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宗师巅峰厮杀,胜负手变换繁急(4)
又有一个魁梧身影穿过那条沙场缝隙,以强悍无匹之势狠狠撞向那持剑男子。后者抵在剑尖的双指沿着剑身一抹,那股冲弯长剑后久久不肯散去的浑厚气劲,随之在那个半圆中滚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气机灌注,最终形成一颗紫电萦绕哧哧作响的雷球。年轻男子手腕轻灵一抖,以“倒提剑”迎敌!那颗大小如拳头的紫气雷电围绕剑尖雀跃飞旋。当那个好似附骨之疽纠缠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现在身前五十步时,风尘仆仆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的年轻剑客微微一笑,不退反进,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这一剑,既有倒骑毛驴看山河的邓太阿赖以成名的“倒持势”风范,更有顾剑棠一刀方寸雷的丰神。
拓跋菩萨一掌拍掉从剑尖旋转至剑柄再扑面而来的紫雷,同时伸手按在剑柄之上,不让其声势继续高涨,然后一记鞭腿扫向徐凤年的脖颈。当徐凤年手中剑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跋菩萨就知道这家伙又耍了心机,但是一力降十会,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凤年真能摆出置人于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无凝滞地横扫而出,松手弃剑的徐凤年抬起手肘,挡下势大力沉的鞭腿。以拓跋菩萨为圆心,徐凤年被这一腿带动绕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这才离心飞出圆外。看上去拓跋菩萨占尽上风,只是当拓跋菩萨双脚落地之时,早在转圈时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凤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仅半寸。那半寸之间,大放光明,战场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观者都被这抹璀璨照耀得双眼刺痛,闭上眼睛后仍是泪流不止。
徐凤年握刀却不忙于完整拔刀,在身体前冲中,半寸半寸地递增,那种如日中天的散乱光芒也随之收敛,如水凝冰,犹如实质。这一切变化虽然复杂,不过是徐凤年进退间的转瞬工夫。好整以暇的拓跋菩萨眯起眼,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徐凤年大概应该在十步后的抽刀——顾剑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终于要来了吗?
至于那颗一掌拍开并未溃散的绕后紫雷,拓跋菩萨根本不视为威胁。因为那颗紫雷的流动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辗转,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线,任你拥有山岳倾倒的庞大威势,也是无用。
徐凤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气韵”欺身而近,果真如拓跋菩萨所料在十步之遥,锋芒毕露。但拓跋菩萨有一点猜错了,方寸雷不绽放于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归鞘。两人之间,顿时平地起惊雷,饶是拓跋菩萨货真价实的大金刚境界体魄,也不敢完全硬扛下这道滚滚奔雷。他双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挡掉大半劲头,身体顺势侧向移开。徐凤年直面那条直线上,震响声绵绵不绝,两侧百余人被罡风冲击,刹那间都如同为风摧折的树木拔地而起,向后坠落。
拓跋菩萨在避其锋芒后,几乎本能地气机流转六百里,迎接徐凤年真正杀招的后手。果不其然,徐凤年的方寸雷是归鞘,第二刀则是彻彻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龙逶迤山脉朝拓跋菩萨扑杀而去。拓跋菩萨这“一气”起始一炷香前,气最壮于先前一拳撞弯徐凤年横在胸口的“放声”剑,将徐凤年撞入这座战场,当下虽说气势不可避免地下降,但炸烂这一抹白虹仍是绰绰有余。力求一拳建功的拓跋菩萨不遗余力,弯曲手臂做提捶势,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狭刀上。徐凤年试图耗尽拓跋菩萨的气机,等待那稍纵即逝的换气空隙,拓跋菩萨何尝不是在等徐凤年力竭而换上一口生气的破绽,所以他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凤年一气枯竭,还要迫使徐凤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强换上一口新气。但是徐凤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跋菩萨那么孤注一掷,选择了留有余地,任由拓跋菩萨的小半拳罡透过刀身,轰在胸口。徐凤年身体在空中飞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际,手中狭刀刀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撩出一大抔黄沙,身体后仰,双脚踉跄退去,面朝拓跋菩萨,之前吸气后一直没有泄气的旧气,尽数消散,紧接着嘴唇微动,轻轻一气呵出,准确说来是试图一气呵成,呵成一气。
拓跋菩萨面露冷笑,他哪里会给徐凤年大摇大摆换气的机会,趁着徐凤年匆忙换气气未升的短暂空当,大踏步前行,双拳迅猛捶出。拓跋菩萨虽说仅剩三分气力,但是这拳若是捶中,比起徐凤年气势巅峰时扛下自己十二分气力还来得立竿见影,如巧劲打中蛇七寸,肯定要这个花样新招层出不穷的家伙吐出一大碗鲜血。
人生天地间,从生到死,其实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复,醒时做睡也做,不知有百万千万次。道教养生证长生的吐纳术,便是返璞归真,在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纯粹武夫的金刚境界,杀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见,但就算发生了,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原因就在于金刚、指玄两境的差距算不得什么鸿沟,真正难以跨过的门槛,是天象境。人猫韩貂寺之所以在离阳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于被誉为陆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于他的指玄境界,能够力拼甚至宰掉与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师。
拓跋菩萨眼神凛然,怒喝一声,竟是强行换气,身形站定,双脚深陷地面,原本捶向徐凤年的双拳相互一敲,气机暴涨。
原来在这之前的转瞬间,拓跋菩萨惊愕地发现徐凤年那把脱手而出的长剑,极其“凑巧”地在徐凤年倒退后换气时,好似被无形气机牵动,自行归鞘了。与此同时,那颗被拓跋菩萨忽略不计的“慢悠悠”紫雷,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到自己背后。
徐凤年嘴角渗出血丝,默念道:“还乡。”
背后所负长剑“放声”,在鞘中长啸不止,如秋蝉最后的一声嘶鸣,高歌人间。又似迟暮老人离乡多年,只想死于故乡。
战场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着脑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减轻不了那阵如尖针刺破耳膜的剧烈疼痛感。
拓跋菩萨背后如同绽开一朵两丈高的紫金莲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跋菩萨显然仍是小觑了这归鞘一剑的威力,后背如遭撞钟,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躯前倾,像个驼背,这才堪堪卸掉那股劲道。
拓跋菩萨悄悄咽下涌到喉咙的那口鲜血,面无表情,望着这个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乘势而起的年轻人。这位北莽军神,既没有因为见识到新招而感到惊奇,也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而恼羞成怒。
这一路厮杀,气机和体魄两大底蕴都稍逊一筹的徐凤年每次换气,都会耍出一两样足以称为寻常武道宗师的压箱底绝学,为自己拉开一大段距离,以供喘息换气。拓跋菩萨每次都觉得那应该是最后的惊喜,但徐凤年总能在身处绝境时为自己铺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画卷。李淳罡的剑道,邓太阿的剑术,剑九黄、卢白颉、黄青等人的剑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圆,柳蒿师的天象,韩生宣的指玄,王重楼的指玄,书生气,仙佛气……就没有一个止境,没有尽头。
这场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巅峰厮杀,互为砥砺最高武道的磨石。
晨曦中,一个黑点沿着白雪皑皑的山脊往顶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于壮阔雪海。
负剑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远处,随意抓起一捧雪,胡乱擦拭脸颊,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子,犹豫了一下,干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气韵狭刀,歪着头,拿雪亮刀锋刮起了胡子。不同于开始那四五天的且战且退,从前天深夜那场搏杀开始,他和拓跋菩萨的局面就扭转过来。一天两夜,交手六次,拓跋菩萨主动退却了四次,也跟先前厮杀的慢腾腾你来我往不同,现在双方都是一击不中就会有一人选择撤退,不求酣战,力求一击致命。
鸡汤和尚赠送那只佛钵后,徐凤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跋菩萨,就是要借用拓跋菩萨的凌厉攻势,来锤炼锻造他吸纳气数后的那柄“剑坯子”。拓跋菩萨和徐凤年各有所得,但显然徐凤年更加具备后发制人的迹象。徐凤年在上一次拓跋菩萨的埋伏不成后,已经追杀了两百多里,直到两人先后登上这座雄伟雪峰。
在一场场生死之争中,两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并不刻意隐藏全部气机,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让追杀一方去刨根问底。
拓跋菩萨就明确无误地告诉徐凤年他会在这座雪峰上等着,至于会是在何时何地施与毫无征兆的杀招,就得徐凤年凭借本事和赌运去全盘接纳了。
徐凤年刮完了胡楂子,放刀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让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咙。
徐凤年站直腰杆,一手绕到背后正了正那把剑,一手按住刀柄,举头望去。
蓦然间,大雪滚落,规模愈来愈壮大。
分明是拓跋菩萨以人力造就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
徐凤年肯定拓跋菩萨会隐藏在大雪之中。
他闭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则紧紧抵住狭刀的护手上,做出推刀出鞘的动作。
大雪从山顶如洪流崩落山脊,然后在徐凤年两侧分流而过。
徐凤年如那中流砥柱,岿然不动。
一根灌注充沛气机的寒冰长枪,快如惊虹,刺向徐凤年心口。
徐凤年推出鞘中狭刀,与那根长枪和握枪的拓跋菩萨在电光石火之间擦肩而过。
徐凤年的肩头被撕下一块血肉,但是徐凤年身侧的空中也留下了一串猩红血线。
徐凤年转过身,生死一线,没有心有余悸,只是有些遗憾:如果拓跋菩萨选择在这一刻分出胜负,徐凤年有把握以一时重伤的代价,砍掉对手一条胳膊。
但是拓跋菩萨鬼使神差舍弃了这个战场,宁肯徐凤年手中的“气韵”在他后背割出一条血槽。
雪崩过后,徐凤年盘膝坐地,大口喘气,相信拓跋菩萨也会在山脚那边疗伤。
现在两人已经不争夺那换气的快慢,而是速战速决,只争一招定生死。
徐凤年懒洋洋躺在雪地里,望着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啊。”
有大河切割峡谷,穿越这条绵延三千里的浩大山链,最终在南诏境内奔流入海。
徐凤年在河畔饮水时被拓跋菩萨一指戳中额头,撞入大河河底。
而他的十柄出袖飞剑,有其中六柄,都只差一寸半寸,就都只差那一点点距离,就可以分别钉入拓跋菩萨的太阳穴、眼眶和心窝。
拓跋菩萨在河面上疯狂出拳,死死盯住无法跃出水面的徐凤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试图将徐凤年震死闷死在江底。
拓跋菩萨就这么在河面上“走”了整整一百二十里水路。
最终,强行逆转气机的拓跋菩萨不但双臂颓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淌出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当徐凤年像是一具尸体浮出水面的时候,双臂已经不能动弹的拓跋菩萨只能一脚踏下。
明知道脚下会踩中一柄徐凤年仅凭心意驾驭的飞剑,会被飞剑刺穿脚背,拓跋菩萨仍是没有半点犹豫。
徐凤年被一脚踏在胸膛,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泞中。
不知为何,拓跋菩萨既没能找到徐凤年的尸体,也没能找到徐凤年的残留气机。
这位年轻藩王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就在沿河寻找一夜无果的拓跋菩萨打算反身前往凉莽边境,然后在那个天亮时分,拓跋菩萨看到了那个死活不肯去阎王爷那里乖乖报到的年轻人,从河岸那一边水中缓缓走出。
他背后那柄长剑已经不知所终。
他用嘴咬住刀鞘,双手持刀。
两人都没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游缓慢行走。
徐凤年在休养生息,拓跋菩萨在扩大胜算。
将近一旬的追逐厮杀,双方奔走转战数千里,在一个西域极为罕见的大雨滂沱的昏暗夜幕中,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战。
简单至极的对撞,就像是凉莽骑军的冲锋,没有任何花哨。
徐凤年双手持刀刺入了拓跋菩萨腹部。
拓跋菩萨在后退途中,一拳一拳砸在徐凤年的额头上。
最终,徐凤年先是一手松开手中刀,然后单手五指握刀,接着是两指夹刀,最后只能是一指推刀。
当徐凤年彻底松开那把刀后,腹部被捅出一个通透的拓跋菩萨向后重重摔去。
披头散发的徐凤年则是直挺挺向后倒去。
拓跋菩萨躺在泥泞中,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握不住刀柄,就直接握住刀锋,从腹部拔出,另一只手肘撑地,这才艰难坐起身。
徐凤年依旧纹丝不动。
拓跋菩萨如释重负,笑了笑,咯着血,看了眼手中刀:“可惜了。”
然后他猛然抬头,目瞪口呆,脸上满是苦涩。
一剑骤然飞至,划破雨幕。
正是那柄“放声”!
直到这一刻,拓跋菩萨才醒悟那把消失的剑,其实就是在苦苦等待这一刻,等他拓跋菩萨看似胜出一线的关键时机。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时间地点都不能有任何偏差。为了设置这个陷阱,那个人必须先冒天大风险,分神去“牵挂”于那柄“远在天边”的飞剑,在出刀拼命之前就要先行牵引飞剑,然后精准杀死务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据说当年离阳那只人猫就是这么死的啊。
拓跋菩萨轻轻叹息,原本只要给他半炷香的恢复时间,他就能轻松收拾掉那个年轻人。
拓跋菩萨没有太多后悔,只是有些遗憾,有些憋屈。
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没想到拓跋菩萨还有寄希望于他人的一天?
拓跋菩萨闭上眼睛。
突然,一名满头霜雪的老人站在了拓跋菩萨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刚好挡住了那柄飞剑。
无法取人头颅的飞剑像是在哀鸣。
凄苦至极。
躺在泥泞中的徐凤年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北莽朱魍的缔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为了阻挡徐偃兵和澹台平静,让老夫先先行一步赶到此地,可是付出了六十多位高手的代价!以后的北莽江湖,称不上江湖喽。”
老人看似不温不火的寒暄客套,身手其实没有丝毫停顿,在破去那柄飞剑后,大雨之中,直奔徐凤年。只听他哈哈大笑:“你徐凤年可算虽败犹荣,况且只是输给了天命而已,徐骁多半不会怨你。”
此时此刻,徐凤年只感觉到耳边溅起一阵水花。
他不知道,一只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附近,一位御剑六千里终于赶到此地的年轻女子,不看徐凤年一眼,只是沉声道:“不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