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体验:帕斯捷尔纳克中短篇小说集(百读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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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初的体验(2)

这时马其顿斯基指着剩下的花束说:“你们看见了吗,这花束是如此烦躁,好像在倾听怎么把它揪光了。”而列里克维米尼则突然开始哭诉起来……“我何必要说这些,何必把这些话全都对你说,我可真是一位画家,当我看到周围的轮廓与线条的诗情画意,就按捺不住了——于是我便感到忧伤,发出一种徐缓从容的抒情性怨诉,要知道我看到了一个纯正、安宁的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家庭,它需要景仰,而我也希望把带有崇拜者的狂热色彩的整个人群都汇集到这些线条上来。我也对你们说过,错乱的色彩都崇拜线条,或者正相反,而且这还更为经常甚或永远如此——我看见了真正的朝圣,它在其祈祷中推翻、战胜、淹没和消除过时的轮廓,但是大多数轮廓却不可淹没;而每逢夜晚,外在的轮廓甚至就是上帝,就是地平线,连地平线也像砂岩的边沿,每逢夜晚就被风化了;或者就像帷幔正在阴燃,被大量不断燃成灰烬的冒烟的烟头——夜晚的街道——烧破,须知这些街道也在挨近地平线处受到挤压时渐渐消隐。对,请设想一下整个黄昏时分的宗教革命,甚至当那些线条抑制住白天的狂热,不再作为界线存在的时候,当那些被奉若神明的线条折断、增多、压弯并突然自己开始轻轻飘荡,自己屈膝跪下,自己也想拨弄随便什么念珠,靠近祭坛,碰撞栅栏的时候,你看到的一切就都膨胀了,如同某种被赋予灵性的春汛,这便是属于你的黄昏时分——整个被唤醒的游牧者的草原,某种由幻影、斑点和碎片参与的旅行,它们彼此拥抱,哭泣,抨击自己——这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无神论的一种不幸,这时,萨沙,你不要打断我的话,这时只有歌声鼎沸、填得满满的广场,却没有对神明的欢呼,因为所有的线条,哎呀,这是让你生厌的,所有的线条、色彩对神明的欢呼都俯首听命了,不再是自己,只成了一时的冲动,而且这里也没有那种纯正而有经验的手笔可以承受迎面而来的狂暴。”

“哎呀,你这样说很好,列里克维米尼,”马其顿斯基说,“这就是无神论——这是一条没有逆向而行者的道路。”

我困惑不解地问道:“那么究竟有没有上帝呢,要知道,他完全不是线条,在黄昏时分的所有这些混乱中就可能出现上帝,出现这些暮色的结合,而一般说来上帝就在这里。”

“您又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没有体验到上帝在生活、道德和真理中的不可或缺性,但是我也在这里把他理解为一种伟大的轮廓,一种您的欢乐和痛苦,以及所有相互关系和情感的这种丰富多彩、生命的色彩鲜艳的血液在其中流转的框架;但是我们还有另一种血液循环,如果我们完完全全是纯洁无瑕的,那么被忘却的生活、已不是它本身的世界就会回到我们画家的身旁;不是它本身——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已经不屈从于自己,而愿意屈从则意味着,色彩服从于形式,可视形象服从于缄默,各种性格服从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爱情就是那样一个生命既痛苦、又总是狂热地崇拜于其中的框架,而崇拜的框架便是上帝。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框架、轮廓和概貌,这就是线条、规范和日常生活,人们之间情感的交叉;在生活中也出现过那样的黄昏时分,这时一切都是线形的,也即高大、顺从和神圣的,本身就希望线条控制自己,环绕自己,因为其本身正被吸引——你看,我离开本题了,我现在想说的是——楼房的正面在晃动,独家住宅也在晃动,地平线在喘息,而接着就开始颤抖——这意味着生命被纳入一些框框中,这些框框是一成不变、静止不动的;但是它们也迷恋上了生命,成为这样一种生命,它und man muss die Götter, die Liebe, alle Rahmen die Leben geworden umrahmen[9]——为什么它用一种断断续续的、湿润的嗓音喊了一声,后来又较为安静……这就是抒情诗人,他没有理性地理解这一点,对黄昏时分以及什么是创作感同身受,好像不同情暮色;这时候一位画家跑过来,以一场充满灵感的哑剧向您展示,所有神圣的细胞都已腐烂,随后他便祈祷——如果您携带暮色绕行于上帝周围,您就会看见形式分崩离析,它们成了内容,并因此而蒙受内容的疼痛,就会看见实际生活浸满了命运,命运就像偶然性一样随风飘动,缓缓掠过,于是您就会为命运安排另一种命运,使它进入轨道。这就是思想,就是意识,但也是直接的情感,它会引起这样的反应:我这就走了,已是黄昏时分。”

他们就像无数失踪的孩子,全都走到近旁来询问,我是否看见了他们的母亲;如果我的爱是最后的框架,那么我将用自己的爱稳住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要说:“是的,我看见你们的母亲安杰丽卡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到她那儿去。”但是我的爱仿佛是以一个带有普遍性问题的瘦弱的、处于激愤中的黄昏时分的街头男孩形象进入我身心的,那么我和他还能做些什么呢?这在书页中最为清晰,最为简单明了。

黄昏时分,您是否明白,它就是无数次偏离和丢失了自我的无家可归的焦急,所以抒情诗人应该处理好黄昏时分,而槭树叶子突然间在马路上四处蠕动,也仿佛无尽的暮色在徘徊萦绕;柏油马路是这样的远方,它应该成为某种没有色彩的、固定下来的轮廓,暮色为了这个轮廓颤抖和燃烧,因此我就鲁莽地扑过去,为的是在树叶周围画出上帝的形象,为斑点画出轮廓,为狂暴画出宁静。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在延续;这已很枯燥,突然,马其顿斯基跳了起来。

“我早就应该到未婚妻那里去了,我们一起去吧,列里克维米尼,还有您。”他转向我说。我谢绝了,和他们告别后便独自走开。

还是让事实说话吧。

列里克维米尼和马其顿斯基向那条通行有轨电车的街道走去,那是一条冷清的线路,还有那种摇摇晃晃的老式车厢在那里穿行。这时已经从远处传来阵阵拖长声调的轰隆声,继而,片刻间就在雾气中膨胀起来的一个幻影远远地转进了街道,它带有一盏微亮的红灯,就像一颗独一无二的牙齿;它向前疾驶,马路便发出亮光,列里克维米尼和马其顿斯基上了车。

“这会儿你在干什么,列里克维米尼?”

“正在陷入困境,那么你呢,马其顿斯基?”

“带你一起去未婚妻那里啊。”

到了下一站,四位穿大衣的身材高大的大学生弯腰上了车,电车开动时,他们就摇晃起来,于是便抓着座椅的靠背或互相扶着,那些靠背互相挤靠在一起,售票员叉开两腿站在那儿,如同人群在广场上集结,时而拥来,时而退去,而广场依然安静如初,仿佛聚在一起的版画的宽阔边缘;结果就像复活节前克里姆林宫那样人满为患,成了无数斑点和幻影的乌合之众,而具有英雄气概的广场则掌控着它们,耐心细致地调遣着人群。

“一起去我的未婚妻那里吧。”马其顿斯基打断列里克维米尼的话,这样说道。“她想见到你,你们正好认识一下。”

于是我们一起向那条通行有轨电车的街道走去,那条线路不那么热闹,有老式电车在那里行驶。远处已经传来好像是车厢的拖长声调的轰隆声,那大概就是我们要乘坐的车,它远远地拐进了我们这条街,亮着在雾气中膨胀起来的灯光,似乎是在招魂会上被唤出来的亡灵。它发出拖长的低沉的梆子声,排开周围的雾气,急速地驶过来。我们上了车,车厢几乎是空着的,只有四五个乘客。

在这儿,来自某君科伊诺尼耶维奇那里的对于列里克维米尼的那种愚蠢的理解行将结束。(后来,我——萨利耶里[10]才知道了关于列里克维米尼的许多事情。)

让事实本身去说明吧。

2

我下车来到特列季亚科夫胡同。如果我要说些什么,那就是:人群、人群、人群,马匹聚成一堆,有人围着带有抒情性花饰的围脖,在和马车夫一起给轻便马车搓着细绳,于是这样绷紧、容易扯断,又打上新接头的绳索便慢慢蜿蜒伸展。在晚间步伐匆匆地以颤抖而失去控制的笔法于修饰的人行道和柏油马路上绘出的普遍往来运动中,在人行道细小的行距间,这一如同清漆滴入寂静中的马蹄印和轻轻摆动的弧线与剪影组成的纵行,仿佛一条传送带在缓缓爬行。

犹如复印出来的一层暮色就像写字台上潮湿的卷烟纸,覆盖了一大群卖报人和警士、房子和塔楼;这卷烟纸般的层层暮色徘徊不前,流连忘返;而在暮色之外的一切似乎都是千篇一律的,这些分成小块的天空由于教堂和高楼单调无色的轮廓,由于广场未经染色的灰暗装饰而被绷紧;挂在这几条胡同上方的天空的侧翼时隐时现,失去了自己全部金褐色的华美尘埃。

广场上方的天空在林荫道边的雕塑艺术品中间休憩。它在这儿开出花来,茂盛起来,给旅馆的玻璃涂上了一层花粉,随后又像刚收割的干草那样散发着芳香,极为安静地躺到信号声和呼啸声往来穿梭的广场上。现在,天空宛如暗淡的灰蓝色、玫瑰色相间的穹隆延伸开来,像干草一样被晒干,像枯萎的草地气喘吁吁,投射到柏油路上的阴影则在轻轻飘移。在发送电报的环形天线闪亮的交织之外,草场是如此悠闲,而寒鸦却已在从克里姆林宫到还看不见的夜空群星之间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嘿,那儿是一个广场;仿佛可见成群成片的黑色畜毛从羊圈、从路上慢腾腾地移过来,有人在给牲畜剪毛,它们的蹄子和脚掌发出啪啪声,它们有的在搔痒,有的在梳理体毛,有的在乱扒乱拱,所有这一切又和人群的黑色和彩色的缕缕头发汇合交融成一片:戴着夹鼻眼镜、手里拿着单词本的男中学生们,和他们一起的,各抱着一摞书、歪戴松紧帽的女中学生们,还有拿着皮包、和马车夫讨价还价、被其价格惊呆了的绅士们;他们都离开了,而在他们身后疾驰的四轮马车则发动起了完全出人意料的车技竞赛;一些刚清洗过的、似乎用暗红色土豆搓揉过的瘦脸人,戴着有长帽耳的皮帽子从浴室的院子里走出来:一群胸部扁平、穿着肥大的蓝色裤子、颧骨露出假笑的爱斯基摩女人,穿着肥裤、背着婴儿、脸色发青的亚洲女人,在她们身后,一个截肢的、手拄拐杖的、被嘲弄的矮小邮差背着一捆亚麻布包裹从邮政所里走出来;他戴着制服帽,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是进口纽扣。他因此而成了一根柔弱、纤细的线,粘在近旁那些穿蓝色衣服的、哈哈大笑的壮实女人身上。

这是一群有浅色头发的油漆工和泥瓦工,他们穿着紧身短上衣,吐着痰,带着精粉面包;一条街道挡开了由许多身着西装的掌柜们组成的向前涌动的人流,一个鞑靼女人、看门人的妻子,走出来看了看被发痒的地平线以其温柔弄得苦恼不堪的林荫道上的灰白色树叶,看了看手工作坊里尚未烤熟的面包,那里鸡蛋柜台上的煤气灯头就像夏天刚刚落到招牌油漆上的小苍蝇那样嗡嗡叫;这一切在这重新组合、渐次凋零的暮色中显得如此软弱无力;一个可称亨利八世[11]第二的警士朝鞑靼女人那边走过去,他稍微伸出一只脚,亲昵地往后仰着身子,似乎为了让这位母亲满意,向正在她怀里吃奶的孩子亮出了手枪套。

在那边,一群寒鸦从星空返回到业已暗淡的中国城[12]的剪影上,一位身材高大的短发太太,天哪,好像由于寒冷而唉声叹气,俯身面对安东诺夫卡苹果货摊,发出英国式的喘息。她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可见其中文字的书和一支红铅笔,眼镜上一条雅致的丝带专心致志地垂在苹果上方。她大概是一位教师,要从爱开玩笑的小贩们手里买些苹果,再坐上电车,开始拿铅笔记下孩子们的心理。

街道上行人川流不息。也许人们早就在行走了——看来好像是某处的剧院开门了,人行道和马路上人头攒动,人流中夹杂着马头和催赶的车夫;可以听见一种呻吟声,街道被人群拉长了,它似乎成了一根管子,不知是谁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用这根管子吮吸着很浓稠的黑色果酱;而广场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多条冷清的、被冲洗干净的、无声的街道在那里交叉汇合,那儿还有一张详细的、某些方向辨识不清的交通图。晚间由于模糊不清的树叶般的广场而时明时暗,而天空有时也凝视着广场,好像盯着被暮色温存对待的布满无数皱纹和细线的手掌,它久久地注意考察马路上的絮语和谗言,完全像个占卦者——广场的皱纹和细线构成一片暗影,来回移动。然后就是最初出现的几颗依稀可辨的星星在那里躲躲闪闪。这便是占卦者的答案。

瞧,一些坚毅而毫不弯曲的身影孤单地斜穿过广场向您走来;他们竖起衣领,双手插在口袋里,身材匀称,却神情沮丧,以一种奇怪的步态,阔步跳跃着往前走。他们好像在涉水通过人行道,或者他们持这样的步态是要以一种美国式的时髦在自己面前轻轻地推一下他们那昏昏欲睡的忧愁。这是一条斜穿过去的道路,他们连蹦带跳地走到贴海报的柱子附近,好像是用自己的行走路线这把细细的锯子把乱糟糟的广场直到对面的端点锯齐,一定得把这条对角线画到下一条人行道,既不破坏这条对角线,又考虑周密地让开了路过的卡车;他们甚至没留意伟人纪念碑,微风在它周围呆板地颤抖,发出嘶哑的声音,如同抛撒过去的许多小石子碰落了秋叶,这些秋叶仿佛是潮湿的黄色吸墨纸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