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园王国恩仇记(4)
晚安先生乐了,长条形身体颤个不停。“计划完成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满身毫毛都竖了起来,简直要被快活劲儿给窒息了。“我们区区七个人,胆敢对抗整个花园王国的武装部队,你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别想以后的事了,朋友,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
晚安先生的幽默感传染了大麦,他嘿嘿地哂笑起来。格特鲁德嗝出一声无意义的傻笑,布狄卡从头到尾都咧嘴笑着。火蜥蜴没有嘴唇,但朱砂的脸上似乎也带着愉快。甚至连船长也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算是笑了吧。要知道咱们说的可是船长。
14 晚些时候……
“船长的眼睛怎么了?”晚安先生悄声问大麦,大麦正挨在桌角不停给自己灌酒。
“那一天——”
“哪一天?”
“那一天。”
“哦,对。”
“没错。还记得那个叫苜蓿的兔子吗?不喜欢用枪,喜欢搞炸药那个?”
“当然记得。他还欠着我的钱呢。”
“别指望他还钱了。也不知怎么的,墨菲提克居然策反了他。当时混战,他趁乱点了一支炸药。船长抬手就给了他一枪,但是……”大麦耸了耸宽大的肩膀,“不够快。船长一只眼睛被炸飞了,雷孔基斯塔的右半身也被炸没了。”
“我一直挺喜欢他的右半身。”
“他估计也很喜欢。”
15 再晚些……
“我记得她以前没这么阴森呀。”晚安先生开口道。他总在大伙儿昏昏欲睡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新话题。
“她一直都不爱说话的。”大麦嘟哝了一句。
“确实,可她以前也不像这样。”
“鸟的外表是靠不住的。”
“任何人都靠不住。”
“她痛恨背叛。”
“我也不喜欢背叛,”晚安先生争辩道,“但不至于把我逼疯。”
“你又没有失去臂膀。”大麦咆哮道。
“折磨她的,不是伤口,”格特鲁德也在一边帮腔,“是伤害她的人。”
“你是说贵格吗?”晚安先生追问道。
“还记得吗?贵格总是和她腻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无论在营地休息,还是在外面行动,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就连幽灵上厕所,他都在外面候着。”
“我记得。”
“被朋友背叛是一回事。被爱人背叛是另一回事。”
“都不是,”朱砂靠上椅背,把腿搁到了桌子上,“折磨她的是地面。”
晚安先生纳闷了。“地面?”
“她不应该在地面行走。她是一个飞行家,过去五年她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朱砂的帽檐依旧遮盖着眼睛,“无论是谁,都会被逼疯。”
16 更晚……
船长刚撒完尿,身后突然传来“咕”的一声。他一个哆嗦,赶紧扣上裤子,转过身来。“怎么了?”
“他也在那里吗?”
“也在。”
“你确定?”幽灵的圆眼明晃晃的,像一对疯狂的月亮,“你确定?”
历尽风霜的船长算不得一个坦诚的人。但是一旦他放出话来,就不容置疑,就算是幽灵也不得置喙。
“对不起,”幽灵低下了头,“我太渴望见到他了。”她畸零的残翼紧贴在躯干上,微微颤抖着,“我一定要再见到他。”
船长回到酒桌时,步履有点蹒跚。大伙儿都知道,船长已经有点喝多了。
17 夜晚还在继续……
空酒罐越来越多,像一窝兔子在不停产崽。酒罐有的扔在桌上,有的跌到了地上,还有的被踢进墙角,滚出了后门。
“打倒伪王!”雷孔基斯塔突然吱吱尖叫起来,“长王万岁!花园王国真正的国王万岁!”
晚安先生向朱砂借来一把手枪,朝着屋顶砰砰射击。大麦使劲拍打着胸口,仿佛要把自己的肋骨擂穿。布狄卡也拔高嗓门,一声长啸。他们烂醉如泥,为月亮欢呼,投下赌注,祝它早日战胜群星。
18 时候太晚了,以至于有些早……
夜色散去,壁炉里的火焰奄奄一息,无人费心再去添柴。晚安先生和大麦睡在一个角落里。鼬鼠一手搂着老朋友,一手护着酒罐子。獾鼾声如雷,幸好布狄卡已经酩酊大醉,安安稳稳地趴在柜台后面。格特鲁德和朱砂还在桌上安静地喝着酒。船长已不见了踪影。
酒馆如遭劫掠,但雷孔基斯塔毫不介意,此刻他正瘫睡在后门廊。房屋结构没有遭到永久性破坏,只碎了几扇玻璃窗,地上也没有横倒的尸体。不过,等他醒来,还是得花点力气收拾一番。破酒罐和空酒瓶滚了一地,桌椅七仰八翻。墙上一道道绿色的污迹,地板上一摊摊棕色的秽物,散发着厕所才有的恶臭。
“其实吧,”朱砂低声说道,“我压根就不喜欢长王。”
“长王幼王,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格特鲁德坦诚道。
19 王座背后的人
信使到来时,心情不佳的墨菲提克刚走出办公室。这些天他一直心绪不宁,身居高位,繁杂的官僚事务拖累着他。粮食歉收,税收锐减,盗匪横行,邻国纷争。五年前,当他发动政变,打败船长,废黜船长扶持的长王时,他本以为生活会像酒神节一样快活,可以天天酩酊大醉,不必再为琐事而心力交瘁。可墨菲提克发现,篡夺王权——准确地说,是操纵拥有王权的傀儡——并没有让自己如愿。还好,蟾蜍国王根本就是个废物,大部分时间都被鸦片和酒精迷得神志不清,操纵起来易如反掌。
这就不难理解,当墨菲提克发现老对手不仅活着,还在积极谋划反攻时,他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甚至连焦虑都没有——而是实实在在的兴奋。他把那封信紧紧攥在胸前,嘴角缓缓洋溢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从没指望当年那个叛徒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但他留了个心眼,不时漏点小钱给他。毕竟,五年来一直没找到船长的尸体。只有当他把最后一把尘土洒在老鼠的棺材上,心中的石头才能真正落地。
去往内堡的路上,墨菲提克路过一面穿衣镜,他停下来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对现状很满意。五年来,从没有人挑战他的地位;这么久以来,也没什么严重事态让他伤过脑筋,大多时候他甚至都不带枪。但他一直保持着健硕的身材,使得面色黝黑冷峻,体臭像陈年奶酪一样浓郁。他满意地朝镜中的自己点点头。就算老鼠真来了,自己也会狠狠击垮他。
当然,帮手可不能少。墨菲提克迈开步,继续向内堡走去。
城堡非常庞大,臭鼬走了很久,才走进一间陈设豪华的房间:明艳的水彩壁画,成套的古董家具,地板上散落着酒瓶。勃朗特斜躺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她是一只毛皮光滑的漂亮狐狸,亮红皮毛上点缀着白条纹,爪子修剪得齐整极了,额头上还扎着一条亮紫色丝带。她身后,一把金银掐丝的双筒铁铳靠墙立着,扳机经过改造,完美贴合她的爪子。对身材矮小的动物来说,这个大家伙就是一把霰弹枪。但拿在勃朗特手中,却成了一把顺手的手铳,铁铳精致得简直可爱。勃朗特喜欢在适当的时机使用这把枪,当然,很多时候,她开枪的动机都不太恰当。
在她身旁,一只花斑猫正抱着一个水烟袋吞云吐雾。猫的手表比他身上的背心还贵,猫的背心比他脚上的靴子还贵,而这双靴子足足抵得上一幢房子。剥下他这一身行头拿去变卖,就够你攒足退休金了——不过要安享这笔巨款,你得有本事先杀了他。要知道,这只猫不但虚荣透顶,而且暴虐成性。
帕斯猫非常粗野,勃朗特更是狠辣,但在墨菲提克看来,要论手段之毒,三人组的最后一个才是佼佼者,此刻,这人正盘蜷着身体,栖在墙边。这三人是他的得力干将,花园王国的治安完全仰仗他们的果敢凶悍,每一个都抵得上一支老鼠突击队。他们不是可以随意呼喝的普通雇佣兵,墨菲提克进门时,他们并没有跳起来立正敬礼,但依然点头致意,表达了起码的尊重。众所周知,墨菲提克能爬到今日的高位,并不是全靠金钱收买。
墨菲提克迅速通告了船长的动向,简洁利落,实事求是。
“尽管来吧,”帕斯猫说,他懒洋洋趴着,却散发着危险气息,像一把上了膛的枪,“自打进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内堡,我就再没干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还是政变有趣?”勃朗特问。
“是啊,”帕斯说着,颇为遗憾地摘下帽子,“那个神父还抓着我年轻时的荒唐不放。”
“年轻时的荒唐?决斗还是鸡奸?”
帕斯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
帕斯和勃朗特愉快地笑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但说不定哪一天,其中一个就会干掉另一个。
勃朗特转过身,看着墨菲提克的第三位得力干将。“你以前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问,“你觉得有把握吗?”
贵格近来伙食很好,中间肚子那一段明显鼓了起来。知道它吃得很饱,勃朗特才愿意跟他攀谈几句,但依然隔着整座房间,远远避开他的有效攻击范围。贵格昂着脑袋,身体一圈圈盘缩着。他仿佛没有听到问话,或是根本不屑于回答。沉默良久,苍白的尾巴尖突然响起飒飒的震颤,像一阵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不过瘆人得多。
墨菲提克兀自点了点头。他可以好好迎接船长了。
第二部分
20 南部边界
黄鼠狼安吉弯腰从水槽里喝了几口水,直起身来甩了甩脑袋,又眨了两下眼睛。烈日当头,尘土飞扬,脑浆都要被烤糊了。她眯着眼睛,摘下帽子扇着风,回过头扯开嗓子朝黄鼠狼贝茜喊了一声,她的妹妹正瘫坐在主屋门廊的一张吊椅上。整个庄园,只有顽强的主屋还是完好的。屋后数百步就是一座塌陷的大谷仓。贝茜叹了口气,继续听着铰链的吱嘎轻响,挣扎了好几分钟才站起来,而此刻,船长和朱砂的身影已经能看得相当清楚了,她这警哨算是白当了。
在人们心目中,黄鼠狼是表里不一、忘恩负义的代名词。这并非巧合,没人会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深情地说:“你这只黄鼠狼。”母亲把小宝贝拥入怀中时,绝不会亲昵地叫他“亲亲黄鼠狼”。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也不会在痛哭流涕时如此悼念:“我最亲爱的老黄鼠狼。”种种现象足可表明,文明世界里的开化公民,极其排斥这种品格低劣的狡猾和野蛮。
黄鼠狼姐妹正是这个卑劣物种的典型代表,甚至还略胜一筹。多年前,三姐妹匆匆逃离花园王国,身后撵着一大群想要绞死他们的愤怒动物。凭着如此出众的资质,在胜者为王的南方王国,她们过得顺风顺水。
两人在飞扬的尘土中走了很久,才走近主屋。船长从来就不喜欢匆忙。而朱砂虽然可以很快,极快,非常快,却也不失稳重。黄鼠狼姐妹做事向来就是慢腾腾的,至少她们对眼前两位客人的到来并不惊慌,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
“向你们老板通报一下,就说我们来了。”船长说道。
安吉走去敲了敲主屋的门。
“你一定就是那条龙。”贝茜说。朱砂没有吭声。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龙。”
“你见过龙吗?”船长反问,“没有的话,你的意见就没什么价值。”
贝茜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安吉嘿嘿阴笑。幸好,门及时开了,世上唯一能驯服黄鼠狼姐妹的动物昂然走了出来,稳住了局面。
船长多年未见萨帕塔,但他看上去完全没变。毕竟犰狳老得很慢。他的板甲变得厚密了些,灰色的细鳞遮蔽着柔软的身体。但除了这点细微变化,一只幼犰狳和一位老犰狳几乎是一个样。他胸前交叉挂着两条宽宽的子弹带,腰带上别着两把硕大的左轮手枪。一顶被晒得褪色的墨西哥帽遮住了他狭长的脸庞。萨帕塔给人的印象既像暴君又像小丑,仿佛他会在枪毙你之前,先逗你大笑一场。
他走向船长,伸出爪子,兴奋得就像久别的爱人,就要给船长一个拥抱。见船长并不配合,他立刻放低爪子,想去握船长的手。可船长还是一动不动,他只好顺势一收,把双手插进了口袋。脸上的阴霾转瞬即逝,他微笑着说:“船长大驾光临!长王的复辟者,宣判死亡的正义使者!咱们多久没见面了,我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了。”
“他身边站着大名鼎鼎的龙,还跟过去一样威风!”
朱砂点了点头,依旧一声不吭。
“你们俩是贵客,是稀客,欢迎你们光临寒舍。但咱们最好找个僻静地儿叙旧,免得遭人窥探,你们意下如何?”萨帕塔朝屋门指了指。
船长望了一眼朱砂,没人说得清眼神之间交流了什么。接着,船长跟着萨帕塔走进了主屋,朱砂则站在水槽边,岿然不动。
主屋只有前厅还能站人,其余房间破损失修,长满了低矮干瘪的沙漠杂草。前厅里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船长一进门,守在门后的一只老鼠就把门关上了。萨帕塔径直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等着船长坐到椅子上去。船长犹豫了片刻,仿佛宁愿站着,但他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卫兵,看到那道冰冷的眼神,他不再坚持,在萨帕塔对面坐了下来。
“我得承认,”犰狳拎起桌上一个酒罐,拔掉软木塞,痛饮了一大口,“当你联络我时,我非常惊讶。”他把酒罐推给船长。
船长盯着酒罐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推了回去。“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萨帕塔哈哈大笑,颤巍巍的大肚皮顶得木桌不停地摇晃,“拜托,船长,我们都知道你骨头很硬,没那么容易死。不过从你的右眼看来,墨菲提克狠狠摆了你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上一秒你还是个趾高气扬的土皇帝,下一秒刀就架在你的喉咙上了。”
“我太轻信别人了。”
萨帕塔又笑了起来。看来萨帕塔的笑点不高(他似乎很容易被逗笑)。“你的确太轻信别人了。你的缺点还不止这个,请不要介意我直言。”
此时,船长已经受够了犰狳的幽默感,他拒绝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萨帕塔又喝了一口酒,塞上木塞,把酒罐放回桌上。“嗯,船长,对我来说,能再见到你,今天已经值了。但我猜你找我肯定另有目的吧?”
“我想找到长王。”
萨帕塔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根,“他可是你的老上司,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下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