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飘泊者(4)
我听了胖和尚的话,又看看这位斯文先生的样子,我知道这位斯文先生是何等样的人了——他是一个);D馆的先生。维嘉先生!川馆先生到处都有,我想你当然知道是干什么勾当的。当时我因为无法可想,反正无处去,遂决定照着胖和尚的话,拜他做老师,好跟着他东西南北鬼混。于是就满口应承,顺便向他磕一个头,就拜他为老师了。斯文先生喜欢的了不得,向胖和尚说了些感激成全的话。胖和尚分付小和尚替我们预备早饭,我就大大的饱吃了一顿。早饭之后,我们向胖和尚辞行,出了庙门;斯文先生所有的一切所谓的文房四宝,装在一个长布袋里,我都替他背着。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行。此后他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今天到某秀才家里写几张字画,明天到某一个教书馆里谈论点风骚,倒也十分有趣。我跟着他跑了有四个多月的光景,在这四个月之中,我遇着许多有趣味的事情。我的老师——斯文先生——一笔字画的确不错,心中旧学问有没有,我就不敢说了。但我总非常鄙弃他的为人:他若遇着比自己强的人,就恭维夸拍的了不得;若遇着比自己差的人,就摆着大斯文的架子,那一种态度真是讨厌已极!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所伯的就是川馆先生,因为川馆先生可以捣乱,使他们的书教不成。有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见着我们到了,真是战战兢兢,惶恐万状。我的这位老师故意难为他们,好藉此敲他们的竹杠——他们一定要送我们川资。哈哈!维嘉先生!我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真是要发笑了。中国的社会真是无奇不有啊!
倘若我的老师能够待我始终如一,能够不变做老师的态度,那末,或者我要多跟他一些时。但是他中途想出花头,变起卦来了。我跟他之后,前三个月内,他待我真是如弟子一般,自居于老师的地位;谁知到了最后一个多月,他的老师的态度渐渐变了:他渐渐同我说笑话,渐渐引诱我押戏;我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我后来觉着不对了,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勾当——他要与我做那卑污无耻的事情……我既感觉着之后,每次夜里睡觉总下特别的戒备,虽然他说些调戏的话,我总不做声,总不回答他。他见我非常庄重,自己心中虽然非常着急,但未敢居然公开地向我要求,大约是不好意思罢。
有一晚,我们宿在一个小镇市上的客店里。吃晚饭时,他总是劝我喝酒,我被劝得无法可想,虽不会喝,但也只得喝两杯。喝了酒之后,我略有醉意,便昏昏地睡去。大约到十一二点钟的光景,忽然一个人把我紧紧地搂着,我从梦中惊骇得一跳,连忙喊问:“是谁呀?是谁呀?”“是我,是我,莫要喊!”我才知道搂我的人是我的老师。
“老师!老师!你怎么的了?你怎么……”
“不要紧,我的宝宝!我的肉!你允许我,我……”
“老师!这是什么话,这怎么能行呢!”
“不要紧,你莫要害怕!倘若你不允许我,我就要……”
他说着就要实行起来。我这时的羞忿,真是有地缝我都可以钻进去!但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同他善说,教他把我放开罢,那是绝对没有效果的。幸亏我急中生出智来,想了一个脱逃的方法。
“好!老师!我顺从你,我一定顺从你。不过现在我要大便,等我大使后,我们再痛痛快快地……你看好不好?”
“好!好!快一点!”
他听到我顺从他的话,高兴的了不得,向我亲几个嘴,就把我放开了。我起来慌忙将上下衣服穿上,将店门开开,此时正三月十六,天还有月亮,我一点什么东西都没带,一股气跑了五六里。我气喘喘地坐在路旁边一块被露水浸湿的石头上休息一下。自己一个孤凄凄地坐着,越想越觉着羞辱,越想越发生愤恨,我不禁又放声痛哭了。
“天哪!这真是孤子的命运啊!”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可知你俩所遗留下来的一个苦儿今天受这般的羞辱么?”
“唉!人们的兽行……”
当时我真悲哀到不可言状!我觉着到处都是欺侮我的人,到处都是人面的禽兽……能照顾我的或者只有这中天无疵暇的明月,能与我表同情的或者只有这道旁青草内蛐蛐的虫声,能与我为伴侣的或者只有这永不与我隔离的瘦影。
九
自从那一夜从客店跑出之后,孑然一身,无以为生;环顾四周,无所驻足。我虽几番欲行自杀的短见,但是求生之念终战胜了求死之心。既然生着,就要吃饭,我因此又过了几个月乞儿的生活。今日破庙藏身,明夜林中歇宿,受尽了风雨的欺陵,忍足了人们的讥笑。在这几个月中,从没吃过一顿热腾腾的白饭,喝过一碗干净净的清茶。衣服弄得七窟八眼,几几乎把屁股都掩盖不住。面貌弄得瘦黑已极,每一临水自照,喂,自己不禁疑惑自己已入鬼籍了。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奇怪我虽然没有被这种乞儿的生活糟蹋死!每一想起当年过乞儿生活的情形,不禁又要战栗起来。好在因为有了几个月乞儿的经验,我深知道乞儿的生活是如何的痛苦,乞儿的心灵是如何的悲哀,乞儿的命运是如何的不幸……
维嘉先生!人一到穷了,什么东西都要欺侮他。即如狗罢,它是被人家豢养的东西,照理是不应噬人的,但是它对于叫化子可以说种下了不世的深仇,它专门虐待叫化子。有一次我到一个村庄去讨饭,不料刚一到该村庄的大门口,轰隆一声,从门口跑出几只大狗来,把我团团地围住,恶狠狠地就同要吃我也似的,真是把我骇得魂不附体!我喊着喊着,忽然一条黑狗呼池向我腿肚子就是一下,把我腿肚子咬得两个大洞,鲜血直流不止。幸亏这时从门内出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把一群恶兽叱开,我才能脱除危险,不然,我一定要被它们咬死了。小姑娘看着我很可怜的,就把我领到屋里,把母亲喊出来,用药把我的伤包好,并给了我一顿饭吃。
维嘉先生!到现在我这腿肚上被狗咬的伤痕还在呢。这是我永远的纪念,这是不幸者永远的纪念……
叫化子不做贼,也是没有的事情。维嘉先生!倘若你是叫化子,终日讨不到饭吃,同时肚子里饿得枯里枯里地响,你一定要发生偷的念头,那时你才晓得做贼是不得已的,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饿肚子的苦楚,一定要说做贼是违法的,做贼是不道德的——叫化子做贼,叫化子就是最讨厌的东西。
有一天,半天多没有讨到饭吃,肚子实在饿得难过;我恰好走到一块瓜田里,那西瓜和甜瓜一个一个的都成熟了,我的诞水不觉下滴,我的肚子一定要逼迫我的手摘一个来吃。当伸手摘瓜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是害怕:倘若被瓜主人看见了,我一定不免要受一顿好打。但是肚子的权威把害怕的心思压下去了,于是我就偷摘了一个甜瓜和一个西瓜。我刚刚将瓜摘到手里,瓜棚子里就跑出来了两个人,大声喊着:
“你还不把瓜放下!你这小子胆敢来偷我们的瓜呀!你大约不要命了,今天我们给你一个教训……”
他俩喊着喊着就来捉我,我丢了瓜就跑,可是因为肚子太空了,没有点儿力气跑,我终被捉住,挨了一次痛打。维嘉先生!偷两个瓜算什么,其罪就值得挨一次痛打么?为什么肚子饿了,没有吃瓜的权利?为什么瓜放在田里,而不让饿肚子的人吃?为什么瓜主人有打偷瓜人的权利?维嘉先生!你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么?
我在乞儿生活上所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我不愿一件一件地向你说,空费了你的时间。人世间不幸的真象,我算深深地感觉,深深地了解了。我现在坐在这旅舍的一间房里,回忆过去当乞儿的生活,想像现在一般乞儿的情况,我的心灵深处不禁起伏着无限的悲哀。维嘉先生!哪一个是与我这种悲哀共鸣的人呢?
请君一走到街里巷间,看一看那囚首丧面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代表世界的悲哀,人间的不幸。你且莫以为这是不必注意的事,他们是人类遗弃的分子!
人总还是人啊!他们的悲哀与不幸,什么时候才能捐除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快乐和幸福的领域?倘若人间一日有它们的存在,我以为总不是光明的人世!或者有一些人们以为现在所存在的一切,是很可以令人满意的了,不必再求其他;我以为这些人们的生活状况,知识和经验,大约是不允许他们明白我所说的事情,或者他们永远不愿意明白……
维嘉先生!我写到这里,我又怕起来了,怕你厌烦我尽说这一类的话。但是,维嘉先生!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地向你这般说——我的心灵逼迫我要向你这样叨叨絮絮地说。或者你已经厌烦了,但是,我还请你忍耐一下,继续听我的诉说。
一〇
H城为皖北一个大商埠,这地方虽没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面,或较W埠为重要。军阀,官僚,政客,为H城的特产,中国无论哪一处,差不多都没有此地产的多——这大约因为历史的关系。维嘉先生!你大约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国的李大将军,开鱼行的王老板,持斋念佛的段执政……这些有名人物罢?这些有名人物的生长地就是H城。
这是闲话,现在且向你说我的正事。
我过着讨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飘流到H城里来。在城里乞讨总是给铜钱——光绪通宝——的多,而给饭的少。在乡间乞讨就不一样了,大概总是给米或剩饭,差不多没有给钱的。在城里乞讨有一种好处,就是没有狗的危险。城里的狗固然是有,但对于叫化子的注意,不如乡间狗对于叫化于注意的狠。这是我的经验。
一日,我讨到一家杂货店叫瑞福祥的,门口立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胡子老头儿,他对我仔细地看一看,问我说: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听了他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涔涔地流下了泪。“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这句话真教我伤心极了!我是因为不愿意做事而讨饭么?我做什么事情?谁个给我事情做?谁个迫我过讨饭的生活?我愿意因讨饭而忍受人们的讥笑么?我年轻轻的愿意讨饭?我年轻轻的居然讨饭,居然受人们的讥笑……哎哟!我无涯际的悲哀向谁告诉呢?天哪!唉!……
老头儿见我哭起来了,就很惊异,便又问道:
“你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事?何妨向我说一说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讨饭的原因。我这样并不希望他能怜悯我,搭救我,不过因为心中悲哀极了,总是想吐露一下,无论他能了解和表同情与否,那都不是我所顾到的。并且我从来就深信,要想有钱的人怜悯穷人,表同情于穷人——这大半是幻想,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也许世界上有几个大慈大悲的慈善家,但是,我对于他们是没有希望的。维嘉先生!这或者是我的偏见,但是,这偏见是有来由的。
老头儿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一个学生,又见我很诚实,遂向我提议,教我在他柜上当学徒。他说,他柜上还可以用一个人,倘若我愿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学生意,免得受飘零的痛苦。他并说,除了吃穿而外,他还可以给我一点零用钱。他又说,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诚实地学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还说其他一些别的好话头……我本知道当学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没过乞儿生活的自由,但是因过乞儿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只得决定听老头儿的话,尝一尝当学徒的滋味。于是我从乞儿一变而为学徒了。
这是八月间的事。
老头儿姓刘,名静斋,这家杂货店就是他开的。杂货店的生意,比较起来,在H城里可以算为中等,还很兴盛。柜上原有伙友两位,加上我一个,就成为三个人了。可是我是学徒,他俩比我高一级,有命令使唤我的权利。有一个姓王的,他为人很和善,待我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姓刘的——店主人的本家——坏极了!他的架子,或者可以说比省长总长的架子都要大,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坏,我有点不好,他就说些讥笑话,或加以责骂——我与他共了两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么办呢?他比我高一层,他是掌柜先生,我是学徒……
维嘉先生!学徒的生活,你大约是晓得的。学徒第一年的光阴差不多不在柜上做事情,尽消磨在拿烟倒茶和扫地下门的里面。学徒应比掌柜的起来要早,因为要下门扫地,整理一切程序。客人来了,学徒丝毫不敢待慢,连忙同接到天神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拿烟倒茶,两只手儿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掌柜先生对待学徒,就同学徒比他小几倍的样子。主人好的时候,那时还勉强可以;倘若主人的脾气也不好的时候,那时就叫着活要命,没有点儿舒服的机会。我的主人,说一句实在话,待我总算还不错,没有什么过于苛待的地方。
总共我在瑞福祥当了两年学徒,这两年学徒的生活,比较起来,当然比乞儿的生活好得多。第一,肚子不会忍饿;第二,不受狗的欺侮;第三,少受风雨的逼迫。有闲工夫时,我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学问上还有点长进。自然我当时所看的书,都只限于旧书,而没有得到新书的机会。
在两年学徒的生活中,我又感觉得商人的道德,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商业的本身不会使商人有好的道德。商人的目的当然是要赚钱,要在货物上得到利润,若不能得到利润,则商业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因为要赚钱,是凡可以赚钱的方法和手段,当然都是要尽量利用的;到要利用狡猾的方法和手段来赚钱,那还说到什么道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