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红日(4)
那一夜，遍布在地球表面的监控站观测到了异常。地球身后漫天繁星，那是银河伟大的悬臂，这些年只因地球自身的运动才稍稍挪动了一点距离。地球前方则非常空旷，那是一片“干净”的夜空。人们发现，不知不觉间，空无一物的天空中赫然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起初，人们认为那是一颗超新星，其实它就是后来的幻星，直到多年以后，人类才恍然大悟，幻星的出现标志着“第三次打击”正式开始！
“第三次打击”的方式是平静的，但对于能量来源单一的地球却是险恶和致命的。它的效果似乎只有一个：导致“第一能源”发动机失灵。
幻星出现的当天，遍布全球的几百个提供能量供应的“第一能源”发动机的输出功率普遍下降。最初人们以为遭到了大规模人为破坏，但这种可能性很快就排除了。人们又开始怀疑是某种批量装备的设备老化而导致了故障，人们尝试用各种方法对这些完美运转了上千年的机器进行排查，但结论是所有设备全都完好。状况还在接连发生，遍布全球的“第一能源”发动机从输出功率下降到彻底停机只经历了一周的时间，地下世界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动力，地球开始变冷，各种在地下洞穴里进行的自然、生化运动逐渐停了下来，光照熄灭，风不再吹起，雨水不再喷洒，雷电不再轰鸣，“新地中海”的潮汐停了，飞翔在海面上的海鸟因迷途而坠入大海，黑暗笼罩的雨林洞穴里充满了野生动物惊恐绝望的叫声，藻类、陆生植物的光合作用停止了，大气氧含量降低，洞内温度下降，人们一下子就陷入了极端的恐慌之中！要知道，“第一能源”是驱动地球生物圈运转的能量之源，等价于当初的太阳对于地球生物圈的重要性。
好在人们存储了一定数量的用于“二次能源”生产的原料，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人类稳住了阵脚，他们惊奇地发现，也许是因为两种能源生产在原理上的巨大差异，“二次能源”生产竟然还能完美地进行。人们不得不直接利用反物质为能源，重新点燃了地下世界的活力，但这股活力注定只是一股无源之水，人类刚刚获得“二次能源”生产能力不久，由于原料储备并不充足，庞大而完善的生态系统、人类舒适富足的生活，此刻都变成了恼人的累赘。人类本能地开始削减自身活动，减少能源消耗。人们又开始怀念起传说中太阳底下的生活了。人们重新论证了宇宙间似乎只有恒星温暖的光芒才是令人放心的能量来源，比邻星再次成为人们谈话内容的主题，人们开始为两千年前那次失败的入轨而扼腕叹息，然而地球已经错过比邻星两千多年，星海遥遥，人类早已无法回头。
时间无情流逝，几十年过去了，仍旧没有一台“第一能源”发动机重新运行。看着能源储备不断减少，人们在焦虑与恐惧中度日，谁都不知道下个月、下星期、下一天、下一个小时、下一秒钟，用于制备反物质的原料是否会枯竭，“二次能源”生产会不会也无缘无故地停止……
用于维持生活水平的物质供给快速削减，社会的氛围由最初的恐慌升级为绝望，在生存的压力下，很多人纵情享乐，很快挥霍光了毕生积蓄。然而末日尚未到来，于是到处发生抢劫与杀戮……各种令人发指的案件层出不穷。不仅如此，全社会还爆发了要求权力机构公开剩余能量原料储量的大规模运动，打那以后，骚乱、暴动此起彼伏，人类社会似乎将于能源耗尽前而先行崩溃。在强力弹压之后，人类用铁腕实现了自身的退出机制，一时间，种种严苛峻法如猛虎出笼，把所有人置于强有力的监管之下，对敢于触犯各种法令的人，无论轻重，结果只有一个，在接受名为“生命冻结”的手术后，被安置在“死海”海床上，接受时间的审判，美其名曰“时间犯”。这种制度制定并推出后，渐渐地反抗者销声匿迹，因为从另一个方面看，任何个体从消耗能源的环节退出，都会使他人受益。就这样，“时间犯”的冬眠舱密密麻麻地耸立在冰冷的海床上，随着地势高低，起起伏伏，冬眠舱顶部的微弱灯光如漫天连绵的萤火，在无边无际的海底平原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很久之后，这些灯光都熄灭了，人们穿着宇航服走入其间，恍若进入墓碑的森林，没人知道冬眠舱中的他们是否还活着。
与此同时，这几十年间，科学家和工程师并没有放弃重启“第一能源”发动机的努力。关于“第一能源”的生产理论十分完备，实践上也经历了数千年的严苛考验，可是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参与重启工作的科学家发现发动机在启动过程中采集的数据越来越离谱，无论采用何种材料都无法输出能量。“理论”似乎失去了对实践给予预测和指导的作用，也许某些物理学定律在这一时空领域已经失效，希望的曙光看起来极为渺茫……
直到有一天，人们终于把幻星和“第一能源”发动机这看似不相干的两样东西联系了起来。那天，一名科学家懊恼地回了家，他带领的团队刚刚又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失败，再次异变的数据惹得他心绪不宁，而他的家人恰好正在讨论有关幻星闪烁的话题，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现，二者在时间上有着惊人的巧合，于是谜底终于露出了一丝端倪。
人们马上统计了几十年来幻星的历次闪烁和“第一能源”发动机的异常数据，发现幻星每次闪烁过后，发动机的参数都进一步恶化，即使最高明的科学家也无法否认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干扰”！
人们终于对幻星重视起来，发射了不少火箭对它进行观测。不久，科学家推翻了它是超新星的结论，研究表明，它在太空里有一条界线分明的球形可视边界，无疑地球闯入了这个区域。这颗星星无法归类于任何已知天体，它经常发生无法解释的闪烁，稍精确一点的结论是——它可能是某种物体的巨大喷发物。
人们给它起了另一个名字“尾光斑”，意为怪兽之尾。
九
李林把脸贴在冬眠舱盖上，闭上眼睛，陷入回忆。半个月来，对凯蒂的思念如涓涓溪流汇聚成海。他已经能回忆起那些梦幻般的画面，泪水扑簌簌从眼角滑落。这种感觉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孤独老人，从夏日午后的迷梦里突然醒来。刚刚在梦里，老人又梦回青春时光，美丽的恋人正用手指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她朱唇轻启，轻呼他的名字，“李林，我最亲爱的……”如兰般温馨的气息吹过，他恍若闻到了一丝甜味，那是带着体温的呼吸，他不愿醒来，宁愿沉睡到天长地久。然而梦还是醒了，一梦一醒之间，仿佛一生已经过去，他只能任泪水沾湿手背。
“凯蒂宝贝……凯蒂宝贝……”李林啜泣着，那梦恍如昔日重来，但接着随之而来的，是让心灵无法承受的重量。
凯蒂和李林一样，是地球遭受“第三次打击”后成长起来的宇航员，虽然地球的形势每况愈下，但两个相爱的人依然憧憬美好的未来。然而当他们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正欲沉沉死去的世界。还有未来吗？于是他们俩受命于危难之中，踏上了这次艰难的旅程。
李林下意识地摸着制服胸口上的金属徽章，精致的徽章描绘了一艘小飞船从喷火的地球上起飞的场景。这是“末日小组”的标志，小组成员包括李林、凯蒂、麦克，还有墨菲。此外，这艘“希望号”飞船还搭载了另一名乘客，此时它正蛰伏在货舱里，它登场之日，即是任务结束之时！那是一枚还没有装入爆炸料的巨型“反物质炸弹”，是人类在一万年文明史中设计出来的威力最大的武器。一旦进入爆炸程序，正反物质两种弹芯在磁力的控制下会迅速碰撞并融合，湮灭反应所释放出的能量能把任何靠近它的物体化作宇宙大爆炸初期才有的粒子浓汤，它的威力足以粉碎星辰！他们三人的任务，就是“炸掉幻星”！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
按照计划，“末日小组”在投射出炸弹后，将驾驶“希望号”驶离与幻星交汇的轨道，在某个远离爆炸现场的弧形轨道上确认最后的摧毁效果。整个任务最快也得在百十年后完成。说实话，没人知道这种方法是否能奏效，但他们还是出发了。走的时候，“希望号”带走了地球仅剩的一半反物质生产原料储备。
那一天，在地面之下，所有洞穴中的人都聚集到一起，广场上人山人海，秩序支配了一切，人们只是静静立着，没有人说话，呼吸声汇聚在一起，就像平地上刮过的风。
这是一场全人类自发形成的送别，人类凝聚成一个整体，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他们把节省下来的能源——地球上的一半反物质生产原料——都给了“希望号”。在这次送别之后，大部分人将主动进入新建好的冬眠舱，人们选择自我放逐，他们将在一块新开辟的“死海”海岸度过余生。但他们并不会死去，所有在海岸上沉睡的人都不会死，他们只是在等，等待千百年后的一天，等待希望重新降临人间。他们相信寒冬终将过去，生命之花一定会再次苏醒、盛开。
轰鸣声穿透厚厚的岩层传来，无数人在这一刻屏住呼吸，感受着动人心弦的震动。“希望号”飞船启程了，它由巨大的反物质原料贮存罐和小巧的舰身组成，此刻它正在墨菲的操纵下沿着数千公里长的导轨由磁力推动从地心出发，三名人类船员安静地躺在冬眠舱里，任由减速液体保护着他们脆弱的身体。环形轨道延长了加速时间，巨大的加速度在两分钟内把整艘飞船加速到了摆脱地球引力的速度。
突然，震动消失了。大家都在等待，不知从哪里传来兴奋的叫声：“‘希望号’成功起飞了！”刹那间，全球各地的广场欢腾了，人们拥抱在一起。成功了！有的人在笑，更多人默默流下了眼泪。好了，“希望号”已经在路上了。
飞离地球后，“希望号”将首先利用等离子发动机在太空里驰骋一段时间，拉开和地球间的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后，就可以安全地使用反物质引擎推动“希望号”正式踏上奔往幻星的旅程了。沉睡的宇航员们也将在这时醒来，检查飞船的状态，给予飞船必要的保障，然后启动“二次能源”反应制造反物质，再以反物质为燃料，推动飞船前进。三名宇航员要在整个加速期和巡航初期交替值守，不出意外的话，“希望号”将在四十年内达到零点五倍光速，直至追上幻星。
然而幻星是如此神秘、如此遥远，人们知道它和地球之间有一段令人沮丧的距离，但是人们也知道它肯定就在前方，于是人们决心等待。所有人都祝“希望号”好运，也祝自己好运。
然而好运并未如希望那样降临，宇航员们的第一次苏醒就出了意外，李林和麦克如期醒来，但是凯蒂却没有醒来。凯蒂的意外缺席使“末日小组”遭受了重大打击。事故的起因源于凯蒂在起飞前接受的“血型统一”手术。本来这是一种不必要的手术，但是为了使“希望号”早日达到理论巡航速度，必须最大限度地减轻飞船的无效载荷，医疗用的万能血浆也就进入了被削减名单。但是凯蒂与李林、麦克的血型不同，如果凯蒂出现诸如受伤失血之类的意外，她将无血可用。于是凯蒂接受了改变血型的手术，这样三个宇航员都有了充足的血源。
可是就连凯蒂自己都不知道，她腹中有个新生命正在悄悄孕育，那是她和李林姗姗来迟的孩子。为了能让宇航员苏醒后立即投入工作，在第一个休眠期里，宇航员的生理机能未被完全停止，胚胎在子宫里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成长，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使接受了血型手术的凯蒂出现了罕见的并发症，在浅休眠状态下，凯蒂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当墨菲发现问题的时候，它已经无法使用干预手段了，于是它让凯蒂进入深度休眠，时光在冬眠舱里冻结了。李林醒来后，突来的打击让他心痛万分，但他还是和麦克一起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希望号”真正上路了。
飞船加速期间，他们两个男人交替值班。在这期间，他们进一步展开了对幻星的研究。但那是谜一样的存在，“尾光斑”是多么形象的称呼，狰狞的怪兽之尾，谁也猜不透被这“光斑”遮挡的那一端究竟是何等峥嵘。
失望焦虑的时候，李林总是伏在凯蒂的冬眠舱上，尽管凯蒂听不到，可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倾诉。
四十年后，“希望号”在反物质持续释放的强大力量推动下，终于达到了百分之五十光速的预定速度。巡航开始了，可幻星还是像出发时那样悬挂在飞船正前方，偶尔爆发的闪烁像是对人类的嘲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林发现每次幻星闪烁后，飞船总是会出现一些小状况。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干扰的范围可能已经扩展到能源生产意外的其他物理范畴，也许是因为接近幻星造成的。他留下完备的记录，以便把这些信息告知下一班岗——休眠中的麦克。
十
哭了一会儿，李林压抑住悲伤，他明白，虽然自己已经找回了记忆，但危机还远未结束，此刻拯救人类的重任已经落在他一人肩上。
李林站起来，缓缓步出冬眠舱段，没有回头。墨菲关切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回到控制舱。
“墨菲，有地球的消息吗？”
“没有，地球方向上非常安静。”
“会不会……”李林闭上双眼，他不想说出那几个字。
“也许我们耽误太久了。”墨菲接过话来，“我仔细检查过那三台铯原子钟，它们完好无损，那些看似矛盾的数据里没准儿有一个是正确的，千年的光阴也许真的过去了。”
“是啊，我们经历了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我更担心……”李林说。
“担心什么？”墨菲问。
“我担心下一次幻星的闪烁会很快到来，也许我们会重蹈覆辙，到那时人类就没有任何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