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迪克斯说:“没有一点毛病,我的——”
“没有,你只是看不见而已。”
“你愿意证明一下你的话吗?”
“没问题。明天三点,可以吗?”
“可以——不行。我有一个会要开。星期一怎么样?汉克,我们星期一下午有安排吗?”
汉克动了一下。“没有,除了那份抵押契据一点送来。处理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
阿迪克斯对女儿说:“那么,我就听候你的差遣。从你的样子看,娇小姐,就是盲人带瞎子,半斤八两。”
琼·露易丝从壁炉旁拾起一根发黑的木柄轻击杆,多年来一直身兼二职,充当拨火棍。她把装在一个古色古香的痰盂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是高尔夫球。她把痰盂倒在地上,把高尔夫球踢至客厅中央,就在她将球轻击回痰盂里时,她姑姑回来了,端着放了咖啡、杯碟和蛋糕的托盘。
“你、你父亲和你哥哥,”亚历山德拉说,“把地毯糟蹋得惨不忍睹。汉克,我来帮他打理这个家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染成尽可能深的颜色。你还记得它以前是什么样吗?哎哟,从这儿到壁炉有一道黑的,怎么也除不掉……”
汉克说:“我记得,夫人。这里面恐怕也有我的功劳。”
琼·露易丝把轻击杆推回火钳旁,收起高尔夫球,朝痰盂投去。她坐在沙发上,望着汉克捡回滚开去的球。我永远看不厌他忙活的样子,她心想。
他走回来,以骇人的速度喝下一杯滚烫的咖啡,然后说:“芬奇先生,我得走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走。”阿迪克斯说。
“身体吃得消吗,先生?”
“没问题。琼·露易丝,”他忽然说,“南部这儿的情况,有多少上了报纸?”
“你指政治方面吗?这个,每次州长言行失检时,都会见诸小报,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我指的是最高法院想名垂千古的图谋。”
“哦,那个啊。嗯,《纽约邮报》的说法是,我们对他们动用私刑;《华尔街日报》不予置评;《纽约时报》则致力于为后人尽责,令人厌烦至极。除了罢乘公共汽车和密西西比的那桩事以外,我没有关注别的。阿迪克斯,州政府没有给那件案子定罪,是我们自皮克特冲锋战[13]以来最严重的失误。”
“对,的确如此。那些报纸一定拿这个大做文章吧?”
“他们都疯了。”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呢?”
“我对那帮人一无所知,只是有个不明就里的办事员,去年给我寄了一些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圣诞防痨邮票,所以我寄回家的每张贺卡上贴的都是那个。埃德加表叔有收到吗?”
“他收到了,他还出了几个主意,建议我应该怎么处置你。”她的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比如什么?”
“我应该去纽约,抓着你的头发,用鞭子抽你一顿。埃德加一直对你颇有微词,说你太我行我素……”
“自命不凡的老鲶鱼,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就是那副德性:这儿、这儿有胡须,一张鲶鱼嘴。我估摸,在他看来,我独自生活在纽约,就等于生活在罪恶的深渊。”
“差不多。”阿迪克斯说。他艰难地从扶手椅里站起来,示意亨利准备出发。
亨利转向琼·露易丝。“七点三十,宝贝?”
她点点头,然后用眼角余光看着她的姑姑。“我穿休闲裤可以吗?”
“不行,女士。”
“干得漂亮,汉克。”亚历山德拉说。
3
毋庸置疑,亚历山德拉·芬奇·汉考克从任何角度看都威风凛然;她的后背和前胸一样挺立不屈。琼·露易丝经常好奇,却从未问过,她的紧身衣是哪里买的,能把她的胸撑到令人晕眩的高度,把她的腰勒得紧紧的,使她的臀部向外张开,得意洋洋地向人昭示,她亚历山德拉曾有过沙漏一般的身材。
在她所有的亲戚中,父亲的妹妹简直令琼·露易丝一辈子都恨得牙痒痒。亚历山德拉从不主动苛待她——她从不苛待任何活的生物,除了啮食她杜鹃花的兔子——她毒死了这些兔子,但在她年轻时,在她能腾出手来时,她用自己的方式把琼·露易丝的生活搅得痛苦不堪。现在琼·露易丝已经长大了,她们之间聊不到十五分钟,必有一方会提出与对方水火不容的观点——在朋友之间,这种观点能增进友谊,但在很近的血亲之间,造成的只有尴尬的热忱。当她们相隔半个美洲大陆时,姑姑身上有诸多琼·露易丝暗中欣赏的特性,可一旦两人发生近距离接触,这些优点便变得让人讨厌,如果琼·露易丝去深究其动机,这些所谓的优点更是烟消云散了。亚历山德拉属于那类活了一辈子都没吃过亏的人,倘若有生之年她被迫付过什么感情账,琼·露易丝可以想象她会赖在天堂办理入住手续的柜台旁,要求退款。
亚历山德拉结婚三十三年,即使这段经历给她刻下了这样或那样的印记,她也丝毫没表露出来。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弗朗西斯,在琼·露易丝的眼里,他的样貌和举止都像一匹马,他早就离开了梅科姆,在伯明翰卖保险,很是风光。这样也好。
亚历山德拉曾经、并从技术层面上讲依旧是詹姆斯·汉考克的妻子。此人体格壮硕,性情温和,一周七天中有六天一丝不苟地经营一间棉花仓库,第七天用来钓鱼。十五年前的一个星期日,他派一个黑人男孩从他位于滕萨斯河畔的钓鱼营地捎信给妻子,说他就在那儿住下了,不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在确认并无别的女人牵扯在内后,对此完全不在乎。弗朗西斯选择把这一变故化为他终生背负的十字架;他始终不理解他的舅舅阿迪克斯为何仍与他父亲保持优良但疏远的关系——弗朗西斯认为阿迪克斯应该想想办法,也想不通他的母亲为何没被他父亲古怪、因而不可原谅的行为击垮。吉米姑父闻悉弗朗西斯的态度,又从林中捎来一封信,说假如弗朗西斯想来毙了他,他做好准备,随时恭迎,但弗朗西斯一直没去。最终,弗朗西斯收到了第三封信,即:假如你不愿像个男人一样地来找我,就给我闭嘴。
吉米姑父的变节没有在亚历山德拉平淡乏味的天地里激起一丝波澜:她为传道会准备的点心仍是全镇最棒的;她在梅科姆三个文化俱乐部里参加的活动数量稳步上升;当阿迪克斯想方设法让吉米姑父拿出钱来后,她收藏的乳白玻璃制品更上了一个档次。简而言之,她鄙视男人,却享男人的福。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儿子逐渐显现出断袖之癖所有的潜在特质——她只知道,她很高兴他住在伯明翰,因为他对她的孝心沉重难当,她便有义务勉力做出回报,而那是她无法自觉自愿做到的。
然而,就在梅科姆镇居住并参与其生活的各色人等而言,像亚历山德拉这样的已经绝种:她的仪态举止出自望族、闺阁;任凭出现什么道德训诫,她都赞成支持;她看不惯一切;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长舌妇。
在亚历山德拉就读淑女学堂的时代,没有一本教科书上提到过“自我怀疑”这件事情,所以她也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她永不厌倦,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便会行使她那帝王一般的特权:去安排,去建议,去训诫,去警告。
她浑然不知,她一嚼舌头,便可能使琼·露易丝陷入道德错乱,让她的这个侄女对她本人的动机和由衷的好意起疑,拨动琼·露易丝良心上新教徒的、凡俗的弦,如齐特琴般震颤,发出幽灵般的鸣响。倘若亚历山德拉真是有意识地抓住琼·露易丝的弱点不放,那她的腰带上应该会再添一块作为战利品的头皮,但经过多年的战术研究,琼·露易丝对她的敌人了如指掌,虽然可以将对方彻底击垮,却尚未学会如何修补敌人造成的伤害。
她上一次与亚历山德拉起冲突是在她哥哥过世时。杰姆的葬礼结束后,她们在厨房收拾宴席上同宗族人吃剩下的东西——宴请亲友是梅科姆葬丧习俗的一部分。卡波妮,芬奇家以前的厨娘,逃离了此地,在得知杰姆的死讯时也没回来。亚历山德拉像汉尼拔[14]似的开火:“我切实认为,琼·露易丝,现在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别再走了。你的父亲如此需要你。”
照长久以来的经验,琼·露易丝顿时怒火中烧。你骗人,她心想,假如阿迪克斯需要我,我定会知道;我没办法让你理解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无法与你沟通。“需要我?”她说。
“是的,亲爱的。你肯定能理解,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告诉我。安排我的命运。瞧你打的算盘,穿着你笨重的鞋子,涉足我们的私人领地。嗨,他还没和我讨论过这件事呢。
“姑姑,假如阿迪克斯需要我,那么,我会留下来。眼下他要是需要我,便如同自讨苦吃。我们同住在这片屋檐下,彼此都会很痛苦。他很清楚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需要回到出事以前的工作生活中去,否则我们的伤痛会恢复得慢得多。姑姑,我没办法使你明白,但说真的,我对阿迪克斯唯一能尽的本分是继续做手头的事——养活自己,过我自己的日子。阿迪克斯只有在身体不行时才需要我,我不必告诉你到时我会怎么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她看不出来。亚历山德拉的看法与梅科姆人的看法一致:梅科姆人期望每个女儿都尽她的本分。父亲鳏居,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在他唯一的儿子死后,她的职责很明确:琼·露易丝应该回来安家,照顾阿迪克斯——这是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不然的话就不配当女儿。
“你可以找一份银行的工作,周末去海边。现在梅科姆有一群可人儿,许多新来的年轻人。你喜欢画画,对吗?”
喜欢画画。见鬼,亚历山德拉以为她在纽约怎么打发晚上的时光?她大概觉得和埃德加表叔一样。“艺术学生联盟”,周一至周五,每晚八点。年轻女郎画素描、水彩,写凭空想象的小段散文。对亚历山德拉来说,画画的人和画家,写写文章的人和作家,两者存在显著而惹人嫌恶的差别。
“海边有许多漂亮的风景,周末你可以什么事都不干。”
耶和华。她在我伤心得快发疯时逮住我,为我铺好了人生大道。身为阿迪克斯的妹妹,她怎么能丝毫不了解他心里、我心里、任何人心里在想什么?哦,上帝,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张能给亚历山德拉姑姑解释清楚道理的嘴呢?“姑姑,告诉别人该做什么,那是很容易——”
“但要使他们付诸行动,十分困难。这就是这个世界上诸多纷争的起因,人们不照指示行动。”
显然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琼·露易丝要留下来。亚历山德拉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迪克斯,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姑姑,我不会留下来,倘若我留下来,阿迪克斯会成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不过别担心,阿迪克斯完全理解,而且我确信,只要你迈出第一步,你也会得到梅科姆人的理解。”
刀子捅得很深,突如其来:“琼·露易丝,你哥哥至死那天都在为你的轻率而操心!”
此时,在炎热的傍晚,他的坟头正下着细雨。你从未说过这话,你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你一定会说出来。你就是这样的个性。愿你安息,杰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