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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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髓(下)(4)

那天早晨的地震逗留了许久。浣生在床上醒来,保持着右侧躺的睡姿,感觉着强烈的震动逐渐减弱,变成了自己心脏的轻柔、平稳而坚定的咚咚声。

墙上的日历显示着日期。

4611.277。

纱帘被裁剪成了绚彩虫展开的翅膀的样子,无精打采的天光透进来,照在她睡了六个世纪的卧室里。钢铸的墙上覆盖着抛过光的伞木,为这幢建筑增加了让人安心的牢固感。高高的钢制天花板上挂满盆栽和土褐色的小木屋,家养的绚彩虫就在这些木屋里栖息和交配。在事变之后那些明亮而炎热的日子里,绚彩虫可是个稀有的物种。但随着头顶支撑力场的减弱——这是个极其漫长的周期——这些可爱生物的数量日益增多。在承诺与梦想的基因工作室里,兄妹俩调整了它们的颜色和尺寸,培育出了有着五颜六色精巧翅膀的、好似巨型蝴蝶的生物。似乎每位忠诚者都养着一群绚彩虫。由于整个领地共有两千万个家庭,这对兄妹船长获得了可观的、甚至是令人眼红的利润。

浣生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她的那群绚彩虫飞出来向她致意。它们如阴影般轻柔地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她的发间,在舔舐她皮肤上的盐分的同时,留下淡淡的香气作为报偿。

她伸手温柔地赶走了它们。

她的那块旧时钟正打开着摆在桌面上。缓缓移动的金属指针显示,她可以再睡一个小时。但她的身体并不这样觉得。浣生一边穿上反光制服,一边想起了刚才做的梦,还有地震。她试图回想起她最后做的那个梦。但它已经溜走了,只留下一阵模糊的、意犹未尽的焦虑。

浣生突然觉得,她可以用失落的梦境创造出一个宇宙。她并不是头一次有这个想法。

“也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她低声对她的宠物说,“等我的宇宙造完了,我也就完了。”

她轻声笑着,把反光帽戴在头上。

好了。

早餐是脆烤甜蛋糕,下面铺了一片撒着胡椒的熏肉。所有食物都由一杯接一杯的热茶送下。熏肉也是基因工作室的杰作。几个世纪前,经不住船长们不停地抱怨,承诺和梦想在实验室中培养出了几种上好的肉排和腌肉。这只是一个小项目,方便简洁,成本低廉。兄妹俩没有试图凭记忆重新排列出牛和野猪的基因,他们使用了唯一可用的产肉者——人类——的基因。做了足够的调整之后,造出了一种不是人肉的产品。至少在口感和味道上不是。但愿从本质上也不是。

到底哪些船长的基因被用作了样本,是绝对保密的。不过一直有传言说是迈尔辛的——也许这正是这些食品在众船长和部分孙辈之中广受欢迎的原因。

因为多出了一个小时,浣生显得格外从容。她慢慢地吃着早餐,还读了两家相互竞争的通讯社的新闻——两家都没能提供任何真正有趣的内容。然后,她从房子里出来,走进狭长的后院,在天然铁块铺就的小径上散步。那些铁块锈蚀成了非常悦目的红褐色,缝隙之间长着小簇的灰发草和哀思香。

她最近对园艺很感兴趣。她曾经的恋人,老朋友帕米尔,从前就是个技艺高超的园艺爱好者。他最喜欢什么花来着?对了,是阎诺薇葩。也许他此时正在种植花木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他还活着,看到心比天高的浣生亲自屈膝在地,徒手拔除黑色的杂草,这个老罪犯会感到惊讶吗?

随着支撑力场的减弱,天光变得暗如暮光,髓星的生态系统也不断发生着改变。过去只生长在洞穴中和丛林最深处的那些不起眼的物种,如今不仅是繁盛,甚至可以说数量庞大。譬如花园中央的精灵之心。它们过去长在最深的阴影里,最多长到人腿一般高。如今它们已经变成了巨树,树干的直径粗达一米,紫黑色的枝叶气味馥郁,巨大的叶片和花朵以精巧的结构连成一体。由绚彩虫授粉后,花朵会蜷成一个个黑色的球,成熟之后变成富含脂肪的果实——只有轻微的毒素,口感极好,味道醇厚。

浣生留下了这些树,既是因为它们的香气,也是为了她的那些虫子。再有,就是因为它们有着肖似人类肢体的枝干。

她留着它们,还因为大约几十年前,有个孩子气的恋人曾经两度在这个果园里献身于她。

穿过果园,宽阔的铁台阶通往下方的“闲湖”。这颗星球上再没有比它存在时间更长的水体了。这一小块地壳形成于1500年前,算得上是髓星有史以来最古老的铁板。它所显示的,不知是众船长的智慧与坚持,还是他们仅对秩序的迫切需要。

古老的湖泊十分平静,被铁锈和红彤彤的浮游生物染成了红色。髓星外的腔壁覆于其上,如同巨型天花板,看起来触手可及。当然,这纯粹是错觉。髓星的大气层离腔壁还有50公里的距离。发光的支撑力场仍在上方控制着这颗膨胀的星球。力场依然很强,但与从前相比已经弱多了,而且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还会继续变弱。髓星将继续变大,从所有的预测和每一张精心绘制的图表来看,当髓星大气与腔壁相触的时候,支撑力场的强度将达到最低值。

那时,船长们将能够登上基地,到达入口隧道。如果隧道没有坍塌,他们就可以沿隧道上船,进入那久违的浩瀚。船如今大概已是弃船。一定是的。经过千年的争论,人们找不出任何其他理论能解释他们那漫长而彻底的隐居。再过三个世纪,这令人沮丧的看法估计也不会改变。

浣生掀开了她珍爱的钟表的银盖子,判断出在这长达多个世纪的伟大行进之中,她仍然有一些时间可以浪费。

支撑船坞的不锈钢浮桥上,钉着用缺乏光照的古美德树制成的木板。她踱步到桥尾,聆听着工作靴敲打木板的悦耳声音。一群小小的锤翅目生物的幼虫游开后又转身游了回来,或许是想求得些吃食。它们拍打着双鳍,用大大的多面复眼望着超纤维天空下那个人类的身影。然后,浣生扣上了小时钟的盖子,突如其来的咔嗒声让那群幼虫慌乱地蹿入水中,只留红水里的一个个漩涡,出卖了它们的行迹。

闲湖是个古老的湖泊。按照髓星的标准,它是贫瘠而衰老的。这个生态系统以频繁、剧烈的地质动荡为基础,它不欣赏稳定性,上千年的富营养化对它毫无用途。

浣生将时钟和钛铸的链子放进口袋,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梦境。脑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了自己在别处的场景。好像是在高处?也许是在桥上,这没什么不合理的;她每天都在那里工作。虽然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哪里又有些不对劲。

她的梦里还有别人。

她说不清是谁。但当时她听到一个明确而坚定的声音,那声音忧伤地告诉她:“不该是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她问。

“一切,”那声音宣布,“一切都不对。”

然后她低头看着髓星,它看起来比现在更大。髓星上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是火焰和白热化的熔铁湖。那是熔铁吗?浣生突然觉得那光芒看起来不太对劲,虽然她无法从零散而模糊的记忆中拼凑出答案……

“一切指的是什么?”她向那个声音发问。

“难道你还不明白?”那声音反问道。

“我该明白什么?”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浣生转身想看看她的同伴。她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留下了古怪而惊悚的、从非常高的地方向下坠落的感觉。

她的“咕噜车”需要修理了。

坚硬的钢制路面,加上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咕噜车”的悬挂松垮垮的,简单的涡轮发动机也没完没了地发出奇怪的嘎吱声。但浣生不打算把车送修。车还能跑,更重要的是,首都的所有机械修理厂都要遵循优先级。个人交通工具的优先级很低。依照迈尔辛的命令,直接服务于在建的大桥的设备优先于个人的需要。虽然浣生可以要求特权,但特殊照顾让她觉得不自在。

六百多年来,她一直驱车沿这条路进入大都市,极少例外。家里的这条小路并入公路,带她直接穿过密集的居民区。五十层高的公寓楼林立于一个个公园之间。公园中有黑色的植物、游乐场设施和尖叫着上蹿下跳的孩子充满活力的身影。独幢房、连排房和坐落在衰老的美德树上的房屋,证明了人群的极端多样性。所有建筑各不相同,高楼也不例外。任何两个街区的神庙都不会彼此混淆,除了圆顶架构和富丽堂皇的风格之外并无相似之处。

浣生对这一信仰的看法复杂而易变。有那么些年,有那么些时候,她认为迈尔辛是个玩世不恭的领导者,这个宗教和她见过的其他信仰一样不足为信,一点也不美好。但在一些意想不到的、转瞬即逝的时刻,那些赞美诗、盛典和关于这宗教的一切突然间似乎变得很有道理。

这奇异的大杂烩自有其超凡的魅力。

船是真实存在的,她提醒自己。他们敬拜的对象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神奇的机器。不管内里是否空无一物,它总是沿着自己的路径,在奇妙的宇宙之中穿梭往来。即便与世隔绝如此之久,身为船长的她仍然对那颗用超纤维和冰冷的岩石造就的巨大球体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咕噜车行驶的公路逐渐变宽,公路尽头就是市中心。

三百层的摩天大楼从稳固的地面拔地而起。钢制骨架罩在丙烯酸窗户里,坐落在坚固防震的地基上。行政总部的建造则采用了不同的理念。它用钛和坚韧的陶瓷制造,看起来像一朵巨大的腐生菌。从外部看不见窗户,根基用上百种方式加固,墙体做了装甲处理,密布着隐藏的攻防武器。要对付的敌人是谁从未被提起过,但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尽管没有任何理由,但偏执的迈尔辛一直担心违望者会来袭击他们。浣生也有同样的担忧,虽然仅限于某些日子。不错,她并不以那些坚不可摧的装甲墙为傲,但她对这些墙也没有寒毛直立的反感。

这朵腐生菌的前身是大神庙的六个圆顶。而竖立在它中央,位于被遗弃的基地正下方的,是对忠诚者一族来说唯一真正要紧的东西。

大桥。

它的宽度和最雄伟的摩天大楼差不多,在银色的天空下呈浅灰色。乍看之下,桥似乎是隐形的。若按大船的标准,它所用的超纤维外壳的等级是极低的。但每生产一克这东西,都要付出很高的成本。所有超纤维都生产于专门为此建造并且不断扩张的工厂。大多数产品因为达不到基本的建筑要求而被弃用。能达到这不算高的强度已经是奇迹了。亚斯林和她的团队创造了奇迹。尽管关键元素十分短缺,成吨的超纤维还是被造了出来——一次生成一小滴,然后在浣生的监督下,多个小组缓慢而谨慎地把那些灰色的液滴倒入模具。就这样,每天将大桥推向新的高度。在最顺利的日子里,大桥一天能上升整整一米。

“我知道我的要求太高了,”迈尔辛多次承认,“慢一些也行,速度其实也够了。那样孙辈们还会少些艰辛。不过现在这种做法也仅仅是多些艰辛而已,并不要命。我想让大家看到自己的精力用在真东西上。他们需要看得见、摸得着——在我们的许可下——可以攀登、进展明显的东西。”

这东西乍看之下不起眼,其实相当高。即使是浣生这个见识过许多奇迹的老女人的眼中,这座桥的辉煌也能让她颤抖。它的高度远超任何邻近的摩天大楼。事实上,它比它们叠在一起还要高,已经伸入了寒冷的平流层。他们一厘米也不必再往上加了,髓星自身的扩张就可以将它抬升到那一小段幸存的旧桥附近,直到与之相触。这样一来,他们的逃出计划就完成了。

但这也引出了一个问题。

浣生一直对迈尔辛给出的理由心存疑虑。也许民众确实需要一些激励,不过,神话般的船本身就已经起到了这种激励作用。再说了,即使这个项目真的需要不计成本地尽快完成,也应该考虑到,从本质上说,大桥建在一座铁岛上。这铁岛又漂浮在一片缓缓流动的古老汪洋之中,一股股白热化的金属在他们脚底向上涌动,每一股涌流都与邻近的涌流较着劲。热量与动量玩着一场缓慢而无情的游戏。的确,减震团队已经设法引导这些涌流,减少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如果铁岛向北漂移十米,或者向东漂移六十米,问题都还可控。但他们还要面对长达三个世纪的地壳构造变动,这只会让问题越发加剧。这块地壳就像一条毯子,困在里面的热量会日益增加,熔铁上涌的速度必然越来越快。

“太快了。”她曾对副首领说。最近几个世纪里,那个老女人几乎成了隐居者。她在工厂和桥梁之间有一座精心建造的院子,通过派人送信以及数字手段来实现她的统治。一堵堵用超纤维废料搭建的围墙将她生活的所有细节藏了起来。有的时候,两人整整一年都见不着面。迈尔辛只会在一年一度的副首领宴会上出现,正是在那里,浣生曾向她直言:“要是髓星把桥推上去的角度完全失准呢?”

但迈尔辛有她的坚持。“首先,”她回答说,“这不会发生。过去一千多年,情况不都在掌握之中吗?”

是的,但与此同时,地下埋藏的热量也在不断增加。

“其次,担心这些是你的职责吗?不是。事实上,你没有参与任何关键性的决策,也没有这个权力。”迈尔辛显得冷淡而烦躁,她摇着头,“浣生,我给你安排的职位是桥梁建设,这是因为你比大多数人都懂得如何激励孙辈。还因为你能够自己拿主意,不用每天烦扰副首领。”

迈尔辛不想再被烦扰。

有一些关于她隐居地状况的传言。这些流言大都比较恶毒。有人说迈尔辛根本不是独居。她留了一队年轻的孙辈在身边,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取悦她,比如说性方面之类的。这些传说很可笑,但它们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谎言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相?

伴随着轮胎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浣生将车开进了主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