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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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从前过农历年一直要过到元宵,正好宝钗这时候过十五岁生日。凤姐知道贾母很喜欢宝钗,就提出要替她做生日。贾母特别自己拿了二十两银子,要请班子来唱戏热闹一番,就问宝钗喜欢吃什么,喜欢点什么戏。宝钗这个女孩子很懂世故的,她知道老年人喜欢热闹戏,她就点热闹戏;她知道老年人喜欢甜烂之食,她也依贾母喜欢的。这些小动作,都关系到最后贾母选孙媳妇的决定。黛玉就不来这一套了。让她点戏,她爱听什么点什么,让她点菜,她爱吃什么点什么,完全率真的性情,宝钗就很世故了。

贾母的院子搭个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皆有。乾隆时代,昆腔就是昆曲,很重要,江西的弋阳腔也很盛行,汤显祖的故乡就是江西。其实《牡丹亭》一开始的时候是用弋阳腔唱的,后来才改成昆腔。宝玉来找黛玉,快点,我们去听戏去!林姑娘心里又不舒服了,她说,你叫一班戏来,特别唱给我听,这个时候我犯不着去沾人家的光。宝玉说这有什么难?非拉了她去。贾母叫宝钗点戏,先点了一出热闹的《西游记》。上酒席了,贾母又叫宝钗点戏,这回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当时蛮流行的,到现在,昆曲戏台上面还唱的。这是《水浒传》里的一段,讲花和尚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他在寺里面闹事被赶出来,他就喝醉了酒大闹五台山。这本是清初丘园作的一出滑稽戏,整出叫作《虎囊弹》,其中《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折现在也叫作《醉打山门》。宝玉说,宝姐姐你专门点这种热闹戏。宝钗就说,你听戏白听了,这个戏里面有一支曲牌《寄生草》,是一套北曲的《点绛唇》,韵律好不用说了,那词藻也是高妙得很。看看: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讲的是鲁智深,其实也就是宝玉最后出家的写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一听,哎哟,怎么这么好!他不光是喜欢,还真戳中了他的心。

宝玉本来就有慧根,一点就通,像庄子《南华经》、《醉打山门》中的《寄生草》对他都是智性上的(intellectual),启发他对人生的看法。这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是最后宝玉出家时候的写照。他光头赤脚走的,而且天降大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宝玉出家的图画已经画好了,但还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经过很多情关,经过很多的考验,到最后才会大彻大悟。现在这只是听戏而已,听戏中触动了他,回去自己也写了一支《寄生草》,为什么写呢?也是遇上事有感而发。

好了,唱完戏有个做小旦的,才十一岁的小女孩进来了。凤姐讲这个小女孩扮上活像一个人。宝钗心里也知道,但她世故,只是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像谁呢?像林黛玉。史湘云很天真,没心机的女孩子,她就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这下子,史湘云也不开心了,叫她的丫头翠缕,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丫头不懂为何那么急,湘云就说:“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到,忙说:“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湘云更气,说:“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更着急了,说:“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好,史姑娘一下子气鼓鼓走了。这个宝玉,马上又跑到林黛玉那边去赔罪了。刚一进去,黛玉把他推出去。宝玉说,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你。黛玉说:“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说完了这个还算了,你要和湘云使眼色干什么?安的是什么心?下面一句话:“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黛玉蛮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其实,她父亲林如海也是做官的,可是到底比不上贾、薛、史、王这几家,史湘云家是侯爵,她父亲虽然死了,叔叔还是侯爵。她又是贾母史太君的亲戚,她是有后台的。《红楼梦》对女孩子这种心细的小心眼,写得非常微妙。

宝玉落了个两面不讨好,想想正合着《南华经》“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等语,他怏怏而回,也写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虽然好像是一些小小的纠纷,对宝玉来讲,也是一种醒悟。

宝钗跟黛玉后来看到了,宝钗想,是不是那阕《寄生草》曲子,引出他这种遁世的想法,那不是我的罪过吗?就跑来跟宝玉讲了一个禅宗很著名的故事。五祖弘忍要传位给弟子,上座神秀就说了一个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是一个境界。当时另一个弟子慧能在厨房里舂米听到了,就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他也念了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更进一步说个空字。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他了。就是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宝钗真是博学,什么都懂,连《禅宗语录》她也很熟,讲给宝玉听。可她自己的了悟,也止于神秀那一层。宝玉也是到最后才能彻悟,这些都是他一步一步的过程。

《红楼梦》故事的进展,靠很多很多细节。小说写得好不好?就看你细节写得好不好,但细节不容易写,要写得有趣,要写得合情理,而且要跟整个主题有密切关系。细节其实都有相当重要的讯息在里头。

从前元宵节常常猜灯谜,元春在宫里兴起,就让小太监送了灯谜来,让她的那些姐妹们、宝玉都来猜,她们个个都写了,甚至连贾母、贾政也写了一些谜语。元宵那天晚上,贾母召集了家里的人,大家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这个人呢,政老爷嘛,非常一本正经的,在书里面他是最正派,一举一动合乎儒家精神、规规矩矩的一个人,他的确在精神上把家撑起来了,后来没有成功,是被其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把贾府拖累了。只就他个人来说,他是正正经经的儒家的模范,在这个元宵场合,有他在,家里人都很拘束,贾母就想让他先走。贾政说,哎呀,你就疼孙子,儿子你不要,赶我走。贾母说,你要猜谜吗?我给个谜你猜。看看贾母的谜: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一听,晓得是荔枝,他故意猜不着,罚了很多礼物。这个谜很有意思。还记得秦氏死的时候,鬼魂来警告王熙凤吗?她说,我们家已经昌盛了上百年,不要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贾母这个老猢狲,其实是整个家族最高的中心,最后贾母死的时候,真的是树倒猢狲散。灯谜暗示说,表面上贾府得到皇恩之宠,享尽富贵荣华,就像乾隆时代,表面繁华到了顶,暗中已经埋下了整个传统要崩溃的种子,欢乐的暗流下面,都是一些警告,我们再往下看那些灯谜,都有命运的暗示。

贾政自己也打了一个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谜底,砚台。跟贾政的个性很合,方方正正的,硬邦邦的。下面就是他们姐妹们的谜题了。贾政一看,头一个是元春的: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一猜就猜到了谜底:爆竹。爆竹一响,声音多么地洪亮,就像贾元春的皇妃身世,高高的多么隆重,可是呢,回首相看已化灰。一下子炸下去,轰一声就完了。元春,可惜寿命不长,也就牵涉了贾府的兴衰。十七、十八回,不是元春点了几出戏吗?戏里面就看到了生死兴衰,她那时候并未了悟,这是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命运,爆竹,也是曹雪芹的暗示之笔啊!再看二姑娘迎春的谜题: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说是算盘,对了!迎春的命运就是这个,她嫁得不好,后来被虐待死。她的命运也真是乱纷纷,没有好过。三姑娘探春出题: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说,这是风筝。探春为何与风筝有关呢?后来远嫁,嫁到海疆那边去,回不来了。下面这个是惜春的: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讲惜春以后要当尼姑,讲得太明了。程乙本没有惜春这个,倒是有庚辰本里缺了宝玉出的灯谜: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贾政一看说这个谜题出得好,如果谜底是镜子很恰当,问是谁写的,宝玉写的!贾政不出声了。镜子,佛家有一句话说镜花水月,一切都是幻象。宝玉看到的一切,由色入空,一切都是幻象。

接下来一个谜,庚辰本说是宝钗所作,谜底是“更香”——从前计算时间的香。程乙本则说是黛玉写的: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我觉得这个命运像黛玉,不像宝钗。黛玉呢,自己焚那个香,烧尽为止。黛玉最后死的时候,把自己的诗稿往火盆里丢,把自己的诗稿焚掉。焚诗稿就是焚自己,等于为了情,把她自己烧掉了。情像香一样,一节一节烧成灰。程乙本中宝钗另有一个谜语,倒像是宝钗的命运: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竹夫人”,竹子编的类似枕头的东西,凉的,中间是空的,夏天拿来枕一枕,到了秋天梧桐叶落的时候,就收起来了,所以恩爱夫妻呢,头贴的、脸贴的,像那个枕头那么恩爱的东西,不到冬。这是讲宝钗的命运,最后宝玉出家了,她守活寡。

这些谜语,句句中的,就像前面太虚幻境里的那些十二金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一样,又一次说到这些人的命运。命运是最神秘永远也猜不着的,但它三番四次来点提,非常像希腊悲剧里的合唱(chorus),神的命运在那边,你逃不过,人力不能逆天,这个其实也是《红楼梦》的一个主题。

灯谜看了以后,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这段话,程乙本里面没有的,说得太明,自己去解释出来了。其实贾政看起来是个迂腐、正派,好像不太敏感的人,但冥冥中他是对整个家族的命运极重要的人,他也有他的敏感,在这个地方就显出来了。他看了最后宝钗的谜题,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这段写得很动人。你想想看,政老爷突然感伤起来了,他冥冥中好像感觉到,这些后辈怎么搞的,过年过节这种时候讲这些不祥之语,他们的富贵荣华恐怕不长,皆非福寿之辈。所以他垂头沉思,感觉悲伤起来。贾母看他这样子以为他累了,就说你回去吧,让他们更轻松一点。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了出去。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甚觉凄惋。程乙本的这句,说不出的一股凄凉,说不出的一种难过,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冥冥中他就感觉到不祥之意。贾政不是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他有的!后来大家知道,宝玉出家的时候,最后现身来拜他四拜,他的那种感受跟现在一样。他内心有他那种亲情,只是因为儒家的一套教则,他必须很制约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很理性地对待人事。

从各种迹象看下来,这个大家族慢慢地要走向倾颓的路,不过,现在还早,还没到那个时候,很多细节还在铺陈,一些看起来好像不太关联的情节,其实是有一条暗线串联起来。这一回,表面是元宵猜谜,其实有蛮重要的讯息(message),一方面是宝玉看了戏,听了《寄生草》以后有所感悟;第二个是灯谜内容让贾政感到不祥,这两者都写得很好。尤其贾政这个角色,在很恰当的时候,突然间让他人性化,就像前面写元妃,写她多么地气派,可是她一开口,一讲她内心的苦闷,一下子,她就是实实在在一个人。贾政在外表上往往要维持政老爷的形象,此刻他内心感觉到他们家族要来的不祥命运,他的感触让我们觉得贾政也是有血有肉、心中充满感情的一个人,让我们对元妃、对贾政都有了新的认识。刚刚讲到的袭人也是如此,贤袭人,平时都非常温和非常贤慧,突然间冷笑一声,立刻让她透露出她的人性。这就是《红楼梦》写人物很高明的地方。

小说里边有两种人物,一种是所谓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因为他有各种面向,我们真的人大概都是方方面面的圆形人物。小说中还有一种叫作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他出现只有那一下,性格不会转变,可以说是次要的人物。一本小说里不可能全是圆形人物,那太复杂了,完全是扁平人物,那也不行,所以扁平人物跟圆形人物怎么配合起来是小说家的运用。像《红楼梦》这本小说,那么多人物,每个人都给很长的篇幅去描写,不可能!只有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他一笔,让他表现出个性,也让读者永难忘怀。曹雪芹能够做到,是因为他真的通人性,适时一笔,立刻触动读者,引起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