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4)
此一别,胡兰成系在张爱玲身上的绳结,轻易地断了。细想来,他一生心无旁骛地爱着她的日子,短到不过几个月,百余天,再后来,他对她,也不过是浮云游子意的羁留。
胡兰成任社长,沈启无任副社长,关永吉为总编。沈启无是周作人门下的大弟子,但这时已与周作人分道扬镳。关永吉则是沦陷区代表作家之一。胡兰成与二人都不甚合拍,每每出言讥讽。
在武汉,胡兰成真正见识到了战争的峻烈,空袭次数日渐密集,警报尖锐地拉响,炸弹不时从头上落下,逃难之人拥挤处竟如踏青。夜晚,人在睡梦中一夕数惊,恐惧呼啸着狂奔而来。
《大楚报》是一张有浓厚日本背景的报纸,当此国难之际,仍在鼓吹中日亲善。沦陷区的百姓,对这种报纸不会喜欢。且报纸的发行渠道一直在日本人和朝鲜人手里,胡兰成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他一时抖擞精神,张罗起了报纸的发行。利用他与日本人的关系,《大楚报》也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办得有了起色。胡兰成在1945年内曾出过多种《大楚报》丛书,其中他自己著有《中日问题与世界问题》和《文明的传统》等评论集,而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也被收入《大楚报》快读文库中。
战争的残酷,让人在绝望中心境荒芜。软弱者会不自觉地沉下去,胡兰成以夸张的热情经营俗世的热闹,内心却已近奄奄沉没,他抓住的浮木,是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
《大楚报》报社在汉口,而胡兰成恰寄住在汉阳医院。汉阳医院里,周训德年纪最小,是医院里的产科护士,她生得皮肤莹洁,长身玉立,寻常日子只穿普通的蓝布旗袍,不化妆,却有一种别致的妍媚。胡兰成再生逗引之心,他曾得意地说,两人初次问名,言语间炸弹炸响长江波浪,四方惊动。
红袖添香是旧式文人的例牌,胡兰成找周训德来给他抄书,又与她在长江边上行走,只觉“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胡兰成年近四十,却只一心耽溺。数月前他在与张爱玲的婚书上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爱玲一时不在眼前,这“静好”二字就给了别人。
小周父亲早亡,她年纪虽小,却早就担起了家庭的担子。每常做接生护士,长江边上走一回,处处都有含了敬意的笑脸。贫苦历练出小周的主张,轻薄的胡兰成又说要小周嫁他。小周凛然说不。她虽不怕人议论,却声明她的亲生母亲是父亲的妾,她绝不愿再做妾。一看小周较了真,胡兰成就只是打岔。
在小周,亦知这一段畸恋,很难有结果。她未尝没有挣扎,她曾说与胡兰成,想要离开此处,到另一家医院,而胡兰成只装作不懂。他久是情场荡子,而爱情原像棋局。高明如胡兰成者,向来布局从容。几个回合下来,小周已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小周给胡兰成的照片上题的乐府诗,心事倾泻无余: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棋,起手无回,进退的权利,从不在弱者手上。
胡兰成又对小周说起张爱玲,还挑逗地问小周是否妒忌张爱玲?问得好是奇怪,难怪小周说:“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这个男人真是自恋得可以,唯愿天下女人都为他吃醋。
但是你恨不起来他。他于女人,仿佛生了第三只眼,能看穿一切女子的好。《今生今世》里,有许多我喜欢的段落。而胡兰成笔下的小周,真的让人有种似情非情、天荒地老的感动。“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初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胡兰成的字用得极清丽,让人想起了山水大家吴湖帆的画。简净,秀逸,那画上总像罩着云和烟,雾腾腾的,氤氲着神仙之色。“端的此时心意难说”,也说尽了一晌贪欢,说尽了人世离合。
看小周泥足深陷,与胡兰成同到武汉的沈启无提醒小周,胡兰成是有太太的。胡兰成知道后,立即大怒,将沈比作法海和尚,大骂沈启无卑鄙,两人自此反目。
1945年的春节,胡兰成在武汉与小周一起度过,真到三月间才回上海。此一去,小周猜他是不回来的了。分别之际,小周就只是低头唱,郎呀,郎呀,我的郎。
电影《色·戒》里王佳芝唱《天涯歌女》,就总让我想起这小周。酒馆里,王佳芝媚眼如丝地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这一段清唱触动了易先生的情肠,一时潸然泪下。这电影我看了两回,爱情原是温柔里的暴戾,纵然花满枝头,终不过堕入烟尘。汤唯与梁朝伟用眼神和身体,释放出人性的分裂,而李安,也为《今生今世》心神俱醉过吧。
影院的灯缓缓亮起来,而心里仍是似明似暗,似悲似喜。
4
回到上海,胡兰成对张爱玲说起周训德之事。他只拿好花开出墙外来做比方,并不觉得对不起张爱玲,这种坦承不仅缺少诚意,简直已成显摆。
在爱情里,忠诚与诚实从来不是一回事。忠诚以责任打底,而诚实,有时候不过是种推卸。
胡兰成说得从容,张爱玲亦坦然告知,有外国人想要包养她。张爱玲这样说,当然有自尊心防卫的意思。胡听了不悦,却并未深想。他此时一心念念于小周,看张爱玲没对他的情事多说什么,就一厢情愿地当她糊涂得不知妒忌。
这就是张爱玲的难堪了。一入情关,便不足观,再高的姿态也会不由放低。事情明摆着,难的是说服自己。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对于女人的手段和吸引力,而她不能容忍自己与寻常女子一样吃醋撒泼——那也是需要本事的。
让一个才子目不斜视当然也难。她爱他,容忍他看遍千江之水千江月,是信他仍将自己看作绝世的尘埃花。
于是她藏起幽怨,依旧喜喜欢欢地与胡兰成一道去参加时事座谈会,看他在众人面前讲话。三月阳春,柳絮飞天如雪舞,两人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胡兰成在爱玲的头发与衣裳上捉柳絮。这阳春盛景美得像仙境像幻觉,却有如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面是悠长的人间美感,一面是炸弹与空袭的警报,真实的生命,如同侦探小说的谜底——悬而未决。
在上海住了一个月,胡兰成趁便送青芸去杭州完婚。多年来青芸如同胡兰成的管家,他是天涯荡子,处处留情,她这个侄女倒真像是麝月——照顾着他的弃妻,他的子女,而青春兀自走远。一直拖到30岁还待字闺中,此番成婚也未经恋爱,丈夫是跟着胡兰成出来跑江湖的同乡,为的是将来仍好照顾胡家。
五月,胡兰成归心似箭地回到武汉。周训德原已不指望胡兰成能回来,突然再见,当真喜出望外。她从前知有张爱玲,对于张胡二人的婚事,却始终半信半疑。听胡兰成郑重地说到与张爱玲的婚约,深陷情海的小周痛哭。胡兰成一时又向小周许下了婚姻。他并未想到重婚二字,只顾忌未与张爱玲正式举行仪式,为此与小周不能越过这个次序。
多么奇怪而又自成体系的胡氏逻辑。
其后,胡兰成与小周一道经历了生死,在一次轰炸中,医院险些成了废墟。小周没有迟疑,拽起胡兰成躲到厨房柴草间,听到机关枪狂风暴雨般扫射,她跃起扑到胡兰成身上。乱世里的柔弱女子,竟也能生死相随,胡兰成惟剩大恩不言谢。
抗战八年,日本败象早现,胡兰成还分不清形势,想腾出手来与日本人合作创办政治军事学校。却因为沈启无、关永吉不像他想象的支持,未能如愿。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日本无条件投降。
彼时,胡兰成正行走街头,顿时大汗淋漓,他好像听到了对他的宣判。但他心中仍有狂想,竟去游说时任汪伪政府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妄图使武汉独立。邹平凡受了胡的蛊惑,解除重庆方面任命的第七路军总司令叶蓬的武装,宣布武汉独立。但此举无异是以卵击石,只有十三天,独立运动就失败了。
邹平凡毕竟老于世故,他审时度势,携重金与重庆方面要员接上了头,很快邹平凡摇身变为重庆政府的新编二十一军军长。这期间胡兰成被日本人传染了登革热,对于邹平凡的变故毫不知情。十三天后,他大梦方醒,心存侥幸地发电报给重庆的昔日旧友陶希圣,可他手里根本没有任何筹码,陶希圣知胡兰成此时的处境,未予理会。
胡兰成至此方认清在这样的局面下,他扮演的角色多么荒唐。就是再不识时务,他也知道接下来等他的是什么——他很快成了国民党通缉的汉奸要犯。
大势已定,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策动武汉独立。此事必无胜算,而且实在天真,这当然是胡兰成性格使然。朱天文说过,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这几个字对胡兰成真是准确。尽管朱天文眼里的“不自量力”,意在言说胡兰志的坚执。
胡兰成召集报社员工,饮酒而别。此时,他最放不下小周,小周也第一次痛哭着说:“兰成,我爱你。”胡兰成不免又将自己幻化成垓下的项羽,此番作别,便有了霸王别姬的悲剧意味。胡兰成自信与小周必有重圆之日。他叮嘱:“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
银钱方面胡兰成亦有交代,在他眼里,两人虽未举行仪式,名分是早定的了。他把省下来的薪水全兑成金子交给小周,加之此前的几只金戒指,凑起来共十两全交给了小周。又顾虑到小周的生计,送一包半大米给她家。米袋有洞,漏出米来,两人在黄昏中一起蹲下捡米。
爱一个人,是这样一粥一饭都想与之分享吧。胡兰成如此待小周,每每回想,真是替张爱玲心酸。胡兰成空与张爱玲是夫妻,竟堂而皇之地说,她稿费高,不靠他养,总共就给过她可怜的一点钱,去做了件皮袄。而这就让张爱玲快乐不已,她设计了宽宽大大的式样穿在身上。连胡兰成都看出来了,“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张爱玲曾经感叹苏青不用男人的钱,什么东西都是自己买,很独立。可是苏青说,这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其间的苍凉意味,让张爱玲思之难过。
胡兰成不是不知道张爱玲清高背后,受过钱的苦。从她那个没落贵族的家里出来,母亲传话给她说,跟父亲是有钱的,跟了我,一个钱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想到未来可能属于她的钱,张爱玲痛苦了很久,才决定跟母亲。她说:“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从来不是罗曼蒂克的。”她的母亲为钱所苦,爱就在琐碎中一点一点割裂,母女二人终生都未达到寻常人家的亲密。
胡兰成若是真穷也就罢了,但给情人金子却给妻子皮袄?对小周有这份疼惜,为何不想因他的身份,张爱玲又当如何自处?事实上,胡兰成逃难期间,张爱玲的日子极是难过,由汉奸太太到亲日作家,质疑之声至今日未绝,逼得张爱玲写文章自辩。胡兰成自言与张爱玲是“金童玉女”,却反而不如凡夫俗子之爱来得真切。
张爱玲叹息,“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在物质方面,胡兰成恐怕从来没有给张爱玲安全感。这样的委屈也就罢了,偏他后来逃难还理直气壮用张爱玲辛苦赚的稿费。
一部《色·戒》张爱玲写了三十七年。悠长的岁月之眼里,胡兰成其人,透明如纸。易先生买钻戒给王佳芝,在不可逼视的钻石艳光下,王佳芝相信了“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而胡兰成,甚至吝啬到从未让爱玲产生过这种错觉。
肆·现世安稳,君予谁
1
1945年8月底,坐了日本人安排的船,胡兰成仓皇离开武汉,他带走的只有小周柔媚凄婉的泪笑。渡汉水时,胡兰成将随身带着的一支手枪沉于长江,自此天涯亡命。
逃难第一站是绍兴侄婿的姐姐家,人家虽热情,但胡兰成终究觉得不安全。他想到了十多年前在杭州读书时借宿的斯颂德家,即刻动身去往斯家在五指山下的乡下老宅。
彼时同学斯颂德已死。斯颂德多年前染上了花柳暗疾,得病至为痛苦,胡兰成几次出钱帮他治病,还接济过斯家。斯颂德最后被送进疯人院,胡兰成预付了一年的费用。在斯家,总是要寻机会报答胡兰成,此番胡兰成逃难,斯家伯母甘冒奇险,接收了他。
住进斯家,胡兰成对外化名张先生。斯家以上宾之礼相待,胡兰成遇到了十几年前曾经见过的斯家姨太太范先生。这位范先生十八岁时丈夫去世,当年胡兰成在斯家住时,即为她绮年玉貌而惊艳,暗暗倾慕。范先生一场大病后,皮肤变黑,却仍是姿容动人。范先生虽与胡兰成交言不多,也是每每留心是否慢待了他。
胡兰成自负于斯家有恩,斯家也着实拿他当成恩人。抗战刚刚胜利,全国上下一片缉拿汉奸之声,斯颂德的兄弟颂远为胡兰成的安全不停奔走。范先生虽是女流,却有侠义之气,她一直念念不忘报胡兰成之恩,于是出主意让其到一位女友家里躲避,未料被女友出言相拒。事虽未成,胡兰成却看出范先生待人之诚。
情急之下,斯家伯母将胡兰成安排到女儿雅珊的奶妈家。在一个离斯家十几里地的村子里,胡兰成躲了两个月。这期间周训德因胡兰成之故,已经入狱。胡一时心疼,还想过自首,换小周出来。但他从来不是情意深重之人,想想也就算了——想都不想的话,他自己也无法面对吧,岂非太没有德行?说起来,这小周的命运也够得上悲凉。她待他情深义重,他最后仍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