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繁华如梦(3)
金家一直是耕读传家,不是很有钱,经商是从金品佳创办“金同顺”商号开始的,金品佳(1877—1943年),名廷鎏,号丽生,他生在科举即将被废的年代,又遭遇廿八都商业兴盛的时机,因此走上一条弃学经商的路,经营绸布、南货等业,很快发家致富。和他父亲一样,他也热衷于公益,廿八都街头的“天灯”就是他倡建的,大约1925年,他还捐资兴建了一个“花子亭”,分男女两大间。那一排低矮的小屋至今仍存,虽然看上去泥墙斑驳,当年却为乞丐们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栖息地。
说起1932年的两次“过红军”,金庆康老人告诉我,因为事先就有风声,他爷爷将“金同顺”号关闭,带着全家三十多口躲到衢州城里,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廿八都。他父亲金维翰回来不久,就生病去世,只活了40多岁。
虽然庭院里的花草生机勃勃,但在绵绵春雨中,一百多年前的老屋还是散发出了一股陈旧的霉味。金家的后人仍生活在这里,守护着这些世代相传的珍贵对联。我曾问主人,这些刻在木头上的宝贝对联,就这样随意地挂在厅堂里,白天也不关门,不怕被偷盗吗?他们说:白天一般不会。
“杨家大院”传奇
“杨家大院”在浔里街上。杨家是本地的望族,名噪一时的“四大家族”之一。我曾问杨瑞球的孙子杨展三,他们祖上是从那里迁来的,他反复强调自己是历史上有名的山西“杨家将”杨文广的后裔,言辞间闪射着一丝荣耀。他说,祖上先迁安徽,曾改姓“木易”,人口多了,有一支分到江西,然后又有一支分到福建,他们家就是从福建浦城迁到廿八都的,到他已是第九代。与他同族的杨庆山也说,杨家是从福建迁来的,现在保存下来的“杨仁和旧宅”就带有一些客家建筑的风格。根据《炉峰杨氏宗谱》,杨家的祖上杨永义(1696—1774)于清康熙末年从浦城忠信迁到这里来,经商定居,迄今已有300多年。
杨瑞球(1876—1932)是杨永义的第七代,因排行老九,人们都称他为“大老九”。他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是一个纸业大商人,店号“杨义成”,拥有大片竹山,经营的纸业盛极一时,每年土纸产量高达2000担以上。每逢“土纸下山”,光是运纸挑夫吃饭,一天就要吃掉几担米。土纸、方高纸远销至衢州、杭、宁等地。他同时开设绸布庄、染坊、石灰坊、烟店等,还是一个出色的“土建筑专家”,每次到金、衢、苏、杭等地经商,看见各种风格的公共建筑和民居,都会留心观察,一一记在心中。他是当地有名的能人、全才、多面手,在建筑设计上表现出的过人天赋,使他接过两位叔父杨通德、杨通煦的班,设计、监工建造了廿八都最有名的大型公共建筑文昌宫。他替自己家也先后设计建造了三幢房子,即“杨通敬旧宅”、“杨元亨老店”、“杨瑞球旧宅”,在整个廿八都都算得上是独具一格。
“杨瑞球旧宅”的布局是前店后宅,东面靠浔里街一连三大间是“杨义成老店”,后边的住宅是二层楼房,中间是个大型四合院,进门两边的大柱子都是四方的,可以想见那要多大的树。厢房的窗格扇图案也很有讲究,而且各有寓意,杨展三对我说,四角的屏风,意思是四平八稳,上面2个石榴,意为多子多福,下面的蟠桃,是长寿的意思,两边的宝瓶,意为保平安。中间则是大团圆。也许这只是他自己的解释,但是这些窗饰的复杂和丰富确实提供了许多想象的空间。
天井四周,抬头到处可以看见“松鼠偷葡萄”等挂落。“牛腿”更是争奇斗艳,杨展三说,其中8个牛腿上雕刻的是“八爱”的故事,分别是苏东坡爱砚台、王羲之爱鹅、林和靖爱鹤、王冕爱荷花、陶渊明爱菊花、诸葛亮爱人才等等,另外两个则是“百年好合”、“爱屋及乌”。他还说起一个奇怪的事,这些牛腿中,每年都会有一个会自动变白,如新的一般,轮流着来。
后厅大院有会客的大厅、有餐厅,两边的天井走道是一个形式巧妙的大厨房,厨房北侧还有一个大客厅,两边是客房,后面还有花园。
再来看看“杨通敬旧宅”,杨通敬是杨瑞球的父亲,这个宅院是杨瑞球没有分家之前设计的,可算是他的早期作品。建筑形式以及木雕的牛腿与“杨瑞球旧宅”大致相同,最大的差异是门楼,据说那是全镇保存完好的二十四座门楼中最好的一座,也是杨瑞球设计得最好的一个门楼,上面四只牛腿分别是“福禄寿喜”,每个翘角下面叠有复杂精妙的“喜鹊窝”,只有大王庙的门楼才有,可称本地门楼之冠,大门框上有“双狮戏球”,球内还有一颗珠,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天井的图案是一个大型的八卦,堂屋正中摆放着一架全镇做工最好的香几。牛腿上的图案,杨庆山老人告诉我,也是“八爱”图。
同时杨瑞球还为他大哥在浔里中街开办的“杨元亨”设计了店面,这家老店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现在古屋已重新拆建,但还在经营南北货,可惜只剩下了一块传承了上百年的“元亨”店招,淹没在一堆杂货当中。
2004年初春,我在细雨中第一次走进“杨家大院”采访了杨展三。相隔五年再次见到他时,他已66岁了。他说,他爷爷大概是个秀才,这个房子是清光绪年间造的,他没有见过爷爷,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即1932年第一次“过红军”时爷爷就死了,只活了50多岁,言语之间对他爷爷充满敬意。
他爷爷作为廿八都地方的绅士,管理着地方自卫团,类似团董,也有说是“镇公所监委”,而且是“文昌宫”的主持。关于他爷爷的死,过去人们都说是被红军砍死的,其实不是。我又询问了杨庆山老人,他说得更详细。综合他们两人的叙述,杨瑞球的死因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
大约1931年,和廿八都接壤的江西广丰有个叫许荣生的老实农民,老婆被一个不务正业的地痞“夏娜妮”霸占去了,他被赶出了家门,逃到廿八都,在杨庆山家(他父亲名杨瑞珍)做长工,主要是舂米,同时负责种靛青的事,受杨家的信赖。过了几个月他悄悄回到江西,把老婆带来,在杨家做工。结果,“夏娜妮”追过来,并且找到了杨瑞珍家。杨瑞珍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去找“九哥”杨瑞球,将这一情况告诉他。杨瑞球到文昌宫叫了两个团丁把这个无赖抓了起来,说他是“红军探子”,将他押送到江山县城去,经过仙霞岭时被他挣脱逃跑。杨瑞球因此埋下了杀身之祸。
不久,红军攻打廿八都,“夏娜妮”乘此机会跟着“花枪连”(群众组织,有男有女)过来,要找杨瑞球报仇。杨展三反复说“夏娜妮”不是红军,连“花枪连”也不是,因为他连大刀、梭镖这类武器都没有,手上也没有缠红布,就是一个游民跟来报仇的,进了廿八都才从杨家隔壁抄了把劈柴的斧头。他在大东门找到杨瑞球,一连砍了三斧头,因失血过多,无人过问,杨瑞球很快就去世了。对于爷爷的惨死,杨展三再三向我强调不是红军砍的,那个没有武器连梭镖都没有的游民绝对不是红军,只是报私仇罢了。
另一位胡秉元老人的回忆与他们的说法有些出入:
当时我刚三十岁,靠种田营生,闲时宰几头猪,赚点现钱。地方上谣言听得多了,心想世道恐怕要变。6月下旬,镇公所监委杨瑞球(人称杨老九)带领一队团丁挨家挨户搜查,说是发现‘红军探子’。当查到夏良泉家,看见一个外地人,杨老九不由分说,喝令带走。夏家上前求情,告诉杨老九,这是远房表亲夏娜妮,前几天来走亲戚的。边上不少群众也相帮劝说,要求放了好人。杨老九死活不依,命令团丁将夏娜妮捆了起来,押解县城审办。一路上吵吵闹闹,扭扭送送,过了小竿岭,夏趁他们不备,挣脱逃进密林。事后听说,夏娜妮是广丰苏区的探子。
1932年6月28日,夏娜妮回到苏区,当天红军就决定袭击廿八都。杨老九躲进枫溪畔的土地庙内,被夏和一队红军赶上,夏娜妮操起一把斧头,将杨老九砍死。[14]
但是无论如何,曾设计建造了文昌宫,能商能文的多面手、负有一方人望的杨瑞球,惨死在斧头下都是大时代中的一个悲剧。
杨家的传奇并没有因此结束,杨瑞球的长子杨怡和(1906—1966)此时在南京陆军高级军官学校任教官,得知这一噩耗,可以想见他的悲痛与愤怒,据说他赶回江山,掀翻了县长的桌子。杨怡和就是杨展三的父亲,抗战期间担任贵阳市军事机场场长及17、18、19航空总站站长等。大约1940年,他和一个年轻姑娘陈静华结婚,从发黄的照片上我们不难看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秀质朴,谁能想到女的是中共地下党员,是负有使命打入“敌人心脏”的,她虽然和国民党军官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但那是受党的派遣,去做地下工作。因为杨怡和管机场、航空站,人来人往,能掌握很多情报,而且国民党军统、中统特工也很难怀疑到他夫人头上。
杨展三生于1944年,因为生在云南沾益机场,所以取名杨沾尔,后来是他的叔叔将他改名为杨展三。这张全家福大概是抗战胜利后照的,那时杨展三还抱在手里。从他母亲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笑容。解放前夕,这位负有特殊使命的女地下党和丈夫在贵阳分手,两个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幼年的杨展三对这一切变故自然都茫然无知。贵阳解放后,陈静华扬眉吐气,穿上了解放军的军装,恢复了真实的政治身份。杨怡和后来则进了监狱,被判了7年劳改。
这些发生在大时代中的悲欢离合的故事,现在听来或许富有传奇色彩,但其中蕴涵了太多的伤痛、太多的悲怆。也难怪他们的儿子杨展三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他几次跟我提到他父亲是“伪军官”,却绝口不说母亲是有着如此传奇经历、付出了青春等代价的中共地下工作者。这些零碎不全的故事,我还是从当地其他老人那里辗转听来的。也因此,当我看到这几张保存了五、六十年的照片才感到有特别的意义。
五年后,我再访廿八都,走进杨家大院,对于母亲是不是中共地下党员,杨展三强调自己不知道,因为他父亲从来没说过,需要查证。他说,自己2岁时父亲就把母亲休掉了,因为他母亲出去搞活动,经常不在家,总是说去某个朋友家了,结果有一天他父亲偶尔遇到这个朋友,说起他母亲几年都没有去过她家了。他母亲又不能说出原因。贵州解放后,他母亲找他父亲希望复婚,表示“现在可以说了”。他父亲不肯。我在《廿八都镇志》“人物传”上看到杨怡和的介绍,不仅清楚地写着“夫人为中共地下党员”,而且说:“杨怡和曾为夫人提供不少重要情报”。[15]
杨展三8岁那年回廿八都前夕,在贵阳与母亲分别,当时他母亲穿着军装,说妈妈要去肃匪,没办法带小孩。第二、三年,还给他汇过款。他说,父亲出狱后,1962年回到廿八都,就住在这个大院里,和他一起生活了4年,1966年去世。他说由于自己家过去成分不好,没上过多少学,一直是种地,是个农民,我问他主要经济收入靠什么,他说和当地许多农民一样都是种板栗、脐橙之类的土产。因为评为地主,他家的大院也分给了其他家庭居住。但杨展三有自己的爱好,收藏了许多清代的碗、盘、刺绣、木雕、桌椅等,有一些是祖上留下来的。他家地上随便一个罐子据说都是晋朝的,只不过破了一些沿。他说,“文革”期间遮遮掩掩才幸存下来,可惜许多字画都被毁掉了。如今,他已成了江山乃至衢州有名的“民间收藏家”,他有四个子女,大的两个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北京中关村工作,收入还挺不错,小女儿在厦门读的大学。说起这些,他是一脸的笑容,一个劲地说现在好了。
首富姜遇鸿门前的“蝙蝠”
“四大家族”中最显赫的无疑是姜家,到了清嘉庆年间姜在琪手里逐渐兴旺起来,他的五个儿子:遇汉、遇春、遇鸿、遇臣、遇焕,个个都发了大财,造了大屋,集中居住在浔里街西。现在浔里保留完好的旧宅也以姜家的居多。
姜遇鸿(1848—1917)在姜家最富有,房产最多,因个子大号称“姜大汉”,坐轿至少要四人才抬得动。他在祖上传下来的事业基础上开创了“姜隆兴鸿记”和“姜隆兴”钱庄,生意做到福建的建阳、建瓯,江西的广丰、铅山,以及杭州、宁波、上海。他发迹之后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捐了五品同知衔,民国二年(1913年)出任廿八都自治委员会委员、保卫团团总。
说起他的发迹,还有这样一段传说。原先他开着一个“姜隆兴过载行”,并做一些利润不丰的布匹买卖,没有多少暴富的机会。一次他经商到湖州,巧遇一家店号也叫“姜隆兴”的老板,两人一起把酒言欢,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姜遇鸿醒来更早,押运货船出发时弄错了,不久发现另一家“姜隆兴”的货船上装的竟是鸦片,于是将错就错,掘得了第一桶金。那一家“姜隆兴”后来找上门来,姜遇鸿死不承认,因为没有凭据,那家老板只能诅咒他将来会长尾巴,想不到姜遇鸿真的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小尾巴,坐不下来,只好在平时坐的椅子上凿个洞放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