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风回梦记(2)
金老爷听了她末一句话,不由笑道:“难得你这些年还没改了你那河南口音。”又向众人道:“你们听她口里的几字和钟字,跟周七一样不?”说完用眼睛去找周七,只见那破沙发上却没有。向左看时,周七却正靠在烟榻旁边一个小立柜上,眼睛直直的向冯怜宝傻看。金老爷笑道:“周七这小子又直了眼了。你们是落在江湖内,俱是穷命人,就认个乡亲也罢。”那周七似乎没听见金老爷的话,突然抢上两步,向冯怜宝叫道:“哙,这位嫂子,你可是河南龙王庙镇上的人?”那冯怜宝被他惊得一跳,忙立起来,口里答应道:“是呀!”眼睛却细细向他打量。周七又问道:“你从家乡出来有多少年?”冯怜宝忽然泪汪在眼圈里,怔怔的道:“我先问你,你可姓周?”周七点点头,又往前凑了一步。冯怜宝又颤声问道:“你的学名叫大勇?”周七听了,不由分说,便抢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怜宝只带着哭音叫了声“我的……”头儿已紧紧抵到他的胸前,口里再也发不出声音,众人见她只有肩头微微的颤动。周七却张着大嘴,挂着两行眼泪,一只手向金老爷比划着,口里模模糊糊的道:“我俩二十年,……二十年……”如莲忙从椅子上立起,在一旁发闷,自己知道娘当年是天津有名的红倌人,恩客多得比河头鱼鳖还多,只当又遇见什么特别恩客,又要给自己凭空添个干爸爸,心中委实不大舒服。阖烟馆里人见他二人这般情景,都测不透底细,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金老爷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听言察理,早瞧科八九分,便劝道:“你们夫妻离散了二十年,如今见了面,真是大喜,还哭什么?各人肚里装的委屈,等回家去哭上十天半月,也没人管,何必在这里现象!”周七和怜宝原是一时突然激于情感,才抱头一哭。如今听了金老爷的话,才各自想到自己是年近四十的人,在人前搂到一处,不大像样,便一齐松手离开,脸上都是一红。周七用袖子拭着眼泪道:“从那年咱从家乡逃出来,路上没遇见土匪,却遇着乱兵。我被乱兵捉了去,你怎样了?”怜宝叹道:“咳呀,提不得,你被兵捉了走,我教他们按在地下,剥了衣服,在河边柳树下,一个挨一个的,把我……”周七顿着足,掩着脸道:“我懂得了,你少说得这们细致,亏你也不嫌难看。”怜宝道:“如今还嫌什么难看?要这样脸皮薄,你媳妇这二十年的事,臊也把你臊死了。”周七点头道:“对,对。我混,我混!如今还讲他妈的哪门子清白,真是想不开!你说,你说。”怜宝说:“这你还明白,命里该当,教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那时教他们几十个大小伙子收拾得快要没了气。咳,你忘了那时我才十九岁呀!后来他们见我浑身冰凉,只当已死,便抛下我去了。我在河边上不知道发了多少时候的昏,后来被咱村里于老佩看见,把我救了,没法子只得跟了他。哪知道小子坏了良心,把我带到天津,就卖到窑子里。”
说到这里,忽从外面又来了几个烟客,佟云广知道他们这样拉钩扯线的说,烟客都回肠荡气的听,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完。这一堂客还不赖到明天正午?先来的不肯走,后来的等不得,营业怕要大受损失,便借题开发道:“周老七,你们夫妇重逢,这是多痛快的事,还不回家去叙叙二十年的离别,在这里聊给旁人听作甚?”金老爷听掌柜的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们回家吧!明天还一同来,我请客给你们贺喜。”冯怜宝是个风尘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来?明知掌柜是绕弯撵他们,便向周七道:“咱们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还有家小?”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没个准窝巢,哪里来的家小?咱们离开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烟馆赌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还不用开住局钱。”说到这里,那边佟云广喊道:“周七,你要说人话,不看你太太在这里,我要胡骂了!”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说溜了嘴。”便又接着向怜宝道:“你住在哪儿?我去方便不方便?”这句话惹得金老爷大笑道:“男人问他媳妇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闻!周七这话难得问得这么机伶,倒教我听了可叹。”那怜宝擦着眼泪笑道:“哪怪他有这一问?若是早几年见面,我家里还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门净户的了。”周七听着还犹疑,怜宝笑道:“女人只要和烟灯搭了姘头,什么男人也不想。这种道理,你不信去问旁人。”金老爷从旁插言道:“这话一些不错。要没有烟灯这位伏虎罗汉,凭她这虎一般的年纪,一个周七哪里够吃!”怜宝道:“金三爷,你还只是贫嘴。”说着忽然想起了如莲,便叫了声“我的儿,还忘了见你的爹!”哪知如莲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声,只听门外应道:“娘,走么?我在这里等。”怜宝诧异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见了爹倒躲了。”周七愣头愣脑的道:“谁的孩子?叫人家见我叫爹,人家也不乐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罢!”怜宝忙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七还要说话,被怜宝一握手捣得闭口无言。怜宝便道:“到家里再给你们引见也好。”说完,又和烟馆里众人周旋了几句,就拿了随身物件,领着周七出来。
才出了楼门口,便觉背后嗡然一声,人语四起,知道这些烟鬼起了议论,也不理会。寻如莲时,只见她正立在楼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墙。怜宝便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躲出来作什么?”如莲撅着嘴道:“您只顾说话,也没瞧见这些鬼头鬼脸的人,都呲着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气又怕,就走出来。”怜宝道:“孩子,你也太古怪,这里原是没好人来的所在。”说着一回头,指着周七道:“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俩就得有着落了。”如莲在屋里已听明白了底里,因为替她娘说的话害臊,便躲出来,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娘的亲汉子,只不是自己的亲爹,便含糊叫了一声。周七也含糊答应了一句。在这楼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见面的大礼。三人下了楼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马路上。
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气,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人身上,像披着冰一般冷。如莲跟着一个亲娘,一个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见他夫妇,话说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觉得紧跟着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脚步,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才缓缓而行。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娘,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没人要了,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不论能养活她不能,总算有了着落,就是吃糠咽菜,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对吃对抽,只凭我这几分颜色,一副喉咙,虽然足可供养他们,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喉咙唱肿,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忐忑,又觉着一阵羞惭。接着又脑筋一动,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头,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忽然抬起头来,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声,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旧夫妻,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跟人家哭得着么?”又回想道:“想来也怪,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爱惜风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风?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还用娘劝?可是我也对得起他。”她正走着路,胡思乱想,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定定神看时,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走过这边便道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的“呸”了一声,慢慢的走拢了去。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头看你,你正东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还不睡在街上?早知道这样困,就雇洋车也好。如今快走几步,到家就睡你的。”如莲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着答应。
又走了几步,便拐进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到一座小破楼门首,怜宝把门捶了几下,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怜宝回头向周七道:“这就是咱的家了。马家住楼下两间,咱们住楼上两间。东边一大间,我和如莲住着。临街一小间空着,有张木床。咱俩就住外间,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向着人揉眼睛。怜宝问他道:“你娘睡了么?”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怜宝等进去,便回身关了门。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摸进了里间。怜宝摸着了火柴,摸着了煤油灯点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有桌有椅,有床有帐,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床上还摆着烟具。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怜宝笑道:“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都是咱闺女收拾的。若只我住,还不比狗窝还脏?”周七坐在床上,叹息道:“我飘荡了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样。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就住个狗窝也安心,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这样说,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这些年,纵然对不起你,干着不要脸的营生,倒也吃尽穿绝,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只要运气好,你总还有福享。”周七道:“说什么你对不起我,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归个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宁可讨饭也罢。”怜宝听了不语,只向如莲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烟,就跟你爹上外间去。”如莲揉着眼道:“不,我上外间睡去。”怜宝道:“你胡说!外间冷,要冻坏了。”如莲笑道:“我冷您不冷?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一个枕头,抱着就跑出去,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把被窝胡乱铺好。到怜宝赶出来时,如莲已躺下装睡着。怜宝推她不醒,心里暗想: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分明是岁数大了,长了见识,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会体贴娘,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才重进里间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