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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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州烟雨记(2)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里城外,一例的很丰富的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米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罢,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和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晴空,返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茏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瓦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罢,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的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的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又背着画具,慢慢的跟我走来。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的朦胧了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走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的在两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像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洗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边的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还要虚无缥缈。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像积绒,也不像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返光里飞坠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南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的对我说:“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沉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冷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簇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这一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罢,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噤,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我说:“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经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的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面苍茫四顾,也忽而好像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灯蛾埋葬之夜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谈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一种症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节季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先让我来说所以要搬到这里来的原委。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之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当然社会是有许多层的,但那“印号”的解释,似乎也有许多样。

最重要的解释,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国里,这“印号”的政治解释,本尽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尽然,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有必要的时候,也最喜欢分清。

于是第二个解释来了,似乎是关于“时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两极,只叫用得着,也不妨同时并用,这便是现代人的智慧。

来往于两极之间,新旧人同样的可以举用的,是第三个解释,就是所谓“悖德”。

但是向额上摩摸一下,这“该隐的印号”,原也摩摸不出来,更不必说这种种的解释。或者行窃的人自己在心虚,自以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这一种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说不定。天下泰平,本来是无事的,神经衰弱病者可总免不了自扰。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依小德谟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许是忧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为背上负着的是这么一个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内,只学着行云,只学着流水,搬来搬去的尽在搬动。暮春三月底,偶尔在火车窗里,看见了些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忽而想起的,是这一个也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的界线地方。租定这间小屋,将几本丛残的旧籍迁移过来时,怕是在五月的初头。而现在却早又是初秋了。时间的飞逝,实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罢,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的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夫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以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铜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吸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叶的野菜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络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地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树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波纹无血管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进了月亮的青练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展开来。至于乱梦,那是更多了,多得连叙也叙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