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商市街(3)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13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15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13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13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15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首发于1935年6月1日《文学》第4卷第6号)
●搬家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窝就是啦!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才遮在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来拉开门的是郎华,他说:“进去吧!”
“家”就这样地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妈(……)我老师搬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熄了。未搬来来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像旅馆那宁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温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水桶的盖给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15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像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22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30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
●最末的一块木木半
火炉烧起又灭,灭了再弄着,灭到第三次,我恼了!我再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就是那天早晨,手在铁炉门上烫焦了两条,并且把指甲烧焦了一个缺口。火焰仍是从炉门喷吐,我对着火焰生气,女孩子的娇气毕竟没有脱掉。我向着窗子,心很酸,脚也冻得很痛,打算哭了。但过了好久,眼泪也没有流出,因为已经不是娇子,哭什么?
烧晚饭时,只剩下一块木柈,一块木柈怎么能生火呢?那样大的炉腔,一块木柈只能占去炉腔的二十分之一。
“睡下吧,屋子太冷。什么时候饿,就吃面包。”郎华抖着被子招呼我。
脱掉袜子,腿在被子里面团蜷着。想要把自己的脚放到自己肚子上面暖一暖,但是不可能,腿生得太长了,实在感到不便,腿实在是无用。在被子里面也要颤抖似的。窗子上的霜,已经挂得那样厚,并且四壁的绿颜色,涂着金边,这一些更使人感到冷。两个人的呼吸像冒着烟一般的。玻璃上的霜好像柳絮落到河面,密结地起着绒毛。夜来时也不知道,天明时也不知道,是个没有明暗的幽室,人住在里面,正像菌类。
半夜我就醒来,并不饿,只觉得冷。郎华光着身子跳起来。点起蜡烛,到厨房去喝冷水。
“冻着,也不怕受寒!”
“你看这力气!怕冷?”他的性格是这样,逞强给我看。上床,他还在自己肩头上打了两下。我暖着他冰冷的身子颤抖了。都说情人的身子比火还热,到此时,我不能相信这话了。
第二天,仍是一块木柈。他说,借吧!
“向哪里借!”
“向汪家借。”
写了一张纸条,他站在门口喊他的学生汪玉祥。
老厨夫抱了满怀的木柈来叫门。
不到半点钟,我的脸一定也红了,因为郎华的脸红起来。窗子滴着水,水从窗口流到地板上,窗前来回走人也看得清,窗前哺食的小鸡也看得清,黑毛的,红毛的,也有花毛的。
“老师,练武术吗?九点钟啦!”
“等一会,吃完饭练武术!”
有了木柈,还没有米,等什么?越等越饿。他教完武术,又跑出去借钱,他借了钱买了一大块厚饼回来,木柈又只剩了一块。这可怎么办?晚饭又不能吃。
对着这一块木柈,又爱它,又恨它,又可惜它。
●黑“列巴”和白盐
玻璃窗子又慢慢结起霜来,不管人和狗经过窗前,都辨认不清楚。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说:
“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他连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点白盐,学着电影上那样度蜜月,把涂盐的“列巴”先送上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盐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连忙去喝水:
“不行不行,再这样度密月,把人咸死了。”
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我坐在旁边笑。
光线完全不能透进屋来,四面是墙,窗子已经无用,像封闭了的洞门似的,与外界绝对隔离开。天天就生活在这里边。素食,有时候不食,好像传说上要成仙的人在这地方苦修苦炼。很有成绩,修炼得倒是不错了,脸也黄了,骨头也瘦了。我的眼睛越来越扩大,他的颊骨和木块一样突在腮边。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还没成仙。
“借钱”,“借钱”,郎华每日出去“借钱”。他借回来的钱总是很少,三角,五角,借到一元,那是很稀有的事。
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度日
天色连日阴沉下去,一点光也没有,完全灰色,灰得怎样程度呢?那和墨汁混到水盆中一样。
火炉台擦得很亮了,碗、筷子、小刀摆在格子上。清早起第一件事点起火炉来,而后擦地板,铺床。
炉铁板烧得很热时,我便站到火炉旁烧饭,刀子、匙子弄得很响。炉火在炉腔里起着小的爆炸,饭锅腾着气,葱花炸到油里,发出很香的烹调的气味。我细看葱花在油边滚着,渐渐变黄起来。(……)小洋刀好像剥着梨皮一样,把土豆刮得很白,很好看,去了皮的土豆乳黄色,柔和而有弹力。炉台上铺好一张纸,把土豆再切成薄片。饭已熟,土豆煎好,打开小窗望了望,院心几条小狗在戏耍。
家庭教师还没有下课,菜和米香引我回到炉前再吃两口,用匙子调一下饭,再调一下菜,很忙的样子像在偷吃。在地板上走了又走,一个钟头的课程还不到吗?于是再打开锅盖吞下几口。再从小窗望一望。我快要吃饱的时候,他才回来。习惯上知道一定是他,他都是在院心大声弄着嗓子响。我藏在门后等他,有时候我不等他寻到,就作着怪声跳出来。
早饭吃完以后,就是洗碗,刷锅,擦炉台,摆好木格子。假如有表,怕是11点还多了!
再过三四个钟头,又是烧晚饭。他出去找职业,我在家里烧饭,我在家里等他。火炉台,我开始围着它转走起来。每天吃饭,睡觉,愁柴,愁米(……)
这一切给我一个印象:这不是孩子时候了,是在过日子,开始过日子。
●飞雪
是晚间,正在吃饭的时候,管门人来告诉:
“外面有人找。”
踏着雪,看到铁栅栏外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他说他是来找武术教师。那么这人就跟我来到房中,在门口他找擦鞋的东西,可是没有预备那样完备。表示着很对不住的样子,他怕是地板会弄脏的。厨房没有灯,经过厨房时,那人为了脚下的雪差不多没有跌倒。
一个钟头过去了吧!我们的面条在碗中完全凉透,他还没有走,可是他也不说“武术”究竟是学不学,只是在那里用手帕擦一擦嘴,揉一揉眼睛,他是要睡着了!我一面用筷子调一调快凝住的面条,一面看他把外衣的领子轻轻地竖起来,我想这回他一定是要走。然而没有走,或者是他的耳朵怕受冻,用皮领来取一下暖,其实,无论如何在屋里也不会冻耳朵,那么他是想坐在椅子上睡觉吗?这里是睡觉的地方?
结果他也没有说“武术”是学不学,临走时他才说:
“想一想(……)想一想(……)”
常常有人跑到这里来想一想,也有人第二次他再来想一想。立刻就决定的人一个也没有,或者是学或者是不学。看样子当面说不学,怕人不好意思,说学,又觉得学费不能再少一点吗?总希望武术教师把学费自动减少一点。
我吃饭时很不安定,替他挑碗面,替自己挑碗面,一会又剪一剪灯花,不然蜡烛颤嗦得使人很不安。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对着蜡烛吃着冷面。雪落得很大了!出去倒脏水回来,头发就是湿的。从门口望出去,借了灯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要倾满人间似的。
郎华披起才借来的夹外衣,到对面的屋子教武术。他的两只空袖口没进大雪片中去了。我听他开着对面那房子的门。那间客厅光亮起来。我向着窗子,雪片翻飞倒倾忙着,寂寞并且严肃的夜,围临着我,终于起着咳嗽关了小窗。找到一本书,读不上几面,又打开小窗,雪大了呢?还是小了?人在无聊的时候,风雨,总之一切天象会引起注意来。雪飞得更忙迫,雪片和雪片交织在一起。
很响的鞋底打着大门过道,走在天井里,鞋底就减轻了声音。我知道是汪林回来了。那个旧日的同学,我没能看见她穿的是中国衣裳或是外国衣裳,她停在门外的木阶上在按铃。小使女,也就是小丫环开了门,一面问:
“谁?谁?”
“是我,你还听不出来!谁!谁!”她有点不耐烦,小姐们有了青春更骄傲,可是做丫环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那女孩是怎样无知地把头缩回去。
又去读读书,又来看看雪,读了很多页了,但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心里只记得:落大雪,天就转寒。那么从此我不能出屋了吧?郎华没有皮帽,他的衣裳没有皮领,耳朵一定要冻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