，好像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我懂了，这是无数个宇宙。每一根锥管都代表了一个宇宙，演示了在一个时间维度下宇宙生灭的全过程。”李林说。
“是的，非常非常多，无穷无尽的宇宙，生命的出现只是无穷无尽中的随机数。”那声音说道。
话音刚落，李林又回到坠落前所处的地方，纤毛球溃散消失了。
“你说的‘始零者’是谁？”李林问。
“‘始零者’是和我们同一级别的文明。”声音答道。
“还有……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李林问。
“我们在这里也是身不由己。”声音答道。
“你们把地球逼进了绝境！”李林想起来了，这才是最尖锐的问题。
随即，李林感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秘观察者之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他们在窃窃私语，好像在做某种决定。终于，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抱歉，这件事我们得解释一下。很久以前，我族发展的早期，有一个叫‘噬星者’的文明，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最终被我们击败了，因此击败他们的能力也被我们创造的世界——也就是你口中的‘幻星’——保留了下来。当年那些‘噬星者’使用的是和你们一样的技术，很不幸，你的星球进入了我们的影响范围。”声音说。
“关于我们自己……”声音考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了解到你们人类把智慧文明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文明能够控制并利用所在星球上的全部能量，第二种文明能够利用其母恒星所拥有的全部能量，第三种文明则可以利用其母恒星所在星系的全部能量。但是，这三种等级的智慧生命都会遇到难以跨越的文明过滤器。不幸被过滤器拦住，文明就会灭亡；跨过去，文明才可能向下一个阶段发展。目前，你们人类刚刚达到第一等文明标准，‘噬星者’使用的技术就是这种文明的标志。而且，你们也成功通过了母恒星毁灭这样的初等文明过滤器的考验，正在向第二等文明发展。可是在这三种文明等级之外，至少还有五个等级的文明，而我们‘时行者’已经超出了所有这些文明等级。我们这级文明既可以顺流而下，抵达时间的终点；也可以逆转时空，回到宇宙初始尚未分化之时，从那里进入另一个时间维度宇宙。我们已经能够利用所有宇宙里的全部能量。”
“有多少这样的文明？”李林听得目瞪口呆。
“在我们的‘时间维宇宙丛’里达到这种程度的文明只有三个。第一个是定居在宇宙之初量子涨落潮汐里的‘始零者’，他们控制着转换时间维度的通道，可以方便地进入任何一个时间维度宇宙，他们喜欢拥有无限个未来。第二个是我们‘时行者’，我们不停地在不同时间维宇宙里穿梭，希望洞察全部时间维宇宙的奥秘。第三个文明，我们也从未见过，他们比我们和‘始零者’都要古老，相传他们也在不同的时间维宇宙中旅行过，很多上古遗迹里都留下了关于他们的传说。寻找他们也是我们不停旅行的动力之一。他们叫‘永恒者’，就连‘始零者’也没真正见过他们。也许在‘始零者’定居之前，‘永恒者’就已离开了我们的‘宇宙丛’。在此次旅行中，我们终于有所收获，虽然我们没找到真正的‘永恒者’，但是我们发现了‘永恒者’在这个时间维度末端留下的纪念物，那是一座由最伟大文明竖立的纪念碑。在时间之箭终止之时，这个宇宙的最后一批黑洞都已经以光和热的形式蒸发完毕，然后再经过无限长的岁月，连质子这样的基本粒子都消亡了，光子、中微子、电子所剩无几。在那个末世界里，‘永恒者’建造了唯一的所在，它的名字叫‘伊甸园’！”
“我们文化里也有这个名字。”李林说。
“你驾驶‘希望号’撞过来以后，我们把你安排在根据‘伊甸园’实景复制的空间里。你还满意吧？”
“‘新地中海’！”李林愣住了。
“真实的‘伊甸园’是一颗小巧而完整的星球，那片海不过是其中的一处景致罢了。”声音接着说，“根据在‘伊甸园’发现的诸多线索，我们认为你们就是‘永恒者’的祖先，我们把你放在那个场景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做了一点肤浅的研究，也算是满足了一下对‘永恒者’的好奇心，真没想到我们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永恒者’会面……”声音说。
“我们的文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倾覆在即，哪敢奢望当‘永恒者’的祖先啊……”李林说。
“你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