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髓(下)(7)
蓦地,另外十几辆车追上了她们,从她们旁边溜了过去。浣生看见了四个哈鲁萨鲁,另一辆车里可能是两个人类。接下来是像昆虫的生物,它那复杂的颚部和颀长的黑色脊背,让她想起了髓星丛林里的雕屎甲虫。
那是髓星才会有的甲虫,浣生心想。
如果说实话,那里才是她现在更愿意待的地方。
二十五
在地下轨道层,有一个无名小站。
迈尔辛命令浣生停车。她们的车从一连串“恶魔之门”通过,气流绕着她们打转,她们则听之任之。副首领坐得笔直,她双手颤抖着,脸绷得像铁一样紧,嘴张开的大小刚好足够让她进行一连串快速而深沉的呼吸——那阵由她自己鼓动的小风在她愤怒的唇间呼啸,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她的眼里蔓延到脸上,再到全身,然后充满了整辆车,直到浣生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心脏正捶打着新长好的肋骨。
最后,迈尔辛哽咽着柔声说:“进车站。”
浣生从车里爬了出来。
“进去。”迈尔辛又说了一遍,这次是对自己说的。
迈尔辛盯着自己交叉的双腿和颤抖的双手,然后又看着浣生伸来的那只手,听她用平静的声音提醒她:“长官。凡是者,恒是。”
副首领叹了口气。她没有接受帮助,自己站了起来。
这个车站的休息室小而整洁,讨喜的陈设几乎为所有种族的旅客所喜爱。地面和拱形墙壁用一层层假石灰岩做装饰,呈奶油黄、白色和灰色。每一层都布满了不同的人工化石,乍看之下像是古代人类的化石。浣生只看了这么一眼,便踏过了最后一扇“恶魔之门”。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台驻站的人工智能。
“我们的首领!”迈尔辛咆哮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人工智能彬彬有礼地报告说:“那位女士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她感谢您的询问。”
“她的健康状况维持了多久?”浣生追问道,以防说的是接任的新首领。
“过去的一百一十二个千年。”机器回答,“祝福她,也祝福我们自己。”
迈尔辛什么也没说。她脸色血红,怒不可遏。
某一面化石墙上有几座通讯亭。浣生跨进最近的一座,“紧急状态。船长频道。我们需要与首领直接通话。”
迈尔辛步入亭内,关闭了厚重的门。
首领的驻地从光与声中旋转而出。三名船长和几个常见的人工智能正盯着她们看。有三名船长,意味着现在正是值夜时间,确切的时间和日期就漂浮在他们身后的空中。浣生打开自己的时钟,看着转动的指针,意识到髓星的时钟误差是十一分钟不到一点点——考虑到被困的众船长不得不重新设置时间,这样的精确程度算是一项小小的成就。
三个望着她们的人傻了眼,他们的人工智能却泰然自若,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
“让我见她!”迈尔辛怒喝道。
最初的延迟是因为距离,后来的延迟则是因为那些船长的愚蠢。终于,有一名船长回过神来:“也许吧。你是谁?”
“你认识我,”副首领回答说,“我也认识你。你的名字叫法坦。你叫卡斯。还有你,安德伍德。”
卡斯低声说:“迈尔辛……”
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副首领迈尔辛!首领船长的首席副手!”高个子女人俯身冲离她最近的船长喊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和头衔,不是吗?那就行动起来。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我需要和首领通话!”
“但你不可能是她。”那个男人畏畏缩缩地说。
“你死了,”另一名船长,安德伍德说。然后,她瞥了一眼浣生,“你们俩都死了。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她们只是全息影像。”法坦固执地说,“全息影像,投影。某人开的小玩笑。”
但人工智能已经通过上千种手段检查了她们的身份,并且依照一些秘密的、埋藏已久的协议,采取了行动。图像呈漩涡状旋转,又再次稳定下来。首领出现了,坐在她的大床上。她穿着光塑睡袍,上面缀着由气体凝成的珍珠,看上去和浣生记忆中的完全一样:金色的皮肤,雪白的头发。但头发长了一些,而且没有绾成一个髻,而是松松地垂在宽阔而多肉的肩膀上。她以只有这艘大船的主人才会有的方式愣着神,随后不得不把注意力从上百个错综复杂的节点中抽离出来,集中到两名意外访客的身上。突然间,她睁大了明亮的棕色眼睛,反射性地摸了摸自己的睡袍,可能正思量着她们那身粗糙的、几乎可笑的标准飞船制服的仿制品。好奇与惊诧的神情从她宽阔的脸庞掠过,笑容乍一浮现,又立即瓦解成了暴怒。
“你们在哪儿?”她厉声说,“你们去哪儿了?”
“在你送我们去的地方。”副首领不肯说出“长官”。她走近床边,双手握成了拳头,她说,“我们一直在那个该死的星球……髓星上……!”
“哪里?”女人焦躁地说。
“髓星。”副首领重复了一遍,然后恼怒地说,“你到底在和我们玩什么荒唐的游戏?”
“我没有送你们去任何地方,迈尔辛!”
浣生仿佛明白了什么,虽然还不清楚,也不明朗。
迈尔辛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对我们的任务保密?”等到下一次换气的时候,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想禁锢我们。这就是原因。我们是你最好的船长,你却想把我们推到一边去!”
浣生拉住迈尔辛的胳膊。
“等等,”她悄声说,“别冲动。”
“我最好的船长?你吗?”身形巨大的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最好的船长不会毫无预兆地消失;不会数千年藏身别处,秘密地做着谁都不知道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金色更明亮了。“几千年了,”她说,“连一点信息都不留。我动用了我所有的才能和经验,以及我手上能调用的所有力量——来解释你们的消失,来让这艘船免于恐慌!”
迈尔辛瞥了一眼浣生,她满脸惊愕,低声地喃喃自语:“但是,如果首领没有……”
“那就是别人干的。”浣生回答。
“安全部!”身形巨大的女人大喊出声,“有两个鬼魂在跟我说话!跟踪她们!抓住她们!把她们带来我这里!”
浣生掐断了链路,为她们争取了一点时间。
两个鬼魂发现自己站在黑暗的通讯亭里,既震惊又孤独,试图弄明白这纯粹的疯狂。
“愚弄我们的是谁?”浣生问。
到下一次呼吸的时候,她知道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人既有资源又有权限,还有着极强的创造力。这个人应该是用首领的名义发送了指令,将众船长聚集在离奇族栖息地里。然后,这个足智多谋的人又用一个酷似首领的形象欺骗了他们,命他们奔赴船核深处。
“这样的事,我可以做到。”迈尔辛承认。她顺着同样偏执的思路说了下去,“搜集那些机器开掘隧道,然后愚弄你们所有人。如果我愿意的话。假如我知道髓星的存在,假如我有时间,再有一些令人信服的理由的话。”
“但你不愿意,不知道,也没有时间。”浣生小声说。
“谁又具备这些条件呢?”迈尔辛将疑问大声说了出来。
她们回答不出这个残酷而简单的问题。
浣生询问通讯亭,要了副首领和高阶船长名册。她在寻找嫌疑人,也许还在寻找一个友好的名字,可以托付自己脆弱的信任。
迈尔辛辛酸地念叨:“我的位置,已经被填补了。”
然而,引起浣生注意的那个名字——让她腿发软,呼吸加快——属于占据了她原本职务的那位船长。
帕米尔。
“谁?”迈尔辛低沉地问道。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犯下的罪行。“我不相信这还是我们离开时的那艘船。太离谱了。”
浣生命令通讯亭联系帕米尔。在只接受语音谈话的线路上,她提醒说打电话的人是她。线路沉默了一阵,刚好足够让迈尔辛说出“试下一个吧”。但紧接着,帕米尔的脸就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那张惊讶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亲切的笑容。复职的船长站在他原来的住处里,被一大片正在唱歌的阎诺薇葩所包围。“安静。”他对他的植物说。
浣生和迈尔辛也站在同一片阎诺薇葩中央。他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赤裸着上身,身材高大,肩膀有力。他像短跑运动员一样呼吸着,一边喘气一边开口说话。
“他们说你死了,”他不自然地说,“说是一场意外。”
“那你呢?”浣生问。
帕米尔耸了耸肩,似乎很不好意思。然后他说:“一般说来,人才短缺的时候,就会有大赦……”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迈尔辛打断了他,“你只管听就好了。我们要解释……我们得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这片植物突然安静了下来,变得稀薄而暗淡,透过逐渐消失的阎诺薇葩。浣生可以看见自己的脚,帕米尔的俊脸也和其余的场景一起消失了。
“怎么回事,通讯亭?”迈尔辛问。
通讯亭仍然一片漆黑。它没有什么可说的。
浣生对副首领使了个眼色,她的腹部感到了一阵寒意。通讯亭的门紧闭着,而且失灵了。但她们用肩膀成功地撞开了门。两人一起走出通讯亭,进入小站休息室。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显眼的地方,正从容而高效地用军用激光器融化着驻站人工智能。
浣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器人。它只穿着一件单调的骨白色长袍。但如果它穿上反光制服,肩膀上戴上恰当的肩章,再加上恰当的声音、用词和举止——那么将很难把这台机械装置和首领船长区分开来。
人工智能的大脑躺在地板上的水坑里,烧毁了。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蒸汽升腾起来,让浣生开始咳嗽。
迈尔辛也在咳嗽。
然后,在场的第三人愉快地轻声清了清嗓子。两位船长同时转身,看见一个本该死了的人正望着她们。他穿着游客的衣服,做了简单的伪装。浣生已经几个世纪没见过这个人了。但他站立时的样子,还有那双直视人内心的灰眸……他的名字绝对不会错。
“笛雾。”浣生悄声说。
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举起了一个小小的动能击昏装置。
浣生跑得太晚也太慢了。
之后她就在另外一个地方了。她的脖子被打断了,而笛雾的脸徘徊在灰色的天空下。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嘴都在笑,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完全无法理解。
二十六
浣生闭上了眼睛,她的听力渐渐恢复。
另外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是怎么找到髓星的?”
是迈尔辛。
“还记得你的任务简介吗?”笛雾说,“那次让髓星显露端倪的撞击发生在我登上大船不久。那些不寻常的数据是真的,但因为有更简单的解释,你们亲爱的首领便对空心内核的想法不屑一顾。那些数据一直被封存着,等着我去解读。你可能还记得,我曾是个富有的乘客。财富和时间让我能去追寻那些看起来不太可能、甚至荒唐的想法。”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你是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髓星?说实话,航行开始后没多久就发现了。”
“出入隧道是你打开的?”迈尔辛问。
“我没有亲自动手。但我差人造了无人机,让它们替我去挖,然后自我复制。最终,它们的后代到达了腔室。就是那时,我跟着它们到了下面。”
一阵轻笑后,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髓星是我命名的,”笛雾说,“我从上方观察了它二十个千年。当我了解它的周期之后,便托人造了一艘能在支撑力场变弱时进行穿越的飞船。第一个着陆并且踏上铁地的人也是我。比你早很久,迈尔辛长官。”
浣生再次睁开眼睛,努力聚焦。
“长官,”笛雾厉声道,“我在那颗奇妙的星球上住的时间是你的两倍还要多。而且不像你,富人探险时会带上的机器和人工智能助手我都有。”
刚才眼中的灰色天空变成了低矮的灰色天花板,单调乏味,而且一眼望不到头。慢慢地,慢慢地,浣生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离奇族的栖息地——置身于它的浩瀚之中。弥散的灰色光芒勾勒出了笛雾脸和身体的轮廓,他强健的右手正握着那把动能武器。
“不像你,”他提醒她,“我不需要重塑文明。”
迈尔辛站在浣生旁边。她满脸疲惫,但那双眼睛睁得很大。
她低头看了看,“你还好吗?”
“很不好。”浣生勉强回答。尽管语调干涩,但发音清晰。破碎的椎骨和脊髓正在修复,手指和脚趾也在等她注意到它们。终于,她成功地吸了口气,接着笔直地坐了起来。
深深咽下一口浑浊的空气后,她问道:“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一会儿。”笛雾回答。
“你背我过来的?”
“是我的伙伴干的。”
那个假首领站在附近,它不断地转身,再转身,观察着一切,表情呆滞,眼睛毫无生气。它的白发时时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一柄粗短的绿宝石柚木激光器被螺栓固定在它粗壮的前臂上。
浣生目之所及,两个灰色的平面朝外无限延伸开去。
她转过正在愈合的脖子。她的身后是栖息地的墙,还有一扇长窗户。腐朽的垫子散落在灰色的地板上。“为什么来这里?”她明知故问。
“我想为自己做些解释。”他回答,“这里很隐蔽,还有些象征性的意义。”
古老的记忆浮出水面。浣生看见自己站在一扇“离奇窗”前,望着众船长的倒影。迈尔辛那时正愉快地谈到野心,还有它那甜蜜而醉人的气味。
迈尔辛愤怒地低声咆哮:“都有谁知道你还活着?”
“除了你们,没别人。”
浣生望着这个男人,试图回忆起她为什么曾经爱过他。
“那些违望者以为你死了。”副首领说。
“他们看到我的身体被熔铁吞没。或者至少看起来如此。”他摇摇头,“我第一次到髓星的时候,带去了数不清的原材料和机械。我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了在液态铁中浮动的超纤维仓库里。每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浮出水面。而当我需要消失的时候,我可以住在那些仓库里。住在地底。”
迈尔辛似乎正盯着他。但浣生瞥了她一眼——只是飞快的一瞥,迈尔辛肿如核桃的双眼目不转睛,聚焦在无尽的远处,难以捉摸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一小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