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初的体验(5)
他苏醒过来了。好像躺在什么地方。他犹如晴空一样感到很愉快,身上有一种芳香的疲倦。他已经不再阻碍自己的本性,而是给它让路。
“找医生……要冰水……怎么会这样……摔倒了……医生呢?……大概是中毒了……请,请到这里来……这儿还要,还要请您带来。”
依稀可见、勉强可见火车站的窗外黄昏时分的春景。依稀可见在暮色中似乎有点儿变得敏锐起来的小树和树上的乌鸦;在天空中稍稍受阻的鸟群,像被吮吸的水流一样飞向一旁,飞进城市深处;依稀可见房顶上逐渐升高的薄烟;依稀可见离开广场、移居到城外,把寒冷的冬季的空旷留在房屋上方的天空,依稀可见被雨水浇得发黑的围墙和压低了的院子,依稀可见由车轮压过石板的声音伴奏着的小巷;水珠在石头门槛和窗台边肆虐;依稀可见春天撞击着大地,它在屋顶、枝头、屋檐和帽子上升起,再急忙扑向大地的怀抱。还有足够的亮光让人提心吊胆地看见,3月留下了多少黑色的、混乱的痕迹。不过广场上已亮起了路灯。风吹动了亮着煤气灯的售货亭、走出灯光的行人和薄纱似的小树:潮湿而麻利的影子像被扯断的缆索那样一闪而过。
一扇小窗被打开了,春天的新鲜空气直接从二等厅吹进飘移着阴影的首都。沿着这条芬芳的道路几乎是轮不沾地地驶来的大车,传出一阵阵轰隆声;不知哪些人的匆忙的脚步声、经久不息的马蹄声和发出悠扬婉转、频繁而断断续续的声音的车轮,都被笼罩到春天的城市中,又以令人不安的长长队列吸引城市沿着这条空中之路前行。在这种丁丁当当的响声中,它们给这条几乎还是冬季的毫无生气的道路两边添加了一些从未有过的不上档次的招牌、幼小的椴树和人行道上发热的黄沙;它们自身也带有孕育新枝的紧张感。依稀可见这条以一扇小窗和远处三个歪歪斜斜被刻出来的十字架为标识的松软的、芬芳的道路。心灵中那无拘无束的忧伤也沿着这条道路向城市延伸。依稀可见迎面而来的一条条林荫路,给心灵让开了道路。潮湿的、稍稍倾斜的楼房在飘扬的旗帜中向两旁闪开,同样为心灵让路;依稀可见尚未熄灯的小酒馆所在的一个死胡同,它低低地垂下了自己的最后一道栅栏,胡同后面远去的天空好比正在靠近的心灵,把无法遏制的空虚引向远方,最终,在一些令人沮丧的信号灯上方,它再也不能把持住,于是给心灵发放了最后的通行证。看来,无论什么、无论什么事物也不能阻碍这位旅途中的漂泊者,尽管它的出行只是为了让人们阻止自己。
窗外抑制不住的春天的世界在流溢与分解。这个世界的尽头是椋鸟窝、建筑物的尖顶和送电报的铃声;在它的上方有一扇与无数街道和屋顶相关联、由于心灵而疲惫不堪的小窗。
一股美妙迷人的清凉细流冲走了重重叠叠的、含有众多人物的往昔,冲走了持续的昏暗;他好像随风而动的帷幔,被似乎在他上方断断续续低语的陌生人的担忧以一种远距离的可爱的温柔徐徐拂动。他已经明白了,有一些弯下腰的陌生的人正在焦急地照料着他。他一下子看见,从衣袖中露出的一双珍贵的手犹如缓缓飞过的燕子在他的头顶轻轻移动,一件带纽扣的网眼衫垂向他,几张受了惊吓的、交替出现的脸看着网眼衫。
他望着他们,沉浸于这份温情的感激所带来的无法描述的喜悦,沉默片刻后,突然间不知怎么出人意料地含糊不清地说起来:“哎呀,谢谢,谢谢,只是头痛,我没有中毒,不用医生;我现在就站起来……”“不,不,再躺一会儿。”接着,一位穿着带风帽的帆布雨衣的大学生转过身来,从侍者手里取过一块冰凉的湿餐巾,放到列里克维米尼的额头上。
火车站窗外黄昏时分的春景依稀可见。在暮色中似乎有点儿变得敏锐起来的小树上的鸟儿也依稀可见,它们从树枝上飞走,天空把它们像一股被吮吸的水流一样引向一旁,引进城市深处。房顶上薄薄的烟雾依稀可见,春天就像连绵不断的地平线,每时每刻都在把它们拉向上空。在(……)偏僻之地,有人居住的村镇往往存在这种次等的烟雾弥漫的天空。依稀可见枝头上潮湿的、稍稍融化的春天,它一刻不停地啜泣、叫嚷和挣脱着。(……)依稀可见宁静的、石块铺就的目力所及的远方,在那里,在小酒馆的点点灯光后面,马路上晚来的轻便马车不时发出局部磕断的声响,彼此低声伴奏,于是城市便感到憋闷。一扇小窗刚被打开不久,不久前吹来的春天的新鲜空气直接从二等厅吹进安装了晨灯的首都。纯洁的、起伏荡漾的空气流向那里,在那边潮湿的地上四处散落着剽悍的阴影,空气像一条普通、便捷、毫无恶意地敞开的道路通向那里,刚到达的火车沿着这条芬芳的道路几乎轮不沾地,山崩似的滚滚而来;卖报人、远处醉醺醺的小伙子的喉音、搬运工人和车夫的说话声,大车停下时发出的低沉的声音,都沿着这条道路流动,但它们并未临近。
当他获得自由的时候,心灵中那无拘无束的忧伤也沿着这条道路向那里延伸。依稀可见的担任警戒的建筑物正面给它让路,它们晃动着自己歪斜的影子为它送行;依稀可见乱糟糟的、污秽的昏暗;这昏暗败落后,出乎意料地给心灵提供了一张远去天空的通行证;不过心灵并没有发现天空。天空依稀可见。它离弃了街道,迁到了城外,在房屋的上方留下了空荡荡的、死气沉沉的天际。但是心灵离开火车站是为了人们在旅途中留住它。春天本身也只是依稀可见,勉强可见。它悬挂在无数黑色的、充满大地预感的水滴中,然后坠落下来,为心灵让路,放它通过。甚至那些遥远的、边境上的马蹄都跑遍了许多地方,风吹走了它们,于是新的荒野向着心灵展开。
房间被笼罩在暮色之中,它本身的轮廓似乎在颤动。列里克维米尼坐在窗户边。春天的新鲜空气宽广地铺开,吹向不远处的火车站。刚到达的火车沿着这条普通的、芬芳的道路几乎轮不沾地地驶来,传来一阵阵轰隆声。这些火车使许多麻木的院落突然间感受到一种出其不意的心跳;在暮色中变得敏锐起来的小树和低垂的车站入口,在似乎流着眼泪的生锈的铁路环线和招引人的蓬乱的树枝那令人不安的颤动中变得一片模糊。轰隆声的加速和当地的寂静之间形成的意外冲突惊醒了窗外所有的线路。这些兴奋起来的轮廓变得更引人注目,就像熟悉的(……)面部被撑大了的鼻孔。
列里克维米尼就在打开的窗户旁,这时院子里的呼叫和声响已经勾勒出他那巨大忧伤的范围。不要打量我的忧郁!……当姗姗来迟的邮差在他们的权限内一级一级地叩击整个台阶时,列里克维米尼为这种闯入而深感苦恼。
7
也许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只有一点使我不得不这样想。只有这些本身就是自然的、本应如此的事件在其中展开的那个空间的特性。
花园被抹上了一层夜色。路灯的明亮光带躲开树木的遮挡,沿着小径、树丛和低矮的长凳徘徊,后者像饼干一样脆弱,不过它们还是承受住了成堆的形形色色的男女观赏者,这些人的体重可能最为离奇,也最难确定,根据花园在那个时节被戴上面具的华丽造型所点缀的隐秘情况判断,这些造型中的一部分是真正的人体模特儿,另一部分是生来就具有天赋的,最后,第三部分则能够兼有前两部分人的特点。光线尚未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迈过黑夜的门槛,在冲破小树林边缘落满尘土的篱笆时,它甚至留在了夜色中,刹那间就钻进了灌木丛下面正在变秃的草地中,在那儿,沙丁鱼罐头盒和糖果包装袋在变得光秃的细枝草茎之间毫无意义地泛出白色。夏季的剧院被电灯的白炽灯光毫无分寸地涂抹,窗户的凹槽看来也是同样被涂抹。灌木丛幻影般地存在于距离这个谎言王国几沙绳远的地方,同样无力复苏或者将最终枯萎。高脚杯中的红酒在爱喝酒的人中间最为活跃地迸溅。这是被置放在黄色玻璃器皿中的海星鱼和含磷的肉类。人们吞咽下这些有活性的贵重品和精华。
夜晚似乎是一场梦,梦境中一些坐在长凳上的人好像紧贴着这个夜晚的屏障,紧贴着一般存在的屏障;他们以自身来显示从内部即可见到的存在的表层,而在它背后什么都已不能存在,类似于我们梦见的人坐在椅子上以其自身为我们铺上的一整块内在于梦境中的皮革。
暗影重叠交错,既有身穿红色罗马尼亚短衫的人们,也有黄色的小径,还有被不属于同一品种、但同样是巨人般的树干支撑着的密实厚重的天幕,天幕上有的地方有窟窿,遮不住群星的容光焕发,这一切不仅由于这个夜晚而存在于世界,而且也框定了夜晚往昔的活动范围。
布拉法尔在剧院的上层舞台上露面了——他并没有显得那么远,如我们受到布景的迷惑时可能想象的那样——楼梯的那过于经常留下痕迹的影子,一级一级地难以计数地铺展,与其说是在显示栏杆坡度的上升,不如说是在表明对其高度的一种静态追求。呈现主要正面形象的展示板,因为一个花哨的雇佣兵[19]而如同有着壁槽和飞檐的巨大而阴沉的荒漠一样向各个方面展现,这个雇佣兵沿着楼梯走下来,经常把正在吹奏的长笛从嘴边拿开,且不得不以一再重复的奇怪动作来完成此举。
他似乎撩起了或者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衣后襟。投射到灰色的沙质墙面上的白杨树的影子,比树木和楼梯更高,比楼房正面更阔大。布拉法尔就这样走下来,进入花园。在他身后,从臀部起,拖着五颜六色的螺旋桨叶片似的整整一簇缝制起来的毛皮——这是布拉法尔扮演的角色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灰不溜秋的标本。
花园的一部分处于开阔的天空下,由于月光的照射而色彩黯淡的芥菜畦像是被编织出来的。当布拉法尔在这一部分察看时,就可以看清并记住他的服装。他的左臀部被黄色毛皮紧裹着,右臀部上黑色和蓝色的齿状毛皮互相交替,腰带系得很高,及于腋下,披在肩头的较短的长外衣一直扣到领口。
8
“我的房间就是这样,”他说,“我在这儿躺下,您坐到我旁边来,请讲吧。”
塔尔奥尼明白:这意味着,您要在故事中遇到我……而且故事已经开始——浮出故事表面的,是分布着碎花点似的小窗户的房子——圆屋顶上呈现出夜空,继而天色渐亮,颜色变浅,犹如渐渐干枯的树叶上的雨点。但是在像灰蒙蒙的沙土般的粉末状的、黎明前沉郁的天幕下,伴随着郊区的呼喊声,或者没有这些声音——那便是寒冷萧瑟的无人的寂静,煤气灯形成的光带忙碌起来——就像发白的、被风化、被啃剩的骨头。故事已经开始;某君像翻阅沉重的书页一样浏览着黑暗的街道,迈步向前,打着哈欠,在僻静处丢下了像小石头一样不连贯的两句响亮的话。随后,从钟楼里飞出像一串黑豆一样叽叽喳喳的鸟群。麻雀们仿佛在偷听那钻心的、像陀螺一样旋转、此时已蜗居在一个人身上的疲惫——这是个孤独、无力自卫、被夺去了日常生活用品的人——接着又像散落的东西一样扎入黎明;有一座昏暗的、沉睡的城市不省人事地伏卧在夜色浓重的大地上;天空中出现了自己的楼台、顶层阁楼和正房(……)它们就是用自己放肆的低语激起并纠缠于这种沉重而郁闷的思考的。麻雀们使夜的黑暗疲倦难忍,苦恼不堪。
房间里的写字台上立着一尊青铜的铸铁工匠塑像,与之并列的、即将在黑暗中燃尽的蜡烛让整个角落蒙上了阴影,于是黎明就按捺不住了,无人的寂静阵阵袭来。烛光摇曳,有如闪烁的炉火,有如轻拂的黑色帷幔。与烛光做伴真惬意!
故事已经开始,塔尔奥尼会讲故事了。
9
就是这样。此刻,一个蹩脚画家的歌声隐没了,又在市声喧哗的五层楼上方浮现。应当看一看,他处理门的事情有何进展。
邮差来了。他在我充满明朗的落日余晖、有涂料气味的房间里留下两封信之后离去了。我抓起第三封信,塞进口袋,这一沓蓝色的信驱使我跑到外面。
街道遇上了片片晚霞,无数物品在流动的玻璃后面焕然一新。
变得黯淡下去的人群不知走向何方。穿着锃亮皮鞋的人们从马路模糊的花纹上穿过。小酒馆中有管风琴在演奏。火车驶离了车站。是从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发车的:那里有所有中音部和次中音部的蒸汽机车。火车在霞光中把人们从莫斯科送到彼得堡的霞光里。
我在哪里拆信呢?随便哪儿,那里有很多脑袋、帽子和车轭,那里人们在运走空酒瓶,可以听见小餐厅乐队的音乐。要知道乐队来自彼得堡。应当让它阵容更大。怎样充实呢?
沿着林荫道行走着一名被押送的囚犯;首都由于驱送他那豁达的身影而受到了妨碍:芬芳四溢的宁静在这一切之上盘旋良久,变得忧郁起来。
10
我早就在注视那张几秒钟之后就会从一排行人中穿过去的脸,但是我决定向他走近并帮助他,只是在他开始朝我这个方向的一个陌生人挥手的时候,也是在我看来他需要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人或物的时候。艺术不是自由的。以往我曾觉得,艺术进入生活,就像进入菜园那样,为的是在那里取走始终是自然的、作为现象存在的东西——它背离了自然的目的论,摆脱了那种对于无从感觉宿命论的生活的奴役性依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