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郑珍诗传(1)
◎道光六年丙戌（一八二六），二十一岁。
◎纪事：以拔贡赴京师廷试，未获选。
长女阿芝生。
能够安安静静坐着，从早到晚读书，这是子尹最惬意的生活方式：
天外一钩月，晚风吹到门。开窗上灯幌，凉意幽无痕。展诵四五卷，炉火余温馨。举头不见月，知归何处村。惟闻溪水西，时时犬声喧。缓步肆闲散，披衣坐篱根。不觉花上露，盈盈浩已繁。此趣谁共领，欲说都忘言。（《夜深诵了，起凉》）
月牙挂在天边，晚风吹进门来，推开窗户，立刻帘幔飘荡，灯影散乱，燠热全消。继续诵读了四五卷书，发现炉火只剩下热灰了。踱出屋子，月亮也不知移向了哪个村寨。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溪水西边，时不时传来看家狗的吠声。随意散一回步，披着衣裳坐在篱笆下想想事。不知不觉，花树结满露水，天快亮了。这乐趣没有人与我共领，连自己都只能意会，不能言说。
夜以继日地读书，浑忘时间流驶，从见月如钩读到月亮溜掉。这是子尹平居生活的常态，也是他最适意的时刻。
本年春夏，子尹以“拔贡”（选拔推荐的秀才）身份赴京师参加廷试，未被录用。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无诗，或有诗未存。
◎道光七年丁亥（一八二七），二十二岁。
◎纪事：应程春海侍郎之召赴湖南，住在督学府。程春海四年前到贵州任督学，子尹向这位学者求教。程说：“为学不先识字，何以读三代秦汉之书？”子尹乃遂意于古文字学。两年后程卸任，至湖南视学，所以召子尹前去。子尹在那里结交了几个笃于学的朋友。唯思家，次年告辞。
二月十一日，长女阿芝周岁，子尹回忆去年情景，既忻且悲：
忆我去年春，二月初四吉。将就礼部试，束装指京室。酸怀汝祖母，不忍见子别。倚橧饲幺豚，泪俯彘盘抹。此时汝小蠢，尚是混沌物。艰苦徒万里，无才分宜黜。岂知出门后，慈念益悲切。前阡桂之树，朝暮指就啮。子身向北行，母目望南咽。旁人强欢慰，止令增感怛。所幸越七日，先生尔如达。半百甫为祖，忻忭那可说。乃令念儿心，渐为抱孙夺。吁嗟赖有此，不尔得今日！生女信为好，比邻不远出。为纪晬盘诗，悲忻共填结。（《芝女周岁》）
指就啮：曾参随孔子在楚国，忽然心动，告辞回家。母亲说是“念尔啮指（咬自己手指）”所致。出自《搜神记》。
先生尔如达：小羊曰达。《诗经·大雅·生民》：“先生如达。”
晬盘：周岁曰晬。
记得去年初春，二月初四那天，我要动身去京师应礼部的考试。你祖母舍不得儿子出远门，心里酸楚——她正在猪圈喂小猪，眼泪扑簌簌掉到猪食盆里。这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混混沌沌不知事。我跋涉万里，吃尽苦头，没能考上，只怪自己才学不足；你祖母受的苦就更大了，天天靠着屋前田塍上的桂花树望儿子，咬着手指想儿子。儿子的身子向北走，母亲的眼泪往南流。你娘、你叔找些话来宽慰她，反而让她更伤心。幸好我离家才七天，你就像个小羊一样出生了。老人家年过半百才当上祖母，这份欢喜无法形容，挂欠儿子的心思，也就渐渐被抱孙之喜冲淡了。幸亏当时是这样啊，否则不能够有今天。还是生女儿好啊，就是出嫁了，也守在近处，不必出远门。今天我为你写这首周岁诗，禁不住悲伤和欣喜纠结在一处。
川滇黔崇山峻岭，交通修阻，号称难于上天，何况赴京应试，千里之遥。贫家士人，除了涉水乘坐舟楫，陆路都靠步行，数十日餐风饮露，冲风顶雨。加之子尹对母亲孺慕逾于常人，以至一次平常旅行，宛如生离死别。母亲低头饮泣，泪落小猪食盆，情景如在眼前。忻幸芝女诞生，分散了母亲的挂念。又想到生女儿不会离开太远，比生儿子强。出门和生女本属寻常，却令子尹悲欣交集，诗人的至情至性流露无痕。
子尹此次以拔贡资格赴京廷试却未被录用。程恩泽时已调任湖南学政，招子尹去做幕宾，借游幕以游学。子尹对程师本极倾慕，就欣然应命，去长沙随侍程师近两年时间。在那里结识了湖湘知名诗人和学者如邓显鹤、欧阳绍辂、黄本骥等。在这段时间里，子尹亲聆程公謦欬，无论学术、诗艺，以及道德风范、治学作风，均深受陶染。程恩泽一生着意甄拔人才，杰出者还有湖南何绍基、广东陈澧、贵州莫友芝等；而从学久、得真传者，当推子尹。程公对子尹期望殷切，激励他以贵州先贤东汉尹珍（字道真）为楷模，学成后回黔中传播学术文化，改变蛮荒落后境况，特为郑珍取字为“子尹”。子尹又常随程恩泽去各府、州视学校士，得游湘中名胜，或泛舟八百里洞庭，登君山；或南游浯溪，寻觅李阳冰摩崖；或游永州“天下幽奇处”，寻访柳子遗踪。眼界顿开，诗兴勃发，游君山、东湖、武陵、邵阳、浯溪、北湖、耒阳、醴陵等地，都有记游诗。录一首：
东湖山皆似君山，秀髻明螺相抱环。人住四围浅竹里，鸟呼一碧低松间。晚钟出谷何处寺？落日耕云谁氏田？听唱樵歌入林去，思欲从之烟渺然。（《东湖》）
全诗明白如口语，宛然一幅水乡淡墨画，出现在读者眼前。
◎道光八年戊子（一八二八），二十三岁。
◎纪事：三月初十日，在赴湘途中的零陵度过二十三岁生日。
在湖南督学府。
因准备赴试，离湘回家，与终生挚友莫友芝缔交。
郑珍沿途观山玩水，诗囊丰盈：
雨过春山叠黛横，嫩林新绿夕阳明。晚来风味浓于酒，添起田蛙阁阁声。（《邵陵道中》）
有声之画，中人欲醉。一字不能增减，一字不能移动。
二十三岁生日这天，郑珍正在永州：
零陵天下幽奇处，中岁生朝发兴多。袁渴纷红思柳子，淡山新绿忆涪皤。似渠明岁求鸿博，正我今时过蒋罗。暗数年华计才德，一分不到欲如何。（《永州廿三初度》）
在零陵的幽奇山水中过生日，兴致格外高。到袁家渴，想起形容此处“纷红骇绿，蓊葧香气”的柳宗元；到淡山，想起刻画这里“岩中清磬僧定起，洞口绿树仙家春”的黄庭坚。柳公二十四岁求试博学鸿词时，比我长一岁；黄公到永州过蒋氏玉芝园、罗氏修竹园，正似我今日之过游。算算年纪，彼此相若；想想才德，不及他们十分之一，不知如何是好。
因地及人，见贤思齐。
游观号称“水石奇绝”的浯溪时，作长篇七古《浯溪游》。诗长不全录，摘句以窥全豹。
状入口处曰：
初缘苔磴踏莎行，碧尘裹烟浓楚楚。户以石门檈以桥，隔阂其内渺无睹。度桥而南忽异常，千章嫩盖蒙堂隍。幽飔淡霭落香雨，绿云堕地山皆凉。
形容置身峿台巨崖上的狂喜：
此时傲气横八极，叉腹大卧望昊苍。不觉今古入奇怀，风雷摆宕虮虱肠。
全诗洋洋七十四句，纵横排奡，奇想妙喻，宛如天风海雨，雄浑无匹。七古是子尹绝艺，但二十三岁就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确是才气纵横。
子尹有无可救药的思乡病，加以要准备考试，不久就告辞回家。程恩泽舍不得这个超卓异常的门人，但也为“吾道南矣”而欣慰。子尹呈长篇七古《留别程春海先生》。诗中极言程公诗文的成就，感谢他：
种我门墙藩以篱，臃肿卷曲难为枝。络之荆南驱使，野马复不受馽羁。锡我美字令我睎，以乡先哲尹公期。道真北学南变夷，此岂脆质能攀追。敬再拜受请力之，头童牙豁或庶几。
郑珍以“子尹”为字，就是受程公所赐，出处是东汉贵州人尹珍到中原求学，师从许慎，学成回来，“南中始有学焉”。子尹自谦才力远逊，但也请老师相信自己经过努力，老来或许能够成就几分。程公以其人相期于子尹，确乎没有走眼，郑子尹未到“头童牙豁”的老年，成就已不愧他的期许。
贵州属高原气候，虽炎夏，晨昏亦有清风。故黔人在外地多畏燠热。子尹归途中即遇此厄：
爪上流汗珠，发梢生炎风。歊气摄人髓，有声来烘烘。瘦蛟叫沉潭，波心吟老龙。江鬼走阴壁，哭死西日红。龙女四五人，偏肩采芙蓉。眷言携我手，擘浪还珠宫。坐之水晶床，映以珊瑚栊。回忆人间世，清凉迥不同。（《酷热吟》）
热得指甲淌汗，热得发梢冒火，热得耳朵嗡嗡作响，热气钻到了骨髓里面。深潭里的蛟热得叫唤，江水中的龙热得呻吟。江鬼躲到背阴的岩穴里哭，想把火烫的太阳哭死。忽然间，几个龙宫少女肩着团团的荷叶，冉冉而至，亲切地牵着我的手，排波劈浪去到龙宫之中，请我坐在冰凉的水晶床上，隔着玲珑的珊瑚帘栊。想起方才的情景，人间的酷热和龙宫的清凉，差异实在太大了。
前半极写酷热。入髓，有声，热至极矣！酷热无计排遣，只能求救于想象，逃入清凉水宫。中国古小说中，仙人能借五行而遁，如土行孙的土遁，红孩儿的火遁；诗人虽凡骨浊胎，却也有遁法：借想象而遁；穷士、蹇士、淡泊士也能遁：遁入书中世界。“江鬼”句奇兀，吾黔故有“月亮打伞（月晕），晒得鬼喊”之农谚。喊之不足，乃哭。
黔人畏水不畏山。湘水舟楫生涯，于子尹无疑新奇：
清浪四十里，独以恶石胜。上如刀山立，怒挺索人命。下藏万千剑，欲剚暗中刃。一刻失要害，立见头腹迸。舟子八牛力，经过最勇慎。使篙无空著，目到手即应。夺人出龙肠，拼身陷坚阵。神使哑哑叫，乃贺脱窞阱。旁岸数十家，横舟日伺侦。但祝估船沉，攘货一呼进。恃此闻有年，颓茅尚悬磬。（《清浪滩》）
四十里清浪滩，最以凶恶礁石著称。水面上刀山林立，怒冲冲要索人命；水面下藏着千万把利剑，时时伺机暗下毒手。舟船经过要害地方，稍一疏忽，立刻头破腹穿。幸得那些水手，体魄健壮如牛，动作万分谨慎，篙竿要撑哪里、避哪里，丝毫不爽，眼到手到，好似勇士冲锋陷阵，把人从巨龙肚肠中抢救出来。号称“神使”的鸦群在头上盘旋，哇哇啼叫，像是祝贺我们逃出险境。而沿岸几十户人家，把小船横在滩边，天天守候观察，只盼着商船触礁沉没，他们好呼啸而上，抢捞财货。听说这是他们世代相传的财路，但我看他们的茅草房穷得像空荡荡的吊磬，他们也没有因为捞浮财而富裕起来嘛。
用刀山剑海之险，反衬船工的沉着谨慎、技能熟练。用鸦群都为旅人脱险而喜悦，反衬傍岸人家却巴不得船只翻掉，他们好钩捞“浮财”。结尾没有正面谴责，而是出以反讽，背面敷粉，就有余味。
从湖南回来，子尹又到省城参加乡试，还是没考上。他不在意，决心把学术研究置于时文之上，乃尽其可能购置儒学典籍，书斋也命名为“巢经巢”，潜心研读汉学著作。他在呈程恩泽先生的信中说，回来后，一再试于乡，皆无所得，而家益贫，于是想另寻求古之路：先读《说文》为本，佐以汉魏人小学，以及南朝顾野王《玉篇》、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等书，像十几岁的学童一样，从别声音、辨文字入手，以字读经，又以经读字。他觉得这条路平实直捷，履之甚安，决心恪守尺寸，不因宋代以后纷见歧出的干扰而迷失方向。
回家了，心静了，什么都好了：
摵摵树声响，满山黄叶飞。一双白蝴蝶，随我下翠微。独往竹西路，坐观忘是非。（《步出东林》）
蝴蝶与人，本无干涉，而曰“随我下翠微”，意境即出。
◎道光九年己丑（一八二九），二十四岁。
◎纪事：居乡。
子尹在山乡家中，如鱼得水：
闲庭贪坐久，风色静沉沉。明月来深夜，低星阁远林。鱼龙吹雾影，猫犬共花阴。兴惬尘嚣外，凭柯起浩吟。（《闲庭》）
安步踏暄阳，松冈更柳塘。溪山为我好，花鸟使春忙。欲就观垂钓，因行过石梁。问鱼浑不应，心迹两茫茫。（《安步》）
前首“猫犬共花阴”，寥寥五个字，就是一帧田家小品，非书斋诗人能道。后首说溪山“为”我好，花鸟“使”春忙，这两个动词“无中生有”地使客观与主观融为一体，“天人合一”，句子顿时鲜活。虽脱胎于杜甫，却巧妙无痕。
子尹这类小诗，用平易语言写眼前景物，心境与诗境融融无间，如一枚橄榄，平淡而有余味。读书之人，胸中贮古事，眼前多疮痍，寒家生计、黎庶哀乐，时时萦怀牵心，不可能一味怡悦。但心事万端，无从说起，只以“浩吟”“茫茫”了之。
子尹的喜怒哀乐，全与一般农户无异，因为他真的就是一个读书的农民。春末撒秧打田时节，亟盼雨水，这晚忽然大降。村人欢天喜地，子尹心花怒放：
昨午点滴不成溜，入夜风雨抬山来。朝看远水白于鹤，天垂野净无尘埃。槲叶缘村腻没缝，麦穗压垄青成堆。谁泼遥林十斛黛，树肥绿重山欲颓。未闻雄鸠唤逐妇，尚见岭云黏不开。雨脚肯愁未断绝，土膏正赖勤滋培。去年眼不识冰雪，沃畬坼兆生草莱。开岁屡得三日雨，天公亦闵黎农灾。破田历适不保泽，水至立涸真可哀。即今春序就垂尽，布种无地宁论栽！田家望望急如火，一雨喜遍叟及孩。短后晨披不待沐，携犁荷耙衣蓑台。上田翻车响荦角，低垄叱犊声喧豗。山人亦出行盘徊，沾衣湿屦踏岸苔。天气阴阴杂花远，晓寒嫩嫩溪风回。人烟稍出苦竹外，渔艇暗度青崖隈。顾怪水轮昨何涩，此日速似千手推。皇天助人在俄顷，欲任智力嗟难哉。不知百鸟作何语，似诉中夜厄雨雷。吾得丰年尔亦饱，尔曹莫怨翎翮摧。（《晓行溪上喜而吟》）
沃畬坼兆：肥田开裂。
历适：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