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家(2)
今年,迈克尔还要去波士顿的那家医院工作四个月,和一个同事一块儿作医院间的交流。他俩的大儿子史蒂芬,今年二十三岁了,是大四的学生,已经约好了几个朋友,打算花四个月的时间游历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艾琳,二十二岁了,要与父亲结伴一同前往美国,走访前年她在西班牙野营时结交的朋友。二儿子,詹姆斯,应邀去苏丹,考古挖掘,等秋季大学开学才会回来。而她自己呢,铁了心不再往美国跑了。原因之一是她不想跟女儿生事,知道她们母女要在一块儿,冲突在所难免;还有,三个人都去,开销太大;再说,没准儿她还会和丈夫闹别扭呢……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是一脸的苦笑,好像在说“婚姻嘛,就得有人付出,有人享受”。她很清楚,对这个问题,她不愿深究。还有一件事儿。她家的蒂姆,虽说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大家也一个劲儿地鼓励他独立外出,可他就是哪儿都不想去。他一向是个“难缠”的家伙,或者说“问题青年”。所以呢,为了他,伦敦南部的这个家还是得有人打理。她,为人母者,自然得担此重任。她觉得,接下来的几个月,日子会和以前的许多夏日一样。她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人的大本营,孩子们学校放假了,回来住一住;或者去往哪里的途中,转回家待上一天或一周。她得替他们、他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忙里忙外,前后打点。她随时待命,准备为家人鞍前马后。
她盼望那个日子快点儿来到,不只是希望家中济济一堂,还盼望能够露一露理家的本领。她知道自己手脚麻利,办事利索。她还想趁这个夏天,把花园好好修整一番。等到他俩——迈克尔和她——这对老夫老妻退出热闹的舞台,真的搬离这栋房子的时候,叫人念叨的不是这栋房子,而是这个花园,这个她精心照料了二十多年的花园,一个旖旎美丽的英式花园,好像未经人工修整,而自主选择长成了草坪、百合丛、玫瑰带和药草区。一年四季,鸟鸣婉转,微风轻拂。没有一方泥土凯特不熟悉,没有一方泥土不是人工堆积而成的——当然,离不开蚯蚓和霜冻的鼎力相助。
她坐在那儿,闻着玫瑰、薰衣草和麝香草的芳香,看着丈夫和客人走出房屋。
访客名叫艾伦·波斯特,其人和医药行业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是个公务员,搞国际关系的,在一个与联合国沾点边的机构里做事。他和迈克尔·布朗医生邂逅于洛杉矶的机场大厅,当时他俩的航班因大雾延迟。他们一起下棋,喝酒,互相邀请到家中做客。前一周,他们在古奇大街不期而遇,一块儿吃了午饭。迈克尔邀请艾伦周日到家共进午餐。要是没停电,布朗一家就会准备传统的周日午餐。倒不是为了家人,传统的那一套早已被他们弃之如敝履了。做传统大餐是为了款待客人:他们一家子常开玩笑说,他们家请外国朋友吃饭,拿手好戏就是上传统菜肴,就像农民离开旅游行业就没戏唱了一样。不过,今天是艾琳掌勺,蒂姆打下手,这会儿他俩不知跑到哪儿去野了。艾琳煮了个土耳其黄瓜汤,是凉菜;用火烤了些羊肉串;做了一份杏肉刨冰——冰箱的电是用煤气发的。他们喝了不少桑格利亚汽酒,配方是二儿子去年在西班牙时向人讨教的。
迈克尔和艾伦·波斯特落座之后,继续谈论先前的话题。吃午饭的时候,他俩就聊得热火朝天,吃完饭到楼上的书房,也未中断。她往漂亮的塑料杯里倒好咖啡,自从隔壁邻居家的狗追逐另一只狗,窜进她家将家里一整盘最好的瓷器撞碎之后,在花园里她就只用现在这套杯子了。她给两位男士递过咖啡和巧克力薄饼,然后堆着笑容,像个哨兵,专注地看着他们,因为这样,她可以不动声色地想自己的心事。其实,她在想丈夫。
每次看到丈夫这样,跟同事,特别是外国同行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已经离她远去了。她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丈夫说话做事八面玲珑,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跟艾伦·波斯特在一起的时候,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团密密匝匝的气息,他开始膨胀,好像意欲展翅腾飞而去……去年和他一起在美国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的膨胀,他的扩张。她总觉得,这个男子与她结婚这么多年,身上一直深藏着一种潜能,只是这种潜能永远无法在家庭生活中找到成长空间:她的这一感受,夫妻俩自然谈论过。她也曾隐隐希望:他会说有时她也给他同样的感受,他却没有。这时,她想起今年有四个月的时光,他的妻子将不在身边,只有女儿偶伴左右:那种恰如其分的笑容,那种嘲讽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又浮现在她脸上。她知道自己这么笑了;正如他们所说,她是“蓄意”笑成那样,或表达那种意味的。如果场合恰当——比如回答年轻女子(不是她的同龄人,不是玛丽·费切丽)的问题——她可能会斜靠着椅子,垂下嘲讽的双眼,说上两句:年轻的时候,遇到这种事儿,都爱小题大做——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真正的婚姻中,一点儿都不重要!伴随扬扬得意姿态的就是她这种嘲讽的笑容,这她清楚;还有一份释然,因为成功摆脱了陷阱、险境……坐在夏意浓浓的树下,手拿咖啡壶,对两个男子暗示,咖啡还多着呢,笑容满面。她听见自己的心里话:我说的是多么可怕的谎言啊!可恶!干吗要这么做?明明这里有个什么东西,我都不愿意让自己正眼瞧一下。和玛丽在一起的时候,有几次我都快逮住它了,但和别人在一块儿,就没辙了。现在,她看着它,想抓住它,不要再装模作样、胡编乱造了——不要再从衣架上取下一模一样的旧衣裳了……她听着男人们聊天,现在是一本正经地旁听:话题好像和她有关,好像已经聊了好几分钟,只是之前她没有听罢了。
艾伦·波斯特的伦敦会议遇到了麻烦,或应该说,是会议组委会遇到了麻烦:一个名曰“国际食品”的组织要召开一个会议,探讨人类吃的东西,或者不吃的东西。由于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流感,有人臀部摔裂,还有一名里斯本成员猝死——等到与会代表已经围着桌子坐好,准备商讨具体事项的时候,才发觉没有翻译。如今这年头,要找个流利的法语、德语或西班牙语翻译,不费吹灰之力,可要想找个英语和葡萄牙语都说得溜的翻译,而且受过足够的训练,能够应付这份高强度的工作,就别提多费劲了。葡萄牙语翻译不可或缺,因为该会议中有一个小组讨论的议题是咖啡,而全球咖啡主要生产国巴西又是说葡萄牙语的。大会只好延期,等到聘齐了葡萄牙语翻译再召开。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物色到了两位翻译,但仍空缺两名。艾伦·波斯特和迈克尔一起瞧向凯特,等她开口说,她乐意成为第三个翻译。三年前,凯特帮一个打字水平极臭的朋友,敲打了一整部关于咖啡种植和销售的科普读物。因为这本书,她对这个物品相当熟悉。再者,她的语言能力一向很强。她的法语和意大利语都很不错,葡萄牙语就更不在话下,原因之一就是她是葡萄牙人。她天资聪颖,很早就读完了高中,本打算三年后再上大学——结果没去上,而是转念嫁与迈克尔为妻了。她和爷爷在莫桑比克首都洛伦索-马贵斯[1]住了一年,她爷爷是个学者。在那里,她只说葡萄牙语。她父亲约翰·费里拉,是个英国化了的葡萄牙人,在牛津教葡萄牙文学。能生为他的女儿,她感激万分,因为她心知肚明,这样的家庭背景,就是一大笔财富。是她爷爷领她迈进了葡萄牙语门槛,她才能陶醉于葡萄牙文学和诗歌当中,沉浸于“这种语言的精神深处”。
在这个印度洋之滨的城市里生活了一整年,专门给她玩乐的一年,她有什么收获?爷爷是个旧式家长,对家中女子非常严格。凯特从未想过,要和自己深爱的老人作对;再说,犯得着吗?——她在这里不过就住短短一年而已。在那一年里,她从未和男子单独相处过,被呵护着从未经历任何不快,不管是文学里还是生活中;也领略到了不无快乐的异国情调(很短暂),其中所有元素都那么陌生,她只得逐个体会。她备受关爱却不被信任,是家中宝贝却不被看重。耳边充斥着崇拜者的奉承话语,令她晕乎乎的——但她知道,她,一个女孩,在爷爷的生命里只占据着极小的分量(这个分量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和他妻子一样,还有他女儿。她那时就这副模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像朵山茶花,雪白的肌肤,浓密的深红色头发,一袭白色绣花亚麻裙子,粉颈香肩半裸,坐在游廊的摇椅里。纤足着地,慢慢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她知道自己的玉足非常性感,惹得身边的小伙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浮想联翩。她手执绣花绢扇,用老保姆教她的方法,手腕轻转,扇着风儿。小伙子们,以她为中心围成半圈,坐在草地的椅子上,向她大献殷勤。这些小伙子都是征得爷爷的同意,才能在这里陪她聊天。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事儿了。在洛伦索-马贵斯,她名声在外,风光无限:一来她毕竟是英国人,再怎么乖巧,都会超出爷爷许可的范围;二来是因为她那头红色短发和褐色双眸,这种模样的姑娘在那个举目皆是黑发深眸的国家,难得一见。另外,在这块殖民地上,爷爷对她过分严格,很可能出于逆反心理,她常常故意举止轻佻,言语放肆。
回英国时,她回首望着这个水雾迷蒙的地方,满腹欲语还休的心思,其中一个就是,她非常渴望成为奶奶那样的女子——除非爷爷记错了——奶奶根本不想离开葡萄牙,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方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是个漂亮女子,人人都这么说;是个出色的母亲,能煮一手好菜,人非常好,又和蔼善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噢,对了,不管奶奶多么优秀,可以预见,赞美之辞带给凯特的却是负面影响。凯特从东非这个说葡萄牙语的国家回来后,一心一意就想上大学,读罗曼斯语和文学。她还真的被牛津大学录取为住校生。后来她遇见了迈克尔。迈克尔经历了十年的战争和专业集训,事业才刚刚起步。她搬进迈克尔的住所,两人欢欢喜喜地开始了被他们称为“第一阶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