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髓(下)(9)
“那不是我的命运,”他说,“也不是你的。”
然后她明白了——突然间,完全地明白了。她睁大了眼睛。
提欧用激光器瞄准她破碎的身体。随着蓝白光一闪,他摧毁了一切,只留下她坚韧的大脑、足够的头骨和可以用来拎着走的头发。
第三篇
首领的椅子
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万亿个声音汇集成了毫无纪律的合唱,每一位歌者都大声喊出激昂的曲调,每一位都使用极度个性化的语言。在这样的混乱与庄严里,只有一个实体能够听到那最温柔、最害羞的声音发出的哀怨的吱吱声。
这是首领船长的重担,令她着迷又喜悦。
她用自己完美的耳朵,探听着大海上的风声:阿尔法海、蓝海、劳森之海、血福海。还有另外591个主要的静水水体。她能听出飞船防护罩的强度、激光阵列的状况,还有前导面的维修情况:正常,良好,极好(从来不会是差,大多数时候是极好);还有星系外部的氢元素获取量,每微秒以公吨计。她对每一个舱室、走廊,和居住贮藏室的氧浓度了如指掌(湿地的氧浓度高了0.2%,就会危及居住其中的好氧程度最低的乘客),对二氧化碳含量的测量也同样精确,对生物学非活性气体的检测则达不到这样的精度;还有环境光的亮度、温度、湿度,毒素检查,通过直接或间接手段测量的光合速率、分解速率和腐菌剂,生物制品,化学制品,不明物品;精确到每7秒更新一次的人口普查数据:迁入移民、迁出移民、生育、无性分裂,偶尔会有对死亡的哀号。她不断重新编制详尽的乘客名册:按物种,按母星,按照听得见的名字;或者结构化的触摸,或者个体自排气体独特而丰富的气息;还可以根据他们的支付方式:用船币交易,还是用物品交换,或者通过馈赠知识。利润与氢元素获取量、氧气总量一样至关紧要。它用23个不同的衡器来计算,其中没有哪一个能说是完全准确的。但它们联系在一起,便建立了一个全面的估算。如今被发送至相隔甚远的地球的,正是这个意义重大的估算结果。每隔六小时发送一次。一同发送的,还有船上最近四分之一天的综合简报。从本质上说,就是提醒距今3万年后收听这段话的人:他们在这里,他们的航程正在按计划进展,一切都很顺利,谢谢。
首领本人的声音这样说。
曾经的弃船已经逐步成为一艘充满生机的船。人们富足而且基本幸福——首领的众多节点如今已经能够衡量幸福这样虚无的特质。
但有一件事一直让这女人和她的节点悬心,那就是一直困扰她的、关于迈尔辛和其他失踪船长的难解之谜。
她的船长们刚刚消失的时候,首领的反应是极度的恐慌。她出动了安全部队,明察暗访,试图彻底搜查这艘浩瀚的巨船。起初,这些部队使用隐蔽的手段。整整一周毫无效果后,他们开始随机搜查。屡战屡败一个月后,安全部队将有前科的煽动作乱者和可疑人员集中起来,展开了有针对性的各式审讯。
然而,那些失踪的船长们——精英中的精英——仍然无迹可寻。
他们的同事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流言不胫而走,先是传到低阶船员那里,然后乘客也知道了,因此必须做出解释。首领编造了他们去遥远的星球执行秘密任务的故事。此行的目的和确切的星球都未阐明,任听众用想象和猜疑来填补未知的部分。重要的是,她得不停重复,强迫众人相信这个故事。然而,一个世纪以后,失踪的船长们依然没有任何消息,甚至连一次可能的目击也没有。于是,首领不得不做出一脸悲伤的样子,发布了一次公告。
“船长们乘坐的飞船失踪了。”她宣布说。
那是在她的年度宴会上。几千名不甚重要的船长闻讯惊讶不已。明白话中真正的含义后,他们也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他们的船失踪了,据推测是遭到了毁坏。”她接着说,“我很想对你们说明他们的任务。但是我不能。我只想说,我们的同事,我们的挚友,他们都是英雄。我们,和我们伟大的船,将永远蒙受他们的恩泽。”新的安全措施出台。由首领设计并通过她的精英护卫实施,首领打算让这些偏执狂严密监视余下的船长。旧时的逃生路径,在早些年是明智之举,如今已被禁止并下令废除。她庞大的身体里纳入了新节点,专门用于汇报众船长的行踪和所作所为;在不过于侵犯隐私的前提下,将他们的某些思想也一并传过来。
但船长短缺是必须面对的致命问题。失踪的人只占全员的百分之几,办事效率却整整下降了四分之一,接近百分之六十的革新突然宣告失败。首领发现自己正着手调查每一位船员的才能,然后是人类乘客的才能。这些温暖而不朽的身躯中,有哪些差强人意,哪些能够胜任船长的职务?她能将这艘船上某些小小的部分托付给谁?就算只是让他们穿上适当的制服,在公共大道上来回走动,让民众增添几分信任也好啊。
人才——真正天生的星际领航员——供不应求。
即便有培训、时间和基因修补,船长必须拥有的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野心,和对职责的渴望却少有人具备。首领给越来越多的节点开启了自动化,让自己日日夜夜更加繁忙。要是多几个积极肯干又有才华的人就好了。但怎么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她的船离人类殖民地如此遥远,需求又是如此迫切……
“来一次大赦如何……?”她的新首席副手建议道。
他名叫耳威,迈尔辛的失踪曾让他激动不已。这是合乎情理的。但他缺少他前任的某些好品质,包括迈尔辛公开承认野心的那份明智,还有她恶名昭著的睚眦必报。
“特赦吗?”首领说,她的声音里透着犹豫。
“根据最新统计,长官,现离职船长有八十九名。一些是因为轻度犯罪被监禁,另一些则从很久以前就隐居起来,以另外的名字和面孔出现。”
“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吗?”首领问。
“如果他们愿意从低等级开始做起的话,”他说,“如果他们的罪行足够小,而您足够宽宏大量,能够原谅他们的话……我想是的。我们也许可以好好利用他们。是的。”
她调出了名单。
用了不到一秒钟,人工智能就整理出了八十九条生平信息和服务记录。她慎重地看着那些名字。大多数她都记得,她惊异于上面列出的才能。一根有力的手指指着另一个名字,级别最高的那个,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觉得你的前一任发生了什么事?”
“长官?”
“关于迈尔辛。我想听听你的推测。”她的巨手悬停在那里,重新理了一遍显而易见的事,“数百名同事在同一天消失,而我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找到,你觉得他们应该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这是他的意见。
然后像首席应该做的那样,他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补充说:“是外星势力作祟。”他列举了几个物种的名字,居住在附近,都很可疑。“他们可能收买或者绑架了我们的船长,然后将他们偷运下船去了。”
“为什么是那些船长?”
出于自尊心,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官。”
这不是才能的问题,他似乎在说。但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
“你应该信任你的新安全措施。”耳威把话题拽回了特赦的问题,“我们可以监视这些获得赦免的船长。如果他们让人失望,就采取适当的行动。您随时可以采取行动,长官。从前那些事件绝没有机会重演,长官。”
“我是在担心旧事重演吗?”
“也许是在担心吧。”他回答。然后,他看着失势船长的名单,看着首领拿手指用力压着的那个名字。
“帕米尔。”他平静地说。
她看着她的首席,“你真的认为大赦行得通?像帕米尔那样的人会为了这身制服放弃他的自由?”
“放弃他的自由?”耳威结巴起来,他不理解。
为了取悦首领,他补充道:“我记得帕米尔。他是个有才华的、天生的船长。的确,他有时候是讨人厌。但是,长官,其他关于他的评论都说……帕米尔是非常合格的船长……”
通过半公开的途径,特赦的消息散播开去。接受特赦的期限,是一个世纪。
头两分钟内,就有半数被监禁和擅离职守的船长接受了条件,为他们的各种罪行请求宽恕。他们纷纷被低调却公开地重新录用,尽管等级较低,职责不详。不过,五十年可靠的工作表现之后,他们的报酬和职位都有了小小的提升。
帕米尔没有出现。
首领很失望,但并不感到惊讶。她自始至终都了解那个人。有时候一闪念,她甚至能理解他。帕米尔不太可能第一时间接受赦免。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怀疑天性。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极大的、近乎灾难式的傲气。在特赦的最后几年,随着越来越多消失之人的出现,帕米尔的缺席越发显眼了。连首领都明白了,如果他还健在、仍然在船上生活,得给他比宽恕更大的甜头,才能把他带回家。
特赦结束前二十分钟,一个穿着长袍和凉鞋、勉强符合关于帕米尔的描述的大个子男人走进了贝塔港的安全办公室。他平静地坐下来,对所有能听到他的人说:“我太无聊了,想把我的工作找回来,或者找个差不多的事做做也行。”
深层扫描将他匹配为离职的船长。
“你需要乞求首领的原谅。”他被告知。二十名穿着紫色和黑色制服的强壮警察或坐或站,从各个方向围住了这个高大却不英俊的男人。当地负责人解释道:“这是特赦的基本条件。事实上,也是唯一的条件。她能看见你,也能听见你说话。现在就恳求吧。开始。”
帕米尔不会这么做。
几千公里之外,首领看到这个男人摇了摇头。“我不会为任何事情道歉。你们别劝了,省省吧。”
负责人惊呆了,眨巴着眼睛,说:“你没有选择,帕米尔。”
“我犯了什么罪?”他问。
“你放任危险生物上船,还涉嫌摧毁最好的废物处理厂。”
“但我并不觉得特别内疚。”帕米尔耸了耸肩,“连一点歉意也没有。”
远在千里之外,首领看着,听着。她用大手捂着嘴笑了。
“我做了该做的事。”他补充说。猜到哪里藏着安全眼,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他盯着摄像头。“我无法请求宽恕,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罪。”
“的确如此。”她低声自语。
但当地警察不太赏识这番言行。他们厌恶地摇着头,最愤怒的人——一个手臂很长的家伙,混进了一点猿猴的基因和粗暴的脾气——发出了愚蠢的威胁。
“那我们就把你抓起来,审判以后快速定罪。剩下的漫长航程,你只能在最小最黑的监狱里度过了。”
帕米尔看了那个愤怒的人一眼,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接着他站起来,道:“离特赦结束还有八分钟。我仍然可以自行离开。但我想,你们大概觉得自己可以不顾时间,把我扣下来。”
半数警察的确想把他抓起来。
好像在戏弄这些警察,帕米尔朝办公室门口迈了很大的一步。然后他假装改了主意,走到中途又笑着转过身来。他再次望着安全眼,对首领说:“还记得那些失踪的船长吗?你那个可笑的故事说,在执行秘密任务途中丧生的那些?”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忘记了呼吸。
“你那些船长,我见过其中一位……在她退出公众视线一周之后……”
船上的一万亿个声音沉默了。突然之间,首领只听见帕米尔的声音。她眼里没有了其他人。在她位于阿尔法港下方的住处里,她喊道:“你见到谁了?”
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安全办公室。除了一个帕米尔,其余人都吓了一跳。
“离开这个房间。”她吼道,“除了帕米尔船长,其他人都出去!”
帕米尔朝警察们露出笑容。他们怒气冲冲,拳头紧握,排成纵队离开了。只剩他们两人后,首领切断了所有的输入输出线路,只保存了一条。然后,她作为有形的光出现在他面前。“你见到的,是我的哪个船长?”
帕米尔轻声说:“浣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帕米尔和浣生曾经是密友。
在那很长的一瞬间,她不再是首领。亿万声音被遗忘了,她任巨船在没有她指引的情况下在宇宙空间中漂流。
“你在哪里看到浣生的?”
简明扼要,加上某些细节,帕米尔的话足以让她相信。
带着睿智的笑容,他补充道:“我想恢复原来的等级。你不必付我相应薪酬,也不必相信我。但如果我只是一个百万级的船长,我会觉得无聊的。”
她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提议?”
“因为你需要才能和经验,”他笃定地回答,“因为你不知道浣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因为我对消失这种事懂得不算少,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她。没准某一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就找到了。”
首领船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帕米尔摇了摇头。“长官。”他鞠了一躬,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这艘船是个非常大的地方,而且说实话,您对它的了解连您自以为的一半都不到。而它对您的认识,不到您认为它应该知道的四分之一……”
二十八
帕米尔在一颗凋敝的殖民小星球出生时,他的父亲只有三十岁,在不朽的时代差不多算是个孩子;而他的母亲,自称是女祭司和先知,比他们年长几千岁。母亲有着变幻莫测的美丽和几乎无法估量的财富,有了这些条件,她几乎能得到当地的任何男人,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女人。但她是个非常古怪的女人,因为某些理由,她决定向一个纯真的男孩求爱,并和他结婚。这两个极不般配的人,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成为了一对稳定、甚至算得上幸福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