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对思维与借宾定主
仲师《伤寒论》的写作方法,实际上亦寓含了辩证思维方法,所以只有充分地了解和掌握仲师的写作方式,尤其是写作的思维特点、叙述习惯、语言环境等,才能品读出《伤寒论》的精髓,体会出原文的本意。其中仲师运用的相对性辩证思维中,又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写作方式——借宾定主,就充分体现了这种辩证思维的运用特色。下面举例论述。
(一)结胸与痞证宾主互借互定
结胸与痞证,均属太阳病误下导致邪气内陷而形成的“坏病”,而且均以“心下”为主要病位,以邪结为主要病机,以胀满为主要症状。也就是说,两证的病因、病位、病机、病证十分近似。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宾主互借互定的写作方式,并以这种叙述方式进行比较、鉴别。
《伤寒论》128~142条是阐述结胸证辨证论治的,其中131条主要讲结胸证的成因,云:“病发于阳,而反下之,热入因作结胸;病发于阴,而反下之,因作痞也。之所以成结胸者,以下之太早故也。”伤寒注家由于不了解仲师这种借宾定主的写作方式,往往将本条的结胸和痞平行视之,而不是分宾主看待,所以注解不达经旨。如张隐庵注云:“病发于阳者,发于太阳也,太阳主表,宜从汗解,而反下之,则胃中空虚,邪热内入,而结于胸膈之阳分,因作结胸。病发于阴者,发于少阴也,少阴上火下水,而主神机出入,治当助其君火之阳,而反下之,则邪入胸膈之阴分,因作痞也。”张氏之注,太阳与少阴相对,胸膈之阳分与胸膈之阴分相对,结胸与痞相对,从表面看颇为对仗,实际于理难通。因为少阴为虚寒,即使误下也不会形成热结气滞之痞的。舒驰远注云:“病发于阳,为风伤卫,误下则结硬于胸上,以阳位高在上也。病发于阴,为寒伤阴营,误下则痞塞于心下,以阴位卑在下也。”舒氏亦以风伤卫与寒伤营相对,阳位高在上与阴位卑在下相对,同样是并列视之,相对注解,但所谓的风伤卫、寒伤营本身就虚玄不通。柯韵伯注云:“阳者,指外而言,形躯是也;阴者,指内而言,胸中心下是也。此指人身之外为阳,内为阴,非指阴经之阴,亦非指阴证之阴。发阳发阴俱指发热,结胸与痞俱是热证。作痞不言热入者,热原发于里也。误下而热不得散,因而痞硬,不可以发阴作无热解也。”柯氏以内与外相对,以形躯与胸中心下相对,虽然对原文痞证为什么仲师不言“热入”作出“热原发于里”的解释,但所说的“误下而热不得散”,太过牵强,因为结胸的成因也是“误下而热不得散”。可见,只要将结胸与痞平行视之,不分主次,一句话,不知仲师借宾定主之写作方式,就不可能得出合理的解释。
本条为了强调热实结胸证“热入”的发病和病机特点,于是就借助于痞。原文的意思是说,结胸属于大热证,一定是在“病发于阳”的基础上,误下“热入”而形成的。如果是“病发于阴”,即使误下也无热可入,是绝对不会形成结胸的,充其量也只能导致痞证。显然,仲师在这里是借“痞”之宾,以定“结胸”之主。如果像前面注家那样平行视之,无论怎样解释也是讲不通的。因为查阅原文,痞证也是“病发于阳”之误下形成的。即如柯氏所言“发阳发阴俱指发热,结胸与痞俱是热证”。
更有意思的是,仲师在后面又写下一条与此相反的借宾定主,即借结胸之宾,以定痞证之主。149条云:“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若心下满而硬痛者,此为结胸也,大陷胸汤主之;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不中与之,宜半夏泻心汤。”自149~167条,基本上是集中阐述痞证及与之相关的类似证,本条属于论述痞证的第1条,所以其主旨是阐述痞证,而非结胸。也就是说,是有主宾之分的。具体说来,就是借结胸之宾,以定痞证之主。柴胡汤证显然属于“病发于阳”, “以他药下之”后,“热入”既会形成结胸,也会导致痞证。本条重点讲痞,但为了突出痞证心下“但满而不痛”的临床特点,于是以结胸作为比较。也就是说,借用结胸“心下满而硬痛”之宾,以定痞证心下“但满而不痛”之主。两证对举,宾主关系,昭然若揭。
(二)借纯阴结之宾以定阳微结之主
148条是最具辨证意义的条文,不但是少阳“半表半里”概念的出处之所在,更是小柴胡汤变法辩证思维体现最为灵活之所在,更为值得一提的是,仲师还运用了借宾定主的叙述方式。
原文云:“伤寒五六日,头汗出,微恶寒,手足冷,心下满,口不欲食,大便硬,脉细者,此为阳微结……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悉入在里,此为半在里半在外也。脉虽沉紧,不得为少阴病。所以然者,阴不得有汗,今头汗出,故知非少阴也,可与小柴胡汤。”146条讲柴胡桂枝汤的辨证,147条讲柴胡桂枝干姜汤的辨证,而本条则讲小柴胡汤的辨证。三条紧连而述,全是讲柴胡证的辨证。但本条的叙述方式和辩证思维显然与96条的小柴胡汤证有别,96条主在讲常,所以干净利索地列出四大主症;而本条主在讲变,所以尽是些似是而非的脉症。更令人难以捉摸的是,在这些脉症中竟然出现诸如“微恶寒”“手足冷”“口不欲食”“脉细者”这样属于阴寒的脉症。这就需要类比鉴别,于是就有了“纯阴结”与“阳微结”的对举。但是本条的主旨显然是在阐述少阳病,所以这种对举绝不是均等的,而是有主次的,即有宾主之分的,亦即借纯阴结之宾,以定阳微结之主;以纯阴结的“不得复有外证”和“阴不得有汗”,排除少阴病。从而确定以上貌似阴寒的脉症,属于阳气微结难以外达的少阳病,就像四逆散证的“四逆”一样。所不同的是,病在厥阴,阳结较重,故而四逆;病在少阳,只是微结,仅手足冷。厥阴也罢,少阳也罢,即是阳气郁结,“木郁达之”是其主要的治疗原则。
(三)借脏厥之宾以定蛔厥之主
关于“厥”的辨证,厥阴病篇阐述的最为全面而灵活,蛔厥即是其中的一种。仲师指出厥证的病机是“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但是阴阳气不相顺接可有两种情况:一是阳虚失于温煦,此为厥证病机之常;一是阳郁难以温煦,此为厥证病机之变。辨证之要,在于知常达变。具体于蛔厥的辨证如何知常达变,仲师就运用了借宾定主的叙述方式。
原文云:“伤寒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脏厥,非蛔厥也。蛔厥者,其人当吐蛔,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此为脏寒。蛔上入其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其人常自吐蛔。蛔厥者,乌梅丸主之。”本条的主旨显然在阐述蛔厥,但是仲师先不讲蛔厥,而是从脏厥讲起,借宾定主之意,跃然纸上。脏厥为厥证之常,蛔厥为厥证之变,以常为宾,以变为主,对举鉴别,意在达变。
具体说来,以脏厥的“脉微”“肤冷”和“躁无暂安时”三者,与蛔厥的脉不微、厥冷轻和烦而有时,相对比较之。这种相对比较,有虚有实。蛔厥不提脉象,不提肤冷,与脏厥相对比较之意自在其中,属于对举之“虚”;而蛔厥之“烦”与脏厥之“躁”,包括“静而复时烦”与“躁无暂安时”,则属于对举之“实”。最后又特别提出蛔厥最具辨证意义的指证——“其人常自吐蛔”,进而确立蛔厥的诊断,至此借宾定主叙述结束。
《伤寒论》可谓是最具魅力的经典,但要真正品读出有意义的内容,或者仲师的本意来,又实属不易。我认为正确理解像借宾定主这样的写作特点,对于品读和理解《伤寒论》是十分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