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东·契诃夫在暑期里(2)
我们在塔甘罗格的康托尔斯克街上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是我们父亲在祖父叶果尔·米哈伊洛维奇送给他的一块空地上建造起来的,而祖父则住在克尼雅扎亚。家里把仅有的一点钱都花在建造这所房子上了,还短缺的五百卢布是出借据向本地的信用互助合作社借来的,由一个在上述合作社供职的、姓柯斯坚科的人作保。这张倒霉的借据经过长时期的折磨,到最后,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力偿还债务。柯斯坚科支付了借款,同时向商务法院控告父亲。在那个时候,不能准时交款的债务人就得坐牢,因此,父亲不得不躲债。但是躲到哪儿去呢?当时我的两个哥哥——亚历山大和尼古拉已在莫斯科求学。那么,当然到莫斯科去。就这样,为了这张借据,契诃夫全家就为命运所迫,迁居莫斯科。
这个借据案由商务法院经办。我们家的朋友加夫里耳·帕尔奋季耶维奇就在这个法院供职,最后,此案是这样了结的:加夫里耳·帕尔奋季耶维奇总共只花了五百卢布,房子未经拍卖,便归他所有了。于是,加夫里耳·帕尔奋季耶维奇便作为主人迁入我们的房子,而契诃夫一家和塔甘罗格的最后一点联系就此断绝了。在这次诉讼尚在进行的时候,安托沙仍然住在父亲的房子里,房子换了新主人以后,他仍然寄住在那儿:加夫里耳·帕尔奋季耶维奇有个内侄叫彼佳·克拉夫佐夫,他是顿涅茨克州一个哥萨克地主的儿子,当时正在准备投考军官学校。新房主供给安托沙膳宿,条件是他得帮助这个彼佳复习功课。安托沙很喜欢彼佳,两人成了好朋友。到了夏天,彼佳便邀安托沙到他的庄园里去,后来,安东·契诃夫曾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这个过着纯粹美洲式原始生活的家庭,描述他在这个家庭里做客的情况。在那儿,他学会了放枪,体验到用枪打猎的乐趣,在那儿,他又学会了骑着草原上的烈马驰骋。那儿的狗特别凶狠,要是你夜里有事要到院子里去,就得叫醒主人们。那儿的家禽不计其数,性子都是那么野,你简直没法抓住它们;如果中午做菜需要母鸡,那就得开枪把它打死。那儿已经开始掀起一股无烟煤热和铁路热,可以听到矿坑里吊斗掉下来的声音(《樱桃园》),铁路的路基也在修建(《亮光》),与整列火车脱了钩的一节货车在疾驰(《怕》)。后来,安东·巴甫洛维奇成了作家和医生,他还是记得这个彼佳,曾把附在各种画报里、免费赠给读者的石印画寄给后者。我记得,有一次彼佳写信向安东·巴甫洛维奇道谢,同时表示歉意,因为他的亲属在接到这些石印画的时候,“不是按质量,而是按数量来评价它们”。
一到夏天,安东·契诃夫也到瓦·伊·泽姆布拉托夫的庄园[46]里去。他当时还是个中学生,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他给这个胖子取了个“马卡尔”的绰号。当胖子回答老师的问题——“至福”一词的希腊语怎么讲时,他在慌忙中把“马卡利”说成了“马卡尔”,于是,经安托沙一张扬,他的“马卡尔”这个雅号就此保留下来,从中学时代起,后来到大学,以至终生。我感到十分遗憾:命运促使我和哥哥分离了三年,以致我不清楚他一生中这三年的情况。后来,已经在安东·巴甫洛维奇逝世之后,阿·谢·苏沃林[47]告诉我安托沙亲口讲给他听的一件事:在草原上的某个庄园里,当时还是个中学生的安东·巴甫洛维奇站在一口孤井旁,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子来取水。未来的作家见到她就着了迷,竟至立即拥抱她,跟她亲吻。后来,他们俩还在井边站了很久,默默地望着井水。他不想离开,而她也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取水的。在契诃夫已经成为大作家之后,他曾经向苏沃林讲到过这件事,当时他们在谈论关于心灵默契和一见钟情的问题。
1879年,已近夏末,安东·巴甫洛维奇来到莫斯科,进了大学,从此就留在这儿了。那时候,我们家的境况很糟,住的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室,那地下室在格拉奇,尼古拉教堂所在的那所房子里,根本谈不上去别墅或者城外度暑假,而身为大学生的安东·巴甫洛维奇也不得不在莫斯科度过整个夏天,他所到之处不出鲍戈鲁德斯基、索科尔尼基或者莫斯科近郊的其他别墅区,在《形形色色的故事》里,他以天才的笔触对那里的住客们进行了嘲讽。看来,他在闷热的莫斯科过夏并不感到寂寞。安东·巴甫洛维奇结识了一些朋友,进入了文艺界,与报刊发生了关系,成了莫斯科出版界的圈内人。在这个时期,他和哥哥尼古拉曾到塔甘罗格旅行过一次,他们在那儿恰巧碰上我们婶母玛尔法·伊万诺夫娜的弟弟[48]结婚,还在他的婚礼上做了傧相。当时他们兴高采烈,闹得很欢,竟至把尚未打开的香槟酒瓶往窗外的雪地上扔。过了些日子,婶母告诉我,在春天融雪的时候,他们在花园里找到了这些原封未动的酒瓶。尔后,大家建议为这两兄弟的健康干杯,把这些酒全喝光了。这次旅行的成果是一幅由尼古拉绘画、安托沙作文的漫画,有in folio[49]那么大,他们把它发表在《旁观者》杂志上,标题是《结婚季节》[50]。文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傧相先生们,糟啦,等一等,玛丽娅·符拉索夫娜不见了……”等等。
1880年,我的哥哥伊万·巴甫洛维奇投考教区教师合格,在莫斯科的县辖小城沃斯克列先斯克谋得了一个职位,著名的新耶路撒冷修道院距这个小城一公里,它是完全按照在巴勒斯坦的真正的耶路撒冷教堂建造的。在这整个城市里,总共只有一所学校——教区附属小学,伊万·巴甫洛维奇成了校务的主持人。学校的督学是有名的呢绒商楚里柯夫,为了建立这所学校,他并不吝惜金钱,于是伊万·巴甫洛维奇便一下子有了一套相当宽敞、陈设很好的房子,这样的房子不是为一个年轻的单身汉准备的,里面简直住得下一大家子人。对当时住得很挤、生活条件很差的契诃夫家来说,这不啻是上天的恩赐。一等米沙[51]和玛莎考完试,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就带他们到沃斯克列先斯克去,在那儿住了一阵,直到学校开学才回来。那时候,有个炮兵连驻扎在沃斯克列先斯克(《三姐妹》),连长是马耶夫斯基上校。伊万·巴甫洛维奇一到这个小城,他就被请到马耶夫斯基家去给他的女儿安尼娅和索尼娅授课,她们还有一个小弟弟叫阿辽沙(《孩子们》)。除了这个在沃斯克列先斯克举足轻重的家庭外,在此地常住的还有著名的缙绅会议实施草案的作者帕·德·戈洛赫瓦斯托夫和他的妻子奥尔迦·安德列耶夫娜,她写的几个剧本在莫斯科的小剧院上演。上述炮兵连的中尉叶·彼·叶果罗夫是契诃夫弟兄们的好友,安东·巴甫洛维奇曾在他的短篇《绿沙滩》里提到过他。后来这个叶果罗夫退了伍,做了下戈罗德省的地方长官,安东·巴甫洛维奇曾于1892年去看过他,他们俩在那儿一起参加了克服饥荒、保证供应农民耕畜的斗争。
夏天,还在大学念书的安东·巴甫洛维奇有时也去沃斯克列先斯克,他初到那儿,就认识了很多人。大家每次出外溜达,都少不了他,他高高的个子,身穿黑色斗篷,头戴宽缘黑帽,走在一大群人中间;而且,每天傍晚,孩子们总是成群结队地远远跑在前面,大人们则走在后面,自由地谈论着当时大家关注的问题。
就在那时候,从1881年开始,安东·契诃夫开始在距沃斯克列先斯克两公里的奇金县立医院应诊,主持这所医院的是当时著名的县医帕·阿·阿尔汉格利斯基。帕维尔·阿尔先季耶维奇非常平易近人,他身边总有一些学医的青年在实习,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了名医。在那儿,安东·巴甫洛维奇认识了符·亚·西罗季宁[52]、Д.С.塔乌别尔[53]、М.П.亚科夫列夫[54]。经过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后,所有这些青年都在单身的阿尔汉格利斯基那儿相聚,开起小型晚会,大家无拘无束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讨论当时一些文学作品和文学论著。他们的谈话总离不开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大家对这位作家十分熟悉。他们也醉心于阅读屠格涅夫的作品。
1884年,安东·契诃夫读完了大学的课程,作为一个医生,到奇金医院实习。就在这儿,他汲取了他的《逃亡者》、《外科手术》等短篇的题材,而与沃斯克列先斯克邮政局长安德烈·叶果雷奇的结识则给他提供了短篇《文官考试》的主题。
这一年仲夏,安东·巴甫洛维奇带我去兹韦尼哥罗德,他在当地医院的医师谢·帕·乌斯宾斯基休假期间主持该院的工作。除了在地方医院替病人治病外,他还代行那个到外地去结婚的县医的职务;因此,他就不得不跟法院的侦讯官一起去验尸,处理当地政府交办的事务,做法院的鉴定人。当地有一所把全部政府机关都包罗在内的房子,契诃夫的短篇中的一个主人公这样谈到这所房子:“这儿有波丽济雅,这儿也有密丽济雅,这儿又有幽斯琪济雅[55]——简直是一所贵族女子中学。”在兹韦尼哥罗德的见闻成了契诃夫的短篇《死尸》、《塞壬》的题材。
当时,有一个炮兵旅驻扎在离伊万·巴甫洛维奇在那儿执教的沃斯克列先斯克二十五俄里的帕夫洛夫村。以马耶夫斯基为连长的驻扎在沃斯克列先斯克的炮兵连就隶属于这个旅。有一次,帕夫洛夫村的炮兵旅举行舞会,不言而喻,沃斯克列先斯克的军官们也一定参加。伊万·巴甫洛维奇随他们同往。不料舞会结束以后,所有这些军官决定在帕夫洛夫村过夜,而他却得一清早去学校上课,这可把他急坏了。又加时值冬季,不可能步行回家。幸而这时候有一个被邀请的客人从军官俱乐部走出来,一辆三套马车立即向他驶来。这位客人一看到束手无策地待在俱乐部入口处的伊万·巴甫洛维奇,就邀请他坐在自己身旁,把他送到沃斯克列先斯克,然后马车又继续往前驶。此人就是亚·谢·基塞廖夫,住在离沃斯克列先斯克五公里的巴勃金诺,他是有名的驻巴黎大使和莫尔达维亚公、俄国国有财产部的奠基者帕·德·基塞廖夫伯爵的侄子。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基塞廖夫娶了当时莫斯科有名的美男子,皇家剧院院长弗·彼·别基切夫的女儿玛丽娅·符拉季米罗夫娜为妻。他们的孩子萨莎(女儿)和谢廖沙后来成了安东·契诃夫的朋友,他为他们写了附有插图的滑稽短剧《蠢事》。亚·谢·基塞廖夫与伊万·巴甫洛维奇在路上相识以后,就请他给自己的孩子们补习功课——这样,契诃夫家和巴勃金诺及其居民们有了联系。起先,我的姐姐玛莎通过伊万·巴甫洛维奇认识了基塞廖夫家的人,和玛丽娅·符拉季米罗夫娜接近起来,开始到巴勃金诺做客,随后,到了1885年春天,契诃夫全家就迁到那儿的一所别墅里去住了。
我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过,沃斯克列先斯克和巴勃金诺对安东·契诃夫才能的发展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那儿不仅风景优美宜人,有很大的英国公园、河流、树木和草原供别墅的住客们欣赏,又有悠扬的钟声从沃斯克列先斯克和新耶路撒冷传来,——而且,巴勃金诺的居民们本身也都是些相当出色的人物。在那儿可以看到所有篇幅较大的文艺刊物:基塞廖夫家的人非常关心文艺界的情况;弗·彼·别基切夫不断地回忆往事,当时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米·彼·符拉季斯拉夫列夫唱着流行的抒情曲,而伊·亚·叶弗列莫娃则每晚都介绍贝多芬和其他音乐家的作品。巴勃金诺的有识之士对当时还刚出名的柴可夫斯基也颇感兴趣。玛丽娅·符拉季米罗夫娜·基塞廖娃讲述了一些绝妙的逸事。顺便说说,安东·契诃夫的短篇《一个文官的死》是根据弗·彼·别基切夫叙述的一件发生在莫斯科大剧院的实事写成的。《江鳕》的情节也实有其事——发生在建造浴棚之际;《阿尔比昂的女儿》中女主人公的原型是到巴勃金诺来的客人们的女家庭教师玛修斯小姐。《灾祸》和《巫婆》的故事来自达拉冈诺夫斯克森林中一所孤零零地立在大道边、有着看守小屋的教堂。
令人惊异的是,巴勃金诺对俄国风景画家伊·伊·列维坦在艺术上的发展也起了重要作用。在离巴勃金诺三俄里处,在河对岸的大克林斯克大道上,有个叫马克西莫夫卡的村子。村子里住着一个陶工瓦西里。瓦西里是个酒鬼,他把自己挣来的钱都换酒喝掉了,他的妻子终年到头都怀着身孕。独立不羁的画家夏天动身去作素描,就住在这个陶工家里。大家知道,列维坦有时还发忧郁症。在这样的时候,他就带着枪,离家一两个星期,不见影踪,一直要到他重新感到生命的欢乐才返回。或者,他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心情郁悒,跟谁都不来往;要不然,他就像一个被放逐的精灵,双手交叉在胸前,垂下了头,孤独地在近处徘徊。
有一回,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那雨凄凉,愁苦,无休无止地下着,就像盘旋脑际、难以摆脱的思想。陶工的妻子从马克西莫夫卡到巴勃金诺来看病,同时告诉我们,住在她家的伊萨克·伊里奇[56]病了。列维坦就在巴勃金诺附近,这对契诃夫弟兄们来说是个愉快的消息,安东·巴甫洛维奇想去看看他。我们已经吃过晚饭,外面倾盆大雨,我们没上大房子(基塞廖夫家)去,准备在边屋里度过漫长的夜晚。
“听我说,”安东·巴甫洛维奇蓦地跳了起来,“让我们去看看列维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