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作品2(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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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商市街(4)

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一天不离床,一夜不离床,但到外边可怎么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吗?那还可以吗?

我把两只脚伸到炉腔里去,两腿伸得笔直,就这样在椅子上对着门看书;哪里看书,假看,无心看。

郎华一进门就说:“你在烤火腿吗?”

我问他:“雪大小?”

“你看这衣裳!”他用面巾打着外套。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

这样的梦以后,但总不能知道这是梦,渐渐明白些时,才紧抱住郎华,但总不能相信这不是真事。我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照迷信来说,这可不知怎样?”

“真糊涂,一切要用科学方法来解释,你觉得这梦是一种心理,心理是从哪里来的?是物质的反映。你摸摸你这肩膀,冻得这样凉,你觉到肩膀冷,所以,你做那样的梦!”很快地他又睡去,留下我觉得风从棚顶,从床底都会吹来,冻鼻头,又冻耳朵。

夜间,大雪又不知落得怎样了!早晨起来,一定会推不开门吧!记得爷爷说过:大雪的年头,小孩站在雪里露不出头顶(……)风不住扫打窗子,狗在房后哽哽地叫(……)

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他的上唇挂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国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15元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口,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这话,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也或者他把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

“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家具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称,她摇摇晃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炸酱面(……)

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门,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生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吊荡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子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她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像饿倒下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当铺

“你去当吧!你去当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愿意进当铺,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

新做起来的我的棉袍,一次还没有穿,就跟着我进当铺去了!在当铺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门时郎华要的价目——非两元不当。

包袱送到柜台上,我是仰着脸,伸着腰,用脚尖站起来送上去的,真不晓得当铺为什么摆起这么高的柜台!

那戴帽头的人翻着衣裳看,还不等他问,我就说了:

“两块钱。”

他一定觉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么连看我一眼也没看,就把东西卷起来,他把包袱仿佛要丢在我的头上,他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两块钱不行,那么,多少钱呢?”

“多少钱也不要。”他摇摇像长西瓜形的脑袋,小帽头顶尖的红帽球,也跟着摇了摇。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点也不怕,我理直气壮,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难,正想把包袱接过来就走。猜得对对的,他并不把包袱真给我。

“五毛钱!这件衣服袖子太瘦,卖不出钱来(……)”

“不当。”我说。

“那么一块钱,(……)再可不能多了,就是这个数目。”他把腰微微向后弯一点,柜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一只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阳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快快地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自己是很有钱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过,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手冻得很痛,觉得这是应该,对于手一点也不感到可惜,本来手就应该给我服务,好像冻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又买了10个包子,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怎样痛,一点也不可惜。路旁遇见一个老叫化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然而没有多给,只给一个大铜板,那些我自己还要用呢!又摸一摸当票也没有丢,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觉得很软,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从搬家还没有出过一次街,走路腿也无力,太阳光也怕起来。

又摸一摸当票才走进院去。郎华仍躺在床上,和我出来的时候一样,他还不习惯于进当铺。他是在想什么。拿包子给他看,他跳起来了:

“我都饿啦,等你也不回来。”

10个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细问:“当多少钱?当铺没欺负你?”

把当票给他,他瞧着那样少的数目:

“才一元,太少。”

虽然说当得的钱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结果很满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来比包子还大,一个跟着一个,包子消失尽了。

●借

“女子中学”的门前,那是三年前在里边读书的学校。和三年前一样,楼窗,窗前的树;短板墙,墙外的马路,每块石砖我踏过它。墙里墙外的每棵树,尚存着我温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起我往日的情绪。

我忘不了这一切啊!管它是温馨的,是痛苦的,我忘不了这一切啊!我在那楼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时候。

现在已经黄昏了,是冬的黄昏。我踏上水门汀的阶石,轻轻地迈着步子。三年前,曾按过的门铃又按在我的手中。出来开门的那个校役,他还认识我。楼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学,却咬着耳说:“这是找谁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务牌,信箱,电话室,就是挂衣架子,三年也没有搬动,仍是摆在传达室的门外。

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室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梁先生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那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完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走了许多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空中发着光,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车站前忙着这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到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概是东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地爬向市街去。

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家,好像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变成幽寂的、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灯,好像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的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挨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沟中。携着手吧!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倒的样子,脚下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困难。

“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华又拿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水。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买皮帽

“破烂市”上打起着阴棚,很大一块地盘全然被阴棚连络起来,不断地摆着摊子:鞋、袜、帽子、面巾,这都是应用的东西。摆出来最多的,是男人的裤子和衬衫。我打量了郎华一下,这裤子他应该买一条。我正想问价钱的时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头,看那些挂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宽大的领子,黑色毛皮的领子,虽是马车夫穿的外套,郎华穿不也很好吗?又正想问价钱,郎华在那边叫我:

“你来。这个帽子怎么样?”他拳头上顶着一个四个耳朵的帽子,正在转着弯看。我一见那和猫头一样的帽子就笑了,我还没有走到他近边,我就说:“不行。”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尽戴这个样帽子。”他赶快顶在头上试一试。立刻他就变成个小猫样,“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两个耳朵放下来,立刻我又看他像个小狗——因为小时候爷爷给我买过这样“叭狗帽”,爷爷叫它“叭狗帽”。

“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顶在拳头上,转着弯,摇了两下。

脚在阴棚里冻得难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几个弯子,许多“飞机帽”,这个,那个,他都试过。黑色的比黄色的价钱便宜两角,他喜欢黄色的,同时又喜欢少化两角钱,于是走遍阴棚在寻找。

“你的……什么的要?”出摊子的人这样问着。同是中国人,却把中国人当作日本或是高丽人。

我们不能买他的东西,很快地跑了过去。

郎华带上飞机帽了!两个大皮耳朵上面长两个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绕过不少路,才走出阴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裤子恋住了,尤其是马车夫们穿的羊皮外套。

重见天日时,我慌忙着跟上郎华去!

“还剩多少钱?”

“五毛。”

走过菜市,从前吃饭那个小饭馆,我想提议进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钱,只好硬着心肠,背了自己的愿望走过饭馆。五角钱要吃三天,哪能进饭馆子?

街旁许多卖花生、瓜子的。

“有铜板吗?”我拉了他一下。

“没有,一个没有。”

“没有,就完事。”

“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要买什么,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不走。

“我想买点瓜子,没有铜板就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