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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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喧嚣的旷野(5)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纪总爷一阵心花怒放,劲头儿更足了:“这点小雨算得了什么!我纪湘南若是连一场雨也淋不得,官窑局也就甭办了!你知道咱们办局有多难哟!”

“那是!那是!”

“催催后面的车跟上,把机器盖好!传我的话,大雨淋坏了谁车上的机器,总爷我就拿谁问罪!”

“是的,总爷!”

李玉龙勒马回头,粗喉咙大嗓地吼开了:“跟上,姥爷个屌的,都跟上来!跟车的都睁大狗眼瞅瞅,雨布盖严实了没有?机器捆结实了没有?谁弄坏了机器,总办老爷剁谁的头!喂,赵老二,你他妈的又要挨揍?!瞅瞅你车上的雨布!”

纪湘南回转身看看挥舞着马鞭指挥车队的部下,满意地笑了:行,这姓李的工头不赖!人机灵,也挺能干,就是有一点不好,爱打人骂人!可是,不打不骂也不行,没点威势,这些机器也真难运到这里。

从清江浦到刘家洼附近的大洋井,是四百多里路,一个单程牛车要走十几天,风餐露宿,真真是活受罪!不得不承认,一贯英明的李老大人在买机器的问题上吃了洋人的亏,签订合同时,竟忘了言明在何处交货。人家把货运到上海便不管事了,害得他纪湘南大吃苦头。

雨,那在冥冥太空中积蓄了七个月的雨,终于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来势凶猛,霎时间便在干燥的大地上酿出了一片混乱。牛车队乱了套,在雨水的袭击下,一些精疲力尽的牛不愿走了,赖在潮湿的路面上打转转。一些干渴的牛开始把头伸到深深的积满了水的车辙沟里喝水。队伍当中的一辆牛车干脆就被架车牛扭得横在了路面上,不但自己不走了,也堵住了后面的牛车。

车把式们恶狠狠地咒骂着,用在空中啪啪甩响的鞭子轻轻打牛——那牛车和牛都是他们的,他们知道如何爱惜自家的财产。

纪总爷翻身下马,和工头李玉龙一起,来到了那辆牛车跟前,见车把式老是不愿把湿漉漉的鞭子落下来,顿时火了,下马大叫道:“抽呵!给我抽呵!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拉到路道上来!”

车把式抹着脸上的雨水,对纪总爷哀求道:“纪老爷,您行行好吧!俺这条大黄犍可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力!您瞧,它的腿都打晃了,实在是拉不动了。雨又这么大,脚下尽是坑,您看……”

纪总爷冷冷地看了车把式一眼,一句话没说,伸手夺过鞭子,对准那黄牛就是一阵没头没脸的猛抽,直抽得气喘嘘嘘,硬是把牛抽到了正道上。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到前面拉车!”

几个围观的车把式拉上了车套,纪总爷又在那黄牛背上狠抽一鞭,随着一声吆喝,牛车的木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料,只转了不到两圈,车轮便陷进了一个深坑里,那牛“扑通”一声栽倒在路面上……

牛再也没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牛被牵到一边,跟车的汉子们在马鞭的威胁下取代黄牛驾起了大车。总办老爷自己也将一个绳套拉在纤弱的肩头上。

拼力拉了半天,陷在泥坑里的牛车轮依然爬不上来。

得喊喊号子!

总办老爷义不容辞亮开嗓门吼了起来:

“尔等众百姓哟,嘿哟!

大家齐使劲哟,嘿哟!

朝廷办官窑哟,嘿哟!

富国又富民哟,嘿哟!

为民当尽孝哟,嘿哟!

为臣当尽忠哟,嘿哟!

上下一条心哟,嘿哟!

官窑必办成哟,嘿哟!

……”

在一片雄浑、苍凉的应和声中,车轮终于从泥坑里滚了出来。牛车队又艰难地前进了。

大雨还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路面上泥泞不堪,三十八挂牛车和押运牛车的人们冒雨挣扎着,在这一片苦难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灌满泥水的脚印。

纪总爷也把自己的脚印深深嵌在了这块土地上,他也和大伙儿一样,浑身透湿,拉着车套,走上了一条他本可以不走的艰难的道路。他用自己创造的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劳动号子,把一帮无业游民、穷苦农民组织到了官窑局的大旗下,开始了自己的神圣事业。

插在第一辆牛车上的官窑局的三角旗,在风雨中飘荡,仿佛一个前进着的永恒的路标,固执地指引着一个原始队伍的进军方向……

那日,大雨持续了四个小时,牛车队赶到黄楼庄黄大元庄院宿下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

黄大元是黄楼庄出产的大诗人、大词人,时年四十有六,白面黄须,仪表堂堂,早年捐田纳银做过国子监的监生,受皇恩深重,对朝廷一片忠心。然而,他却决不赞成捣窑开矿,对官窑、民窑一概深恶而痛绝之。

监生老爷对权可倾国的李中堂颇有些微词,一贯认为大清的江山是被李贼一伙给误了!李贼一伙明办洋务,暗分皇权,置天朝尊严于不顾,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而当今圣上竟全然不察,让他做了直隶总督还兼了个北洋大臣,真令监生老爷沮丧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圣上真真是缺些圣明哩,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给他黄大元做做,也远远胜过李贼百十倍呀!

这倒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李贼不该把手伸到青泉来。在青泉办官窑局,搞他妈的什么洋务,又不和他监生老爷商讨一下,一味败坏青泉的风水,这是监生老爷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于是乎,监生老爷勃然大怒了,铺纸磨墨,挑灯夜战,给省里的巡抚衙门修下了万言书,力陈办矿之危害,声言:大清之气脉聚之地下,而捣窑开矿,必将捣毁大清气脉,实乃自杀之举也!监生老爷是直率的,万言书一开头便写道:

“煤井之凿,乃祸事之兆。时下,李鸿章使其门下之游手黠民,簧鼓其说,一时嗜利者懵然信之,其大乱隐乎其间……”

是的,是大乱!监生老爷对此坚信不疑。监生老爷博学多才,精通历史,曾在咸丰年间参与修订青泉史志。史书明确记载着:北宋末年,青泉地界就发现过煤的,掘煤之风也曾盛极一时,而其后三年,青泉大乱,北宋不久也就灭亡了。明代崇祯年间,这里也掘过小窑,而崇祯皇帝确凿的是上了吊的,上吊的地方偏偏就叫煤山。这还有疑问么?这都是近世之明验!

监生老爷认定:青泉是大清的命脉之所在。

现在,官窑局总办纪湘南一行投到了门下,监生老爷觉着很有必要对他们进行一番谆谆告诫,让他们识大体,顾大局,悬崖勒马。

他决定对纪湘南一行盛情款待。

在宽敞堂皇的门厅里,第一眼看到纪湘南时,监生老爷就忍不住想笑:瞧瞧,这帮小子一个个变成什么样子了?!浑身泥水,一脸污秽,象一只只无家可归的落水狗。尤其是那个姓纪的,瘦得象只鸡,被雨水、泥水打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渺小而可怜,真正是斯文扫地,这便是办窑的好处!堂堂候补知县沦落成了出力卖命的窑伕,大清的气数由此可见一斑了!

监生老爷一阵心酸,竟产生了要好好哭一场的念头。

他二话没说,先让身边的下人取出衣服让纪湘南换上,又吩咐家人熬煮姜汤,给这帮混小子们驱寒。待纪湘南换好衣服,喝了姜汤,用罢晚饭,监生老爷才把他引进了自己的书房。

沏好清茶一杯,监生老爷和总办老爷对桌而坐。

总办老爷率先开了口:“久闻黄老爷鼎鼎大名,一直想登门造访,无奈诸事缠身,未能如愿。今日有缘在此相会,实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监生老爷白白的、胖胖的、小肉柱似的手指捻着宽下巴上的一撮黄须,笑眯眯地道:“纪总爷方才是大名鼎鼎哩!在下闻其大名久矣,也曾想登门拜望,不过嘛——”

监生老爷把这“嘛”字拖得很长,仿佛唱歌一般。

“不过嘛,恕我直言,我是不主张办窑的,尤其是那洋窑……”

监生老爷说得含蓄哩!为啥不拜访你?就因为老爷我不主张办窑。然而,他又并不直通通地说出来,而是通过一个“嘛”字的拖腔来表现,这就叫涵养,这就叫艺术。

监生老爷既有涵养又很艺术地和总办老爷周旋着:“我听说总爷您是学富九车,才高八斗,以总爷您之才学,之身份,何以不投身于仕途经济,偏要到这个穷地方来办什么窑呢?这岂不把自家的锦绣前程给误了!”

纪总爷早就知道面前这位监生老爷对办窑的态度,自知无法说服对方,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敷衍两句,便将话题引开了:“设局办窑,是朝廷的意思,是中堂大人的指派,在下自当俯首听命,不谈!不谈!”

眼睛环顾着古色古香的书房,发现了悬在墙壁上的许多诗词、字画,新话题找到了:

“哦,这是您老做的诗么?‘断霞鱼尾远舒丹,点点青螺夕照残。野水连空人不渡,鹭鸶飞过白萍滩。’唔,好!好!断霞这个‘断’字用得漂亮,断霞鱼尾、点点青螺,工整、新奇而又不俗,好!好!”

几个好字,大大地感动了监生老爷。监生老爷稀疏发黄的眉毛舞动起来,五官开始以高耸的大而圆的鼻子为中心向一起凑,光亮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弯曲的皱纹。监生老爷把得意明白地写到了宽宽的脸庞上。监生老爷是靠捐纳而得了名份的,平生最怕人家瞧不起,最怕人家批一个“不通”。

他是青泉县的首富,有良田千顷,商号十余个,光在县城里就有半爿街面的房产。平日,他不住在城里,大都住在黄楼乡下,他嫌县城里太嘈杂,有碍做诗。监生老爷有钱,对钱便不太在乎,而对诗却是很在乎的。二十年前,他捐纳了这个监生的名份,到省里的贡院会试三次,既未得中,也未进学,很被人们说了些闲话,这使得他十分沮丧。尤其可恶的是那死尸般的阅卷学道,竟在他的文章上批了八个大字:“文字荒谬,不通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就凭他的声望、名份、田地,他也应该中个头名状元什么的,即使不中罢,也该做得一手好诗。

他对任何赞扬他的诗的话都深信不疑。

他身边因此聚了一群穷酸秀才,这些秀才们尽捡好听的讲,他便慷慨解囊,尽捡好吃的给秀才们吃,每月还送点碎银子给他们花。平时向他借点钱不容易,可你略懂点诗,能讲出监生老爷诗作的确凿好处来,行,甭说钱,婢妾什么的,他也愿借给你用用。

然而,却也不可造次。

就在前两个月,几个饿得发昏的穷秀才找到监生老爷门上来了,别的没带,带来了一大卷儿诗,说是要卖给监生老爷,换口饭吃。监生老爷勃然大怒了:这不明摆着是瞧不起老爷么?!这不是抹角拐弯的讲老爷“不通”么?!老爷自己做得一手好诗,哪需要你们这种臭诗装璜门面?!这把老爷看成什么人了!监生老爷毫不客气,命家人将他们打出了家院。

监生老爷英明哩!他知道万贯家私带不到棺材里去,也留不下来,能在世面上留下来的还是诗,象那什么杜甫,死了上千年,人们一谈诗,还要提起他呢!安知以后人们不会提起黄大元?!

得意归得意,为人也还得谦恭。

监生老爷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笑容,做出了一副谦恭的模样,连连道:“这诗做的不象样子!很不象样子!不才两年前游昭阳湖,和几位诗翁即席赋诗,未得好生揣摸,便借着酒兴瞎写了一通。诸位诗翁都说不错,不才便涂鸦一番,挂到了这里。须说明的是,这‘点点’二字,是不才后来改的,原来是‘只只’,我认为,这‘只只’和‘点点’便大不相同,须知,只只者,一只、两只或三五只也,而‘点点’二字,其意就深远多了……”

“是的!是的!”

“总爷闲暇时也做些诗么?”

“有时也胡乱凑合两句。”

“愿请教!”

“不敢!不敢!”

监生老爷诗兴大发,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和总办老爷大谈其诗词歌赋,最后,执意要和纪总爷一起即席赋诗,以“夜雨偶遇”为题。

纪总爷推却不过,只好从命,正握笔凝思之时,工头李玉龙带着一个浑身透湿的泥人儿闯进了书房:

“总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大洋井被炸了!”

“什么?!”

纪总爷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身子竟情不自禁地抖颤起来。好大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放下笔,一字未写,拱手向监生老爷告别了。

监生老爷大为扫兴,木头人一般拱着手,应酬着,将纪总爷送出了二进院的院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知音牵着大白马出了大门的门楼子。

转身回到屋里,监生老爷发现世界变了样,一切都他妈的那么不顺眼!真的,还有什么比做诗更重要的呢?而这个姓纪的竟摔下笔跑了!由此可见开窑之可恶!在黄监生老爷看来,生活中可以没有煤窑,却断然不能无诗!

猛然想起了训导这帮小子们的职责,记起了大清的气脉问题,觉出了事情的严重,加之诗情诗意尚未退去,监生老爷欣然命笔,飞舞龙蛇:

“夜雨苍茫行人断,

百里青泉青芊芊。

……”

不好!这是他妈的什么诗!不把人家的大牙笑掉了!

监生老爷一把将墨迹未干的纸揉成一团,摔到一旁,又凝神苦思半晌,结果,盘旋在脑子里的,依然是那句“夜雨苍茫行人断”。

监生老爷叹了口气,又将这句话写到了纸上。

下面该写什么呢?“偶遇纪翁在庄前”,太白,而且韵律不对!姓纪的狗大的年纪,何以称翁?!该称王八蛋!

一气之下,监生老爷当真写了:

“偶遇一群王八蛋!”

蛋字的笔划又粗又大,在白纸上变成了一个汪着墨的黑蛋蛋……

监生老爷终于没做成诗。这无疑也该归罪于官窑局。监生老爷对官窑局的仇恨益发深刻了。

九月二十五日晨,官窑局总办纪湘南抵达县城,拜会知县彭心斋,商讨缉凶之事。纪怀疑当地民窑介入此案,恳请县衙遍查民窑,搜捕案犯,杀一儆百。彭却云:“饥荒未过,民心浮躁,不宜操之过急。”纪声泪俱下,苦苦坚持,彭只得下令先行搜查饥民新办之土井小窑。不料,此举激起窑民众怒,二十八日,千余窑民、窑主、乡民百姓围住官窑局局房,声言要捣毁仗势欺人的官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