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翰林院君臣晤对,徐凤年西域待敌(4)
她大致清楚在离阳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个小宗师的称号,而她勉强站在了这个二品门槛上,看到了一点门室内的壮观光景。她以前总以为自己若是能够放下家族事务,一心一意专注武道,那么跻身内城前三肯定轻而易举,说不定都能跟那些离阳江湖上传说中的一品高手一较高低。至于之前几次武评十人和最近的武评十四人和四大宗师,她都没有什么概念,知道他们很厉害,如同远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耸,不曾真正走近,是无法想象的。那么身边这个她到现在对他身份还将信将疑的年轻男人,就等于略显吝啬和晦涩高深地给她打开了那种一品境界的门缝。于是她恍然大悟,在这座城内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师眼中,与蝼蚁何异?随后就算司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从老远处的阴影中猛然蹿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气势汹汹。他们以为是正大光明来杀人的董家高手,说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铁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个身形十分矫健的高手貌似不是来砸场子的,而是给人逼着推着过来的。他似乎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除了不断靠近那栋茅屋的期间毫无悬念,同时他的脚步凌乱,四处扑闪,尤为狼狈,明明没有人跟他过招,却做出了几次让人眼花缭乱的前翻后翻侧翻,总之各种翻,原本挺高的一个高手,结果愣是沦为司马家孩子眼中那种杂耍的。他在距离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终于能够停下喘气。这个时候柴夫人才看到这个老人,竟是财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天字号供奉,此时身上衣衫褴褛,像是被利器一点一点切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个年轻人,嗓音沙哑道:“好一手邓太阿的养剑驭剑,我总算知道你是谁了。”
徐凤年看着这个离阳赵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在青苍城有个你的同僚,他在死前说了句话,他等于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记得告诉李丰茂,以后别再跟司马家族较劲了。至于你在西域的谋划,这些年都中规中矩,我也能当作没看见。”
那个清瘦老者怒喝一声,一个前冲,脚下尘土飞扬,被脚尖瞬间踩踏出一个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紧紧眯起眼,结果看到有一柄长不过寸余的“飞剑”,就那么悬停在老人的额头前方。
剑身碧绿,晶莹剔透,是一柄很能让人心生欢喜的漂亮小剑啊。
柴夫人微微翘起嘴角,因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这座城内可以只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个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轻人,冷哼一声,身形倒掠而撤,跃上枝头,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凤年心神一动,收起那些飞剑入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个先前拔刀相向约莫三十岁的英武男子,笑问道:“他叫什么,进你们司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珑,顿时心头浮现阴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个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内城高手榜上最年轻的人物,被誉为比董家杀手更会暗杀的高手。从他父辈起就为司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内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再给别人当下人。”
跟徐凤年一样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语气逐渐冷漠,冷笑问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盯着柴夫人。
徐凤年当然是袖手旁观。先前这个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时,杀机外泄还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为护主心切,可后来看到董家刺客从树上坠亡,那种武人在身陷险境后本能地气机暴涨和杀心骤起,可就不是司马家族的忠仆所能够解释的了。徐凤年叹了口气,自顾自低头揉了揉脸颊,有些苦涩,莺莺燕燕融融乐乐那么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难料,何况是一个身处西域的司马家族。
陶底松没有图穷匕见,只是望向柴夫人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八岁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马家族何曾拦过你一次?这么多年不遗余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吗?!在西域,没有仁,没有义,没有忠,但别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个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恶之徒,只要答应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诺,这连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脸色木然:“夫人,从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当作女菩萨看待。”
柴夫人怒道:“闭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张牛角大弓,刹那之间挽弓如满月,足见她的武道修为在城中确是毫无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无视那张大弓,无视那根蓄势待发锋芒毕露的铁翎箭,只是看着柴夫人,自言自语道:“当我懂事后,尤其是发现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优秀的武学造诣后,我就告诉自己,我总有一天,要让夫人你过得不用那么劳累疲惫……”
徐凤年在这种气氛肃杀的时刻,不合时宜到了极点地嘀咕了那么一句:“你是想说不那么寂寞才对吧。”
“寂寞”两字,咬字微微重。
这句话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点恼羞得掉转箭头,先一箭射死这个家伙再说!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视死如归,缓缓走上前。他的视线始终放在柴夫人脸庞上,眼神开始散发男子独有的炙热:“夫人,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我最多再过五年,就可以跻身内城前三;十年,只要给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问鼎内城高手第一。五年后,我三十五岁,你不过四十三岁,你不会老的,还会容光焕发,看着就跟不到三十岁的动人女子,你始终都是我少年时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后,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满头白发了,也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动脚步的时候就会一箭疾射他的面门,虽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绝对不会让这个白眼狼继续说话。只不过她身边有个家伙在那里打岔,说让那人把心里话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彻底死心,你柴夫人杀了自家人后也好问心无愧。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多年以来都在她面前像晚辈子侄一般恭谨有礼的陶底松,那个记忆中能在西域还活得阳光灿烂的少年,其实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射出那一支雕翎铁箭,而陶底松也终于露出隐藏多年的嘴脸,大步前冲,身体向右倾斜出一个幅度,堪堪躲过了那根翎箭后,继续前扑向茅屋,狰狞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着得不到你,那就争取咱俩携手走一遭黄泉路吧,到了鬼门关之前,我陶底松会好好……”
不给陶底松多说出一个字的机会,他被一支势大力沉的雕翎箭贯穿脖子,整个人被巨大的侵彻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这就是西域了,成王败寇总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点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帮派恩怨,需要你来我往机关算尽,才能水落石出。
徐凤年眼神平静,低声道:“记得有个人叫吕钱塘,临死时就比你爷们儿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为他知道这位今夜前不久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杀手的厮杀中,虽然没有身受重伤,但气机紊乱至极,绝不可能在十箭内击杀自己。他当然知道在那个奇怪男子的助阵下,自己杀不掉夫人,但是他到头来连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飞剑先于雕翎箭射透了喉咙。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个念头:柴夫人,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司马家族另外那个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尸体,一脚就踹出去十几丈,滚落在尘土中,那么他死前脸庞上的两行泪水,也就注定无人知道了。
徐凤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们反正已经把买卖敲定了,你眼前还有这么个烂摊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狭小,而她为了应付今晚的刺杀,之前也迅速临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就无形中衬托得她臀如满月了。
徐凤年没有提醒她,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也许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对他从始至终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有些不可言说的“无聊”好胜心。女人心,海底针,天晓得。
她看着动乱之后虽然人心惶惶但依旧行事有条不紊的家族,轻声道:“想要忙还不简单,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我忙了二十来年,一开始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后来是胸有成竹熟门熟路,但毕竟都是在忙碌,甚至连做梦都想着怎么把家业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个懒歇口气。”
徐凤年淡然笑道:“我比你运气好点,也就这几年才开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难关,也不会自乱阵脚……”
徐凤年突然转过头,无奈道:“柴夫人,你是真听不懂我下逐客令还是假装听不懂啊?你是忙里偷闲了,可我也想着自个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安静发呆啊。”
她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声,喊出一个名字,朝远方招招手,很快就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十足的美人坯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毕竟柴夫人如今的气度,是无数场磨难砥砺出来的,少女在她的温暖羽翼庇护下长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间各自悬佩有长短两柄锦绣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凤年。
柴夫人摸着少女的脑袋:“铁荷是我女儿,以前听人说中原江湖最厉害的高手要么不用兵器,要么就是用长剑,是去年末才开始练刀,在家里放兵器的库房翻来覆去才找出这么一对刀。铁荷,喏,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是年前还跟闺中好友因为争执谁给‘那个人’当媳妇而闹别扭吗,现在你比李家那个缺心眼的傻丫头更早占到先机了,娘告诉你,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哦。”
少女蓦然抬头,瞪大那双顾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点着头,眼角余光瞥着那个哑然失笑的年轻人,眼底则藏着一抹幸灾乐祸。
少女猛然转头,然后瞬间转回,一脸幽怨和狐疑:“一点都不像啊。”
徐凤年苦笑,心想这张铁木迭儿的脸皮跟自己能像吗?不过不像最好,难道还真去应付,跟一个西域的傻丫头,来一场“你就是徐凤年”“对啊对啊”“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啊”的对话?徐凤年一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同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羊皮裘李老头儿,以你年轻时的孤傲性子,当年肯定比自己更不胜其烦吧?
柴夫人火上浇油,低声道:“傻闺女,真的是他,人家戴着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觉得那个人会大摇大摆来咱们西域?娘亲还骗你不成?”
徐凤年伸手捂住额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哭出声,如果不是柴夫人轻轻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再度转头,很认真地看着徐凤年,抽泣道:“我很喜欢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打着哭腔补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欢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以后给碧水姐姐上坟的时候,烧给她,好不好?”
柴夫人轻轻叹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凤年笑道:“可是现在也没有笔墨啊。”
接着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递给徐凤年后,又让他伸出手,最后右手拿刀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在徐凤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饰她脸上的自豪。我的女儿,性子自然随我,不输给西域最雄烈的男儿。
徐凤年提起手臂,鲜血顺着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写下“司马碧水”这个名字。
少女忙不迭说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凤年”三个字。
少女视若珍宝地收起不过是写有两个名字的那截袖子,看着血字,又忍不住呜咽起来。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望向徐凤年:“要不然,也给我写一幅?”
不等徐凤年说话,她就开始抽刀割衣,一气呵成,然后又要在另一只手掌划口子。徐凤年赶忙阻止她的举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给我就行。”
徐凤年接过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块袖子上又写下“徐凤年,司马铁荷”七个字。
那个少女伸长脖子,死死盯着袖子,很不见外地轻声道:“在两个名字中间,加上一个‘赠’字呗。”
徐凤年又加上那么一个字。
两块袖子到手的少女这才算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书”,也郑重其事谢过了徐凤年,这才起身离开,背对着他和娘亲,偷偷抽泣着,一路走远。
徐凤年笑道:“柴夫人,你有个好女儿。”
柴夫人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她不要像我这样过活。原本这点念想差点就破灭了,幸亏王爷今天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舍得站起身,嘴角噙着开怀笑意:“就不打扰王爷清修了。”
徐凤年抬起头,说道:“好好活着。”
柴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男子,深深施那万福。
徐凤年闭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
之后三个多时辰,司马家族已经开始在柴夫人的发号施令下,陆续散去收拾残局,其间她和女儿有过一次并肩而立,远远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徐凤年。
当茅屋附近重归万籁寂静,徐凤年睁开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萨从烂陀山带着那刀剑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将就着用了。
接下来这场厮杀,由不得谁大气磅礴,阔绰不得,必须得锱铢必较了,关键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
徐凤年撕掉那张脸皮,缓缓站起身,两只大袖翻滚飘摇,灯火中,如同逍遥人间的谪仙人。
徐凤年举起一只手臂。
满城佩剑藏剑、长剑短剑、古剑新剑,尽数飞掠而至,欢快颤鸣。
在他身前那条笔直一线上,剑与剑首尾衔接,依次排开悬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剑。
徐凤年浮起笑容。
风紧,这次不扯呼了。
徐凤年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挪步前行。
剑剑相接,最终汇聚成一柄长达数百丈的悬空长剑。
徐凤年沉声道:“走!”
此剑,刹那之间,破城而出!
撞向那个朝这座城直奔而来的北莽军神——拓跋菩萨!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极浅的女子,当孩子啼哭起来,她很快就披衣起身,从摇篮中温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为笑。
她低头看着那张稚嫩的笑脸,也笑了。
她轻轻摇晃手臂,悠悠哼唱起来:“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长大呀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