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序(2)
然而,书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作家从前人没有接触过的角度去发现农民生活的新的方面,那就是去表现农民的才干、创造力、优良品性和丰富的精神世界。
深受别林斯基重视和赞扬的第一篇特写《霍里和卡利内奇》率先为读者提供了两个别开生面的农民形象。一个叫霍里,为人精明、务实,有进取心和自信,他凭自己的勤劳和才智,为自己创建了较为独立富裕的生活。他思想开放,求知欲强,对国外的社会民生都感兴趣。他使人想起了彼得大帝,他也体现出俄罗斯人的精神特征:“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刚强”,“勇敢地面对未来”。另一个是与他性格迥异的卡利内奇。这是个颇具天赋和丰富内心世界的农民。他不像霍里那样务实,不善于安排个人生活。他是个理想派、浪漫派一类的人,热情而好幻想,爱好大自然。他有多种特长:养蜂、治病、念咒语、识天时,又能弹会唱,还识得字。他很尊重霍里,霍里也很喜欢他,他俩之间洋溢着友谊的“温情”:他有时给霍里献上一束草莓,霍里很欣赏他的歌喉,有时与他一起动情地唱起伤感的歌。有时他们也互相逗趣,友好地争论。这是作家为俄罗斯农民唱出的第一首赞歌,并为全书定下了主旋律。诚然,作家是在向世人宣告:在俄罗斯农民的身上“蕴藏着并成熟着伟大事业的未来的萌芽,伟大的民族发展的萌芽”!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中的卡西扬也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农民形象。他身体矮小瘦弱,不善于干活,可他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他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显得那么灵活、自在、惬意,确像是个大自然的宠儿。他能与各种鸟儿对歌、争鸣,能利用野草为人治病。他头脑聪明,善于思考,平常沉默寡言,但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活像个哲学家,说出一套套绝非一般农民所能说得出的哲理。他爱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灵,认为一切飞禽走兽都有权享受自己的生命,有权活尽自己的天年。射猎它们是罪过的。他认为人类有自己吃喝的东西,那就是上帝所恩赐的粮食和水,还有祖宗传下来的家禽家畜。他自己却喜欢去捕捉夜莺,但他不是为了杀害它、食用它,而是让它为人们开心快乐。他说鱼是可以捕食的,因为鱼的血“是冷的,不是活的”。他认为做人“必须正直,这是最要紧的”。他感到“人间无公道”,他打算去“寻找真理”!在这里作家是何等热情地赞叹农民的纯真和善良,赞叹他们的道德力量。
《歌手》更像是一首赞歌,它既直接地赞美山沟里的农民歌手雅可夫的艺术天赋,同时也间接地赞美歌手身边那群农人的音乐鉴赏力。作家借猎人之口说,这位农民的歌声“蕴有真挚深沉的情感、青春的气息、力量、甜美,以及一种淡淡的哀愁”,说那歌声里跳跃着“一颗俄罗斯正义的炽热灵魂”,它紧紧地“抓住人们的心,直接扣动俄罗斯人的心弦”。接着作家描写了在场听众的反应作为印证。你看,猎人的心弦被“扣动”了,“涌上了热泪”,酒馆老板娘禁不住“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老成持重的老板感动得“垂下了头”,眨巴眼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而“扭过头去”,笨瓜“深深动情了,笨相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站着”,穿破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低声抽泣”,那沉着冷静的“怪老爷”也“涌出大颗的泪珠”,连雅可夫的竞赛对手包工头都听得“发愣”了。作家似乎在告诉人们:在俄罗斯农民中不仅有艺术天才,更有广大的能够欣赏艺术美的群众。可是作家又在后面描写了一幅令人“很不愉快的”画面,表现了这群农人醉酒后使人懊丧的丑态。这无疑是要发人深思:农奴制下的现实生活无情地扭曲了这些具有才华和美好心灵的农人,他们理应有一种文明的、适合于他们美好心灵的生活!
屠格涅夫还以相当的篇幅描绘了女性的农民,如聪明美丽的渴求爱情和自由而又勇于作自我牺牲的马特列娜(《彼·彼·卡拉塔叶夫》),纯真、温柔而又痴情的阿库丽娜(《幽会》)。特别是在《枯萎了的女人》中,作家以整章篇幅深情而细腻地刻画了卢克丽娅的形象。卢克丽娅原先是一个能歌善舞、笑声朗朗的美丽姑娘,曾是众多小伙子爱慕的对象。可是她后来不幸地从高台阶上重重摔了下来,由于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而瘫痪,枯萎了,成了一具“活尸首”,虽然她外形的美丧失了,可是她那心灵的美反显得更为动人:她是那样坚强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竟能以女英雄贞德的精神鼓舞自己。在长期的僵卧状态中仍表现出她对生命、对大自然的热爱;她不去抱怨个人的不幸,很能体谅别人,还惦记着农民兄弟的贫苦。从这些章节中我们已可发现,屠格涅夫确是一位描写女性心灵美的高手,这些描写也为全书增添了不少诗趣。
作家在这部书中也没有忽略对农民后生的刻画。在开篇中他就为读者勾勒了几个小霍里的画像,他们看起来是那样健康、开朗、富于幽默感,它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这些小霍里将比老霍里更强,他们更有能力去开拓自己的未来。在《别任草地》中专门描写了五个天真稚气的农家孩子。作家把他们置于暮色笼罩下的草地的背景里,似乎是有意烘托他们的纯真和可爱。然而他们毕竟是些穷孩子,小小年纪便分担着生活的担子,显然他们是没有机会上学,接受科学的教育的,他们受到的是民间的神话传说的熏陶。他们讲的传说故事里都带有恐怖凄凉的色彩,这反映了现实生活的苦痛已在孩子们心灵上留下了阴影,作家对他们倾注了深深的同情。在对勇敢的帕夫路沙的热情赞叹里,更表现了作者对农民后生的希望和信心。
屠格涅夫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是以现实生活中人物为原型的,而非凭概念随心所欲“创造”的,他的笔法是“诚挚而公正”的,对地主没有恶意丑化,对农民也没有任意美化,都能准确地抓住这两类人物性格的本质特征。作者也没有就这些人物做出直接的评价,这样的评价是留给读者自己去作的。
再来谈一下书中的风景描写吧。
如果说《猎人笔记》中猎人的形象是贯穿全书各篇的形象,那么,俄罗斯中部的大自然景色也可说是贯穿全书的第二形象,它与前者一样,成为统一全书结构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时它也为全书平添了诗情画意。
屠格涅夫极擅长描写自然风景。日月星辰、天空白云、晨光暮霭、雨露风霜等自然现象以及自然界中的湖光山色、树林原野、香花野草、禽兽虫鱼,在他的神奇画笔下无不显得诗趣盎然,情味无穷。难怪托尔斯泰赞叹他的风景描写说:“只要他描上三笔两笔,自然景物就会冒出芬芳”。
风景描写在此书中具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有时是标示故事发生时环境气氛和时间地点,有时烘托或反衬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时对情节的发展或结局起着象征作用。比如《幽会》中那位纯真少女阿库丽娜在树林中等待情郎前来幽会的时候,那树林中的景色也显得那么欢快,“到处洒满阳光,透过那些欢腾嬉闹的树叶,看得见浅蓝色的天空,它仿佛在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干爽的新鲜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精神焕发”,这显然是少女此时心境的外投。待到那个薄情郎冷淡地抛下她而离去的时候,这位少女异常地伤心、失望,此时林中的景色亦随之大变,那阳光“似乎也变淡了,变冷了”,那些“蜷曲的小树叶急急地飞腾起来”,一只乌鸦在上空“时断时续地啼喊着”……一切都标志着“冬天的凄凉可怕的景象似乎已在悄然逼近了”。由此也可看到,屠格涅夫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不是冷漠的、纯客观的,而是融入了主观的情感,使自然也染上了浓浓的情感色彩,达到情景的交融。所以书中的景色描写便成了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
当然,在《猎人笔记》中我们不但可看到屠格涅夫长于写景,而且也可看到他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的非凡功力。这里我们不妨顺便稍谈一下他在刻画人物方面的几个特点:
一、善于选择有代表性的细节。例如《总管》中的侍仆菲多尔因一点小过失(忘了给主人热酒),主人佩诺奇金便低声下令要惩罚他,这一细节即深刻地暴露了这位地主对待下人的冷酷无情。又如佩诺奇金去他的田庄,全村的庄稼人顿时惶惶不安,连孩子都吓得往屋里跑,母鸡也吓得往大门底下钻。这细节也有力地烘托出这位地主在庄稼人心目中的印象。
二、善于运用鲜明的对比手法,例如在开篇便以两个聪明可爱的农民霍里和卡利内奇同那个平庸可笑的地主波卢特金作了强烈对比,一下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两个农民之间也进行细致的对比,表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在地主与地主之间也作对比(如《两地主》中两个地主的不同表现)。而且在同一人物身上也进行表里的对比,如佩诺奇金的温文尔雅的风度与他冷酷残暴的内心的对比等等。
三、善于运用动物形象去比喻人物的性格。例如把那个胆小窝囊、一见到上司便浑身发抖的涅多皮尤斯金比喻成“像一只被抓住的小鸟”;把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那位有心灵创伤的妻子比喻为“被猫抓伤了的可怜的黄雀”等等。有时干脆把这类比喻直接变成人物的绰号,例如,把那个懦弱渺小的老奴仆库济马称为“小树枝”(即苏乔克),把那个沉默、孤独而又坚强的护林人福马称为“孤狼”,把那个性格好动而不安分的卡西扬称为“跳蚤”等等。这些手法使作家在刻画人物性格时节约了大量笔墨,同时又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屠格涅夫又是一位语言大师,他创作中的语言总是显得那么的简洁、明快、清新、优美,读起来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列宁就非常欣赏这位作家的语言,列宁在提到几位俄罗斯语言大师的名字时,首先便提到了他。
屠格涅夫不止一次地表明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把“准确而有力地再现真实”视为自己的“莫大幸福”。托尔斯泰也称赞屠格涅夫创作的最主要特点就是它的“真实性”。读了《猎人笔记》,你就可感到:全书的内容都是俄罗斯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地道的俄罗斯的东西,每一篇都散发着俄罗斯泥土的芳香。
但是屠格涅夫并不满足于描写生活的真实。在他看来,“把生活提高到理想”才是艺术家的崇高使命。然而所谓提高不是人为的随便拔高,不是把现实生活加以任意的美化,而是要求作家从现实生活中的理想事物方面去提炼自己的材料。换言之,就是要从生活的散文中看到生活的诗意。法国作家德·沃盖说:屠格涅夫的才华“正好表现于保持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惊人的匀称,每个细节都停留在现实主义的领域……而整个说来却飘浮在理想的领域。”法国作家莫洛亚更干脆地称屠格涅夫的现实主义为“诗意的现实主义”。我想,用这个词来评价《猎人笔记》的创作风格也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