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体验:帕斯捷尔纳克中短篇小说集(百读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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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初的体验(7)

12

列里克维米尼就在这儿行走。梅扎河泥泞不堪,凌乱的悬钩子落叶,喝醉酒似的发出嘶哑声的、变黄了的树枝,无数一面紧贴着污泥、如同银灰色毛皮的另一面向上的树叶,都被踩踏到了河水中。这就像是一份细心的、关心人的、事先备好的通知,告诉人们到处都会碰见声音喑哑的野地啮齿类动物实实在在的扁平躯体。当这些躯体在以头部推着粪球的甲虫和蚂蚁出没的不毛之地出现时,结了冰的大翅蓟的茎秆便从沟壕里竖起来;从远处看这好像四处喷溅的红墨水,从近处看这却像一些刻毒而神情呆板的宪兵,他们那饰有淡蓝色呢线条的红色军帽封锁了水洼。这支监视植物的执勤队有时在山冈上一线拉开,阴郁地打量着从脚下蜿蜒而去的黑麦田,凝视着远处森林的接合部和凛冽的、非7月的、带有迟来的11月色调的地平线。颗颗都被蠹虫咬得像面包孔那样的榛子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雾气像平静的水面一样促成榛子那从珍珠母色到栗色的颜色变幻,掠过悄悄发热的、易燃的燕麦,而小心翼翼的忧郁的秋天也长时间地、久久地缓解与冷却着燕麦那青春期一般的冲动,所以只是在从田野上飘过来的、难以捕捉的、似乎带有纤毛的薄雾下面,一些神秘的小圆圈才像翅脉一样颤动着,久久碰撞那穿不透的淡黄色薄层;在被野蒿荒草弄得破烂不堪的休耕地段,污水坑里一颗开花的马铃薯,正在受到两三种廉价的、有益健康的清洗剂的洗刷,它们是:黄色的抗菌洋甘菊,暗紫色的、宛如潺潺流淌的小溪那样开花和飘落的风铃草,以及奶油色的凝乳般的雏菊——被秋日的缕缕凉意撩乱的这一切——都被转弯处高低俯仰、起落不定的大翅蓟丛所包围。瓦灰色的巨大石块,就像林中草地上戴着刷白的、饰有番红花的假面具的人那发青的嘴唇,有时会坠落下来。还有灌木林中的小山冈如同墨蓝色的浮标,富有同情心地躺在波光粼粼的浅色湖泊中;有时这是生有野蔷薇的长方形小径,如果这就在近处,那么苦恼的秋风由于看不见的玫瑰和安东诺夫卡苹果树的气短而突然加速,野蔷薇就会不露形迹地把目光频频投向它们。还有车辙顺着自己露出的牙床嚼碎了在秋季的硬土层中完全湿透了的车前草,然后在年久失修的碎石路面上突然消散;道路向上蜿蜒,上方的天空把耙过的秋播地的边缘拉向自己,并沿着这边缘拉动着微微飘移的乌云;无法以青草补偿的远方在不停地哭泣。再靠左侧又是卫戍部队般拔地而起的大翅蓟,它们高大而孤单,沉默不语,注视着远处雾气中有如土地测量员的乡村。还是大翅蓟。在上坡道的尽头。大翅蓟钩住了低垂的、无望分层的云彩,这些云彩就像一条愁眉不展、烟雾缭绕的带子在偷偷爬行;然后大翅蓟又打算用叶片松开、放过并划破另一些云彩,那些云彩更加明亮,却也像网兜那样无望聚集起来,只能缓缓移动,慢慢飘过,匍匐而行,似乎背负着已蓄积酝酿了几昼夜的大雨,如同链式机械般的、处于毫无创造精神的衰落期的整个一间长长的陋室在慢慢移动。缓缓移动的还有被日食、月食和雪刺破了的浑浊的天幕,钟表匠那里一些虽已做好、但尚未售出的孤独摆锤的单调日子。沿着整个地平线处处可见带状云和摇晃的桑树,而更高也更近的,则是几乎就在头顶上、整个处于北方的烟炱中、在已化冻的地方出现的黑黝黝的、满眼皆是的冰挂。

列里克维米尼走进了那一片从远处看来是如此幽僻、如此难以通行的森林——现在这儿是在毒菌上方的一片潮湿、嗄哑、地下室般支离破碎的昏暗中。毒菌用老人般的褐色指甲逐一触动变得暗淡了的车辙。突然间,森林以片断的凝聚起来的意图抑制了这个融合而成、隐约难辨、模糊不清且尚未找到表达方式的心愿,变得更为明朗和丰茂;无数暗绿色的宝藏似乎都是从上天某处提炼出来的,这天空在通向松林的僻静处睁圆了眼睛;天幕上仿佛挂满了密林,蓦然间可见前方到处长满了令人目眩的针状细草,它们刺破了树枝上一捧捧半透明的绿叶;蓝色的卡拉库利羊羔皮、金色的小甜面包、黑色的云母和蛤蟆菌上的冰溜都有韧性地、黏黏地在车辙中翘起;蓬松的晴空在向上飞驰,高大的松树也如同一把把闪着蓝光的利刃,令人不安地往上插入这个正在变凉的、急剧变化的、深沉的7月中;在午间出现的这个密林中汹涌水源般的出奇清澈的奔袭,有时会悄然消失,而列里克维米尼在行进中也会陷入密林深处的冰窟窿里。那儿潮湿不堪。那边,在布满青苔的长长的平面上,在烟雾缭绕的小道上,平平地堆放着没有生根的拳曲的灌木,其近处则有一些浑身都是冰冷水珠的马林果,上面缠着经不起触碰的绺绺蛛网游丝,飘着一层潮湿的铅色烟雾;因被啄伤而耷拉下来的树枝毫无希望地一动不动,树枝上含有在未来的全部岁月里、正如在暗黑的地层里再生长所需要的湿度,也带有被发福的黑色小苍蝇、蚂蚁和蚊子到处抓伤的湿斑;蜘蛛就像外出前给家具蒙上布罩那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一大堆潮湿的树枝。这样的密林深处——本身就像是深深的、令人兴奋的呼吸。森林反复测量着青苔宽阔的幅度,然后突然划开一小块草地——在划开的地方,蕨类植物像被风吹散的纱线四处爬蔓。又见密林深处。但已是另一番景象。

13.戏剧的定制

非对话性戏剧和非戏剧性对话

无情节的第一幕

被窗帘滤净的冬日暮色中的林荫路的轮廓在飘浮不定的窗影里轻轻颤动;林荫路上以粗毛线般的细枝装饰起来的灯笼,还有些弱不禁风,不能站立许久,仿佛雾气中苍白的肿块,因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灰白而寒冷的天幕如同一张表格,从烟囱中冒出的如怨如诉的一片轻烟,似乎是用石笔在天幕上勾画出来的。

这一幕开始时,窗外的黄昏显出一种寂静的、空荡荡的荒凉。接近幕落,当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霜在窗玻璃上摆开餐具,而这些楔形的透明餐具映射出布满商店的黄色和紫罗兰色的街景时,当弧光灯在下面熄灭、稍稍受到抑制的灰蓝色冬季气流四溢于冰冷的餐盘时——这时冬天的风便均匀地、深深地向窗框里刮过来。风吹着喧闹声、屋顶和群星,吹着滑道的间距、铃铛和发动机的支架,吹着各种毛皮衣服里、大衣里的所有这种喧声——这喧声在和房间捉迷藏——接下来还有冬天的风吹着群星的余烬,吹着满是灰色碎屑的天幕和院落上空的黑色叶片,继而又向下吹刮;商店里的灯也许会炸裂,就像彩色墨水瓶会向外爆裂那样;人们用彩色墨水给一个在小窗上碰碎的可爱的、受伤的雪球染色,不知是谁的一双手把它像婴儿那样偷偷地放在窗外的。后来,到这一幕快结束,当商店打烊、天色渐黑时,在泛出白色、因下雪而被弄得凌乱的宽大人行道上,还有三三两两没办完事的行人。

此时路灯中精炼煤油的石榴色中心,环绕着某种雾气腾腾的、不清爽的蒸汽般的液体,它微微发绿或由黄色熏成了黑色,仿佛牛蒡籽蒙上了一层枯枝败叶和交织的细枝,这样你就不会把它们从舒展开来、臃肿起来的林荫道上移走,它们就这样固定了下来!

天黑了。在那边,远处更为热闹的街道不时地像划火柴一样,以自己的加速和突然间的闪光划破黑暗,显露出喧哗的面貌。夺路而行的公共汽车则在那边紧靠人行道下面的地方停靠,看上去就像暗井中熊熊燃烧的纸张。随后便见暴风雪像掉落下来一样,砸碎了玻璃窗扇,如同被开水烫得隐隐作痛的沉淀物一般撒出来,伴随着突然爆发、持续很久的悲痛的歇斯底里发作而哭泣与低吟。同时,它大方地、按少女的方式往四方拉开并搓捻着在空中骤然扬起的雪线和烟囱中飘出的烟,用这些被慷慨地吹向一旁的丝线在窗户上绣出黑暗。

——

这是一间用图画装饰得光华四射、点缀出各种物品的敏感性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任何奥秘(就像具有天赋注意力的孩子们,他们能感受那些让自己受制于其脑部运动和词藻游戏的谈话),房间里的东西或明或暗地都受制于从窗外飘进来的冬天的影响。它们明显或不明显地泛出街道和天空的色泽。

这些东西就像孩子们那样一边思考,一边打盹。这是一块很久以前的、上面满是波斯动物的壁毯。壁毯边上,几把椅子无所作为地聚在一起。椅子在家具世界里——有点儿像正在学习的年轻人,而且就有几位年轻人聚集在壁毯的自然景观旁交流眼神,像思考者的小雕像一样神情凝重。要知道他们还充满希望。

其次,右边角落里是一张写字台,它就像一座由信纸、插着羽毛笔的高脚杯、照片和书籍建造起来的海滨城市。这张写字台边上有一片华美的沃土,它犹如一种稀罕的、带有从远处渐渐飘来的往昔气味的水果,犹如暮色中晦暗的、厚皮的、需要清洗的褐色水果;果汁染红了指甲,在写字台那片深色的、长有银白色橡树的沃土上方产生了独特、神奇的思想。这些思想是隐秘的,因而具有音乐性,也即如同音乐,这些思想——又像一只碗,往那里边可以投进你希望投进的所有情感和生动的、被卷入的事件;这只碗接受所有的一切,只会颤动而不会翻转过来。或者,物品有可能就是暮色,或者相反,暮色就是家具。也许,暮色为生活配置了家具。(……)

但是家具比孩子多。这就是冬天的房间,灯在查看它时就像是做校对,而暮色则从灯后边张望一眼,给它提出各种建议;从容不迫的、罩着鲜红灯罩的煤油灯给家具和大小角落都标出了许多颇为费解的涂改之处,灯光喜欢挂在那里的灰色的、年代久远的、织满波斯动物的壁毯,也好像很特别地看待壁毯,把它视为一种紊乱而忧伤的独白——暮色也喜欢壁毯,仔细察看着它,可是灯为什么将柜子置于脑后呢?两条长长的薄纱台布从激动的帷幔后面开始慢慢地移过去拯救柜子。房间当中有一堆迷人的东西:一张小桌,桌子上的铅笔和乐谱,打开了琴盖、落满灰尘的钢琴,再往左,墙边有一些为拉封丹寓言配制的粗糙版画,以及一些铅笔画的狐狸。

这是作曲家、音乐教师的厅堂。有一个小小的事实,甚至是一种观察的结果,这个结果应该写进剧本。赖以扎根的三种因素在意识中被结实的手术线缝合在一起。音乐是你落入其中的没有邻居的国度,它让你落入一种旋律中;污浊的洪水般的烛光驱赶着印花墙布、肖像画、暮色和壁毯的房间,像散开发式似的放开了家具,一句话,这正在沐浴的、被烛光唤起的整个房间——这是第二,物品的世界是脆弱而具有伟大现实性的世界——也即当你在欣赏音乐之后站起来时迎接你的世界;第三,在窗外:街道的絮状碎片,冬日天幕的絮状碎片,路灯的碎片,大衣的碎片,被捡起的轻便马车的碎片,上冻的水渠旁裙子和手笼的碎片,被砸碎的彩色明矾般的飞驰的光的碎片,孩子们、买来的东西、保姆和橱窗的碎片,所有开始迅速移动的这一切都将追赶上音乐。

呵,这丰富的生活——成千上万活跃的碎片构成的生活,漆黑一片的、浓密的、越过房顶俯下身段的黑暗把这些碎片抛起,又倾斜地往下驱赶,冬日黑色的、在片片雪花中颤动的天幕,如同勉强够到人行道和马路的手掌,抱住了街道;第三种因素,也就是碎屑般的各色生活对藏而不露的音乐的愉快追随;仿佛音乐已来临,停留在城市的某处,于是所有人都向音乐奔去,就像奔向一家远近闻名的旅馆,于是东奔西突,执意追逐,一时间有人滑行,有人乘车,有人欢迎,有人舍弃,有人因铺开雪花的天幕而惊慌失措,一切都为这种对音乐的追寻而激动起来。听不到窗外似乎早就开始哭泣起来,听不到落雪的街道上那汇合着快乐与痛苦的迟来的问题是如何像所有这些碎屑一样被吹刮起来的,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音乐,它停留在何处:您是否能遇见音乐?

就是这样。有三组因素:首先是真情实事,是实际情形,即从树木和结构中产生、需要目标和暮色的伟大而稳定的传统习惯,犹如在期待中变得冷酷的教民。抒情性,音乐,这是其二。抒情性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受推崇的,它从来不补偿前来请求宽恕的暮色以及抒情作品中需要的东西。前者是没有运动的实在,后者是没有实在的运动。其三,那儿往下是各种絮状碎片中的音乐,是那些回家者和离家者的音乐,总之,就是如此奇怪的街头音乐,实在的运动如此奇怪地在寻找自己,时而辗转反侧,时而愁眉不展,时而磨蹭延宕,因为这是实际情形,而实在永远是被需要的,于是音乐便存在于大衣中,存在于微笑中,而微笑和赞扬就像肥皂泡,它们把生活放进被严寒冻伤的空间,橱窗渐渐消失,飞过灰白空气的轿式马车也在欣喜和步行路人之爱那看不见的屏障中渐渐消失。音乐对自身的这种追寻——难道不就是整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