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哲学(傅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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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3)

比如你面前有一个活的模型,或是男子,或是女人,你用来临摹的工具只有一支铅笔,一张比手拿大两倍的纸;当然不能要求你把四肢的大小照样复制,你的纸太小了;也不能要你画出四肢的色调,你手头只有黑白两色。所要求你的只是把对象的“关系”,首先是比例,就是大小的关系,复制出来。头有多少长,身体的长度就应该若干倍于头,手臂与腿的长度也应该以头为标准,其余的部分都是这样。——其次,你还得把姿势的形式或关系复制出来:对象身上的某种曲线,某种椭圆形,某种三角形,某种曲折,都要用性质相同的线条描画。总而言之,需要复制的不是别的,而是连接各个部分的关系;需要表达的不是肉体的单纯的外表,而是肉体的逻辑。

同样,你面前有一群活动的人,或是平民生活的一景,或是上流社会的一景,要你描写。你有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记忆,或许还有一支铅笔可以临时写五六条笔记:工具很少,可是够了。因为人家不要求你报告十来二十个人的全部谈话,全部动作,全部行为。在这里象刚才一样,只要求你记录比例,关系,首先是正确保持行为的比例:倘若人物所表现的是野心,你的描写就得以野心为主;倘是吝啬,就以吝啬为主;倘是激烈,就以激烈为主。其次要注意这些行为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要表现出一句话是另外一句引起的,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决定,是另一种感情,另一种思想,另一种决定促发的,也是人物当时的处境促发的,也是你认为他所具备的总的性格促发的。总之,文学作品象绘画一样,不是要写人物和事故的外部表象,而是要写人物与事故的整个关系和主客的性质,就是说逻辑。因此,一般而论,我们在实物中感到兴趣而要求艺术家摘录和表现的,无非是实物内部外部的逻辑,换句话说,是事物的结构,组织与配合。

你们看,我们在哪一点上修正了我们的第一个定义:这并非推翻第一个定义,而是加以澄清。我们现在发见的是艺术的更高级的特征,有了这个特征,艺术才成为理智的产物而不仅是手工的出品。

以上的解释是不是够了?我们所看见的艺术品是否以单单复制各个部分的关系为限?绝对不是。因为最大的艺术宗派正是把真实的关系改变最多的。

比如考察意大利派,以其中最大的艺术家米开朗琪罗为例;为了有个明确的观念,你们不妨回想一下他的杰作,放在佛罗伦萨梅提契墓上的四个云石雕像。你们之中没有见过原作的人,至少熟悉复制品。在两个男人身上,尤其在一个睡着,一个正在醒来的女人身上,各个部分的比例毫无问题与真人的比例不同。便是在意大利也找不到那样的人物。你可以看见衣著华丽,年轻貌美的女子,眼睛发亮,蛮气十足的乡下人,肌肉结实,举止大方的画院中的模特儿;可是不论在乡村中,在庆祝会上,在画室里,不论在意大利还是在旁的地方,不论是现在还是十六世纪,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和米开朗琪罗陈列在梅提契庙堂中的愤激的英雄,心情悲痛的巨人式的处女相象。米开朗琪罗的典型是在他自己心中,在他自己的性格中找到的。要在心中找到这样的典型,艺术家必须是个生性孤独,好深思,爱正义的人,是个慷慨豪放,容易激动的人,流落在萎靡与腐化的群众之间,周围尽是欺诈与压迫,专制与不义,自由与乡土都受到摧残,连自己的生命也受着威胁,觉得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既不甘屈服,只有整个儿逃避在艺术中间;但在备受奴役的缄默之下,他的伟大的心灵和悲痛的情绪还是在艺术上尽情倾诉。米开朗琪罗在那个睡着的雕像的座子上写着:“只要世上还有苦难和羞辱,睡眠是甜蜜的,要能成为顽石,那就更好。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便是我的福气;因此别惊醒我。啊!说话轻些吧!”他受着这样的情绪鼓动,才会创造那些形体;为了表现这情绪,他才改变正常的比例,把躯干与四肢加长,把上半身弯向前面,眼眶特别凹陷,额上的皱痕象攒眉怒目的狮子,肩膀上堆着重重叠叠的肌肉,背上的筋和脊骨扭做一团,象一条拉得太紧,快要折断的铁索一般紧张。

同样,我们来考察法兰德斯画派;在这个画派中以大师卢本斯为例,在卢本斯的作品中以最触目的一幅《甘尔迈斯》为例。这幅画不比米开朗琪罗的四座雕像更接近普通的比例。你们不妨到法兰德斯看看真实的人物。即使在他们高高兴兴,大吃大喝的时候,在盎凡尔斯和别处的巨人节上,也只有一些酒醉饭饱的老百姓,心平气和的抽着烟,冷静,懂事,神色黯淡,脸上的粗线条很不规则,颇象丹尼埃笔下的人物;至于《甘尔迈斯》画上那批精壮的粗汉,你可绝对找不到,卢本斯是在别处搜罗来的。在残酷的宗教战争以后,肥沃的法兰德斯受了长时期的蹂躏,终于重享太平;土地那么富饶,人民那么安分,社会的繁荣安乐一下子就恢复过来。个个人体会到丰衣足食的新兴气象;现在和过去对比之下,粗野的本能不再抑制而尽量要求享受,正如长期挨饿的牛马遇到青葱的草原,满坑满谷的刍秣。卢本斯自己就体会到这个境界,所以在他大批描绘的鲜艳洁白的裸体上面,在肉欲旺盛的血色上面,在毫无顾忌的放荡中间,尽量炫耀生活的富裕,肉的满足,尽情发泄的粗野的快乐。为了表现这种感觉,卢本斯画的《甘尔迈斯》才把躯千加阔,大腿加粗,腰部扭曲;人物才画得满面红光,披头散发,眼中有一团粗犷的火气流露出漫无节制的欲望;还有狼吞虎咽的喧哗,打烂的酒壶,翻倒的桌子,叫嚷,接吻,闹酒,总之是从来没有一个画家描写过的兽性大发的场面。

以上两个例子给你们说明,艺术家改变各个部分的关系,一定是向同一方向改变,而且是有意改变的,目的在于使对象的某一个“主要特征”,也就是艺术家对那个对象所抱的主要观念,显得特别清楚。诸位先生,我们要记住“主要特征”这个名词。这特征便是哲学家说的事物的“本质”,所以他们说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本质。“本质”是专门名词,可以不用,我们只说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表现事物的某个凸出而显著的属性,某个重要观点,某种主要状态。

这儿我们接触到艺术的真正的定义了,这个定义应当理解得很清楚;我们要强调并且明确的指出,什么叫做主要特征。我可以马上回答说:主要特征是一种属性;所有别的属性,或至少是许多别的属性,都是根据一定的关系从主要特征引伸出来的。原谅我又来一次抽象的解释,等会有了例子就会明白。

狮子的主要特征,生物学上据以分类的特征,是大型的肉食兽。所有的特点,不论是属于体格方面的还是属于性格方面的,几乎都从这一点上引伸出来。先看身体:牙齿象剪刀,上下颚的构造正好磨碎食物;而且这也是必需的,因为是肉食兽,需要吃活的动物。为了运用上下颚这两把大钳子,需要极其巨大的肌肉;为了安放这些肌肉,又需要比例相当的太阳穴。狮子脚上也有钳子,就是伸缩自如的利爪,它走路脚尖着力,所以行动轻捷;粗壮的大腿能象弹簧一般把身体抛挪出去;眼睛在黑夜里看得很清楚,因为黑夜是猎食最好的时间。一位生物学家给我看一副狮子的骨骼,对我说:“这简直是一架活动钳床。”一切性格上的特点也完全一致:先是嗜血的本能,除了鲜肉,不吃别的东西;其次是神经特别坚强,使它一刹那间能集中大量的气力来攻击或防卫;另一方面有昏昏欲睡的习惯,空闲的时间神气迟钝,严肃,阴沉,为了猎食而紧张过后大打呵欠。所有这些性格都是从肉食兽的特征上来的,所以我们把肉食兽叫做狮子的主要特征。

再研究一个比较困难的例子,研究一个地区,连同它的结构,外形,耕作,植物,动物,居民,城市等等的无数细节在内,比如尼德兰。尼德兰的主要特征是“冲积土”,就是河流把淤泥带到出口的地方,积聚为陆地。单单从“冲积土”这个名词上就产生无数的特点构成地区的全部外形,不仅构成地理的外貌和本质,并且构成居民及其事业的特色,精神与物质方面的性质。第一,那里的自然界是潮湿而肥沃的平原。那是必然的,因为河流又多又宽,有大量的腐殖土。平原上四季常青;因为那些懒洋洋的平静的江河,以及在平坦与潮湿的地上很容易开凿的无数的运河,使空气永远滋润。你们单凭推想就能知道当地的景色:灰白的天空经常有暴雨掠过,便是晴天也象笼着轻纱一般,因为湿漉漉的泥地上飘起一阵阵稀薄的水汽,织成一个透明的天幕,一匹雪花般的绝细的纱罗,罩在一望无际,满眼青绿的大地上。再看那个区域的生物:品种极多与数量丰富的饲料,招来成群结队的牲畜,或是蹲伏在草上,或是满口嚼着草料,把茫无边际的青葱的平原布满了黄的,白的,黑的斑点。由此产生的大量乳类和肉类,加上肥沃的土地所生产的谷物和菜蔬,使居民有充足而廉价的食物。可以说那个地方是水生草,草生牛羊,牛羊生乳饼,生奶油,生鲜肉;而就是乳饼,奶油,鲜肉,加上啤酒,养活了居民。你们可以看到,法兰德斯人的气质的确是在富足的生活与饱和水汽的自然界中养成的:例如冷静的性格,有规律的习惯,心情脾气的安定,稳健的人生观,永远知足,喜欢过安乐的生活,讲究清洁和舒服。——主要特征后果深远,连城市的面貌都受到影响。冲积土的地区没有建筑用的石头,只有窑里烧出来的粘土和砖瓦;因为雨水多,雨势猛,所以屋面极度倾斜;因为终年潮湿,所以门面都用油漆。在一个法兰德斯的城市里,纵横交错的尽是尖顶的屋子,颜色不是土红便是棕色,老是很干净,往往还发亮;东一处西一处的古老的教堂或者用水底的卵石筑成,或者用碎石子叠起来,再用三和土粘合;市街保养极好,两边的台阶清洁无比。荷兰的人行道都用砖砌,往往还嵌磁砖;清早五点,家家户户的女佣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洗。玻璃窗擦得雪亮;俱乐部的大门口摆着常绿树,里面地板上铺着经常更换的细沙;小酒店漆着浅淡柔和的颜色,摆着一排棕色的圆桶,黄澄澄的泡沫在式样别致的玻璃杯中漫出来。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心满意足与繁荣日久的标志,都显出基本特征的作用;而气候与土地,植物与动物,人民与事业,社会与个人,无一不留着基本特征的痕迹。

从这些数不清的作用上面可以想见基本特征的重要。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艺术所以要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现实不能胜任。在现实界,特征不过居于主要地位;艺术却要使特征支配一切。特征在现实生活中固然把实物加工,但是不充分。特征的行动受着牵制,受着别的因素阻碍,不能深入事物之内留下一个充分深刻充分显明的印记。人感觉到这个缺陷,才发明艺术加以弥补。

我们仍以卢本斯的《甘尔迈斯》为例。那些强健的女人,精壮的醉汉,结实的胸脯,肥头胖耳的嘴脸,狼吞虎咽的放肆的野人,在当时大吃大喝的集会上也许有几个类似的形象。富足有余,饮食过度的生活,会产生那样粗野的风俗与人物,但只能做到一半。另外有些因素使肉体的精力和兴致不能尽量发泄。先是贫穷:即使在最美好的时代,最兴旺的国家,也有许多人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即使不忍饥挨饿,至少是半饥半饱;由于生活艰难,空气恶劣,和一切随贫穷而俱来的苦处,天生的野性与蛮劲难以发展:吃过苦的人总比较软弱,拘束。宗教,法律,警察的管束,刻板的工作养成的习惯,都起着抑制作用;此外还有教育的影响。在适当的生活条件之下,卢本斯的模特儿可能有一百个,事实上对他真正有用的也许不过五六个。在画家能见到的真正过节的场合,可能这五六个还被一大堆普通的人湮没;也可能在画家实地观察的时候,这五六个人并没有那种姿态,表情,手势,兴致,服装,袒胸露腹的狂态,足以表现粗野与过剩的快乐。由于这许多缺陷,现实才求助于艺术;现实不能充分表现特征,必须由艺术家来补足。

一切上乘的艺术品都是如此。拉斐尔画林泉女神《迦拉丹》的时候,在书信中说,美丽的妇女太少了,他不能不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来画。这说明他对于人性,对于恬静的心境,幸福,英俊而妩媚的风度,都有某种特殊的体会,可是找不到充分表现这些意境的模特儿。给他作模型的乡下姑娘,双手因为劳动而变了样子,脚被鞋子磨坏了,因为羞涩或者因为做这个职业的屈辱,眼中还有惊惶的神气。便是他的福那丽纳双肩也太削,手臂的上半部太瘦,神气太严厉,过于拘谨;固然他把福那丽纳放在法尔纳士别墅的壁画上,但已经完全改变过,为了改变,他才把真人身上只有一些痕迹和片段的特征尽量发挥。

可见艺术品的本质在于把一个对象的基本特征,至少是重要的特征,表现得越占主导地位越好,越显明越好;艺术家为此特别删节那些遮盖特征的东西,挑出那些表明特征的东西,对于特征变质的部分都加以修正,对于特征消失的部分都加以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