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在读什么呢?”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低垂着头,看不出来心情是否受到影响,但我想她疑惑之余,应该也松了口气。就在此时,我被东道主拉去打桥牌,而牌局结束之后,伊莎贝尔和她母亲早已先行离去。
10
两天后,我去向布雷德利太太与艾略特道别。他们正坐着喝茶,我才进门没多久,伊莎贝尔也跟着进来了。除了聊到接下来的行程,我也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热忱招待,后来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陪你走到药妆店[14]那里吧,”伊莎贝尔说,“刚刚想起来要买个东西。”
离去前,布雷德利太太对我说:“下回见到玛格丽特王后,请代我向她问安,好吗?”
我已无力再去撇清自己其实不认识王后,不假思索就说当然没问题。
我们走到街上后,伊莎贝尔侧头对我笑着。
“你喝得下冰激凌汽水吗?”她问道。
“试试吧。”我答得拘谨。
一路上,伊莎贝尔一语不发,我不知该聊什么,便也跟着保持沉默。进了药妆店后,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椅背和椅脚都由弯曲的铁丝组成,坐起来不大舒服。我点了两份冰激凌汽水。柜台前有些人在等结账,还有两三对坐在别桌,不过都忙着自己的事,基本上没有人会打扰我们。我点了根烟,静静等候,伊莎贝尔一脸满足地吸着长吸管,感觉得出来她颇为紧张。
“我有事情想跟你说。”她忽然开口。
“我想也是。”我微笑以对。
她停顿了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思。
“前天晚上在萨特思韦特家,为什么你会提到拉里的事情?”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因为我忽然想到,你可能不大了解他所谓闲晃的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是大嘴巴,他那时说要去黑石饭店找你聊聊,我就猜到他会把事情都跟你说。”
“毕竟我也认识他好多年了,平时他最爱讲别人闲话了。”
“没错,”她露出浅笑,但一闪即逝,她盯着我瞧,神情严肃地说,“你觉得拉里的为人怎么样?”
“我只见过他三次,感觉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就这样吗?”
她的语气透露一丝焦急。
“也不尽然,这真的很难说,你也知道,我对他的认识不深。当然了,他长得好看,待人谦和,温柔又亲切,这类气质很吸引人。而且他年纪轻轻,竟然这么耐得住性子,跟我在这里遇到的其他男孩子很不一样。”
我在模糊的印象中摸索,设法将感觉化为语言,伊莎贝尔只专注地看着我。待我说完后,她叹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露出迷人又带点调皮的微笑。
“艾略特舅舅说过,你的观察力常常让他十分佩服。他说没什么事情能逃过你的眼睛,还说你身为作家最大的优势,就是见识很广。”
“我倒觉得其他特质还比较有用,”我自嘲地说,“比如天分之类的。”
“我找不到可以跟我谈这件事的人。妈妈只从她自己的角度看事情,希望我未来的生活能有保障。”
“这很自然啊,不是吗?”
“然后艾略特舅舅只注重社会地位,我自己那群朋友,我是说跟我同辈的朋友,都认为拉里没什么用,听了真的很难过。”
“一定的。”
“他们也没有对他不好,拉里的个性很讨人喜欢,只是他们都把他当成笑话来看,动不动就开他玩笑,只是让他们不爽的是,他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每次都一笑置之。你晓得我们现在的情况吗?”
“我只知道艾略特转述的那些。”
“可以听我说说我们去玛文发生的事吗?”
“当然。”
我将伊莎贝尔的说法在此转述,部分是根据回忆,部分则凭想象改写。但她和拉里当时谈了许久,肯定有许多内容我无法详述。我猜一般人在这类场合除了很容易言不及义,同样的事情还会一说再说。
那天伊莎贝尔一觉醒来,瞧见外头天气晴朗,便打电话给拉里,说她母亲请她去玛文办点事情,希望拉里能载她一程。她母亲要尤金放进篮子的那壶咖啡里,她还特地加了杯马丁尼。拉里的小敞篷车是最近才买的,他为此得意不已,而他又爱开快车,一路上高速前进,两人都备感兴奋。抵达之后,伊莎贝尔开始量帘子的尺寸,拉里则在一旁负责记录。之后两人在台阶上吃起午餐,位置刚好可以让人遮风,并沐浴在初秋的暖阳之中。这栋房子位于泥巴路上,少了新英格兰旧式木板房的优雅,充其量只称得上宽敞舒适,但从门前台阶放眼望去,只见黑顶的红色大谷仓、成排的老树,远处则是棕色田野,颇为赏心悦目。纵然风景缺乏变化,但耀眼的阳光伴着年岁的余晖,显得亲切宜人。一大片原野在面前展开,竟教人激动起来。冬季时一定寒冷苍凉,盛夏则势必焦炙难耐,而唯有此刻莫名地动人,广袤的景色似在召唤灵魂前去探险。
小两口开心吃着午餐,享受着美好的相处时光,伊莎贝尔倒了杯咖啡,拉里则点起烟斗。
“直接说吧,亲爱的。”他说道,眼神透露着笑意。
伊莎贝尔大吃一惊。
“直接说什么?”她问道,尽可能一脸无辜。拉里扑哧笑了。
“你真以为我是傻瓜呀,宝贝?如果你妈妈真不知道客厅窗户的尺寸,我把脑袋给你。你要我载你来这里,想来也知道有其他原因。”
伊莎贝尔恢复镇定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说不定我只是想和你独处一整天啊。”
“也有可能,但我不这么觉得。我猜八成是艾略特舅舅告诉你,我婉拒了亨利·马图林给的工作机会吧。”
拉里的语气轻松自在,伊莎贝尔也就顺势说下去。
“格雷一定非常失望吧。他本来很期待跟你一起工作。你也的确应该找份正职了,拖得越久越不好找。”
他边抽烟斗边看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让她无法判断他是否抱着认真的态度。
“我不希望把人生花在买卖债券上头。”
“这也没关系,你可以去律师事务所或念医学院啊。”
“那也不是我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什么呢?”
“闲晃吧。”他语带平静。
“唉,拉里,别逗了,我们在谈正经事呢。”
她的声音颤抖,双眼噙着泪水。
“别哭嘛,亲爱的,我不想弄得你难过。”
拉里坐到伊莎贝尔身旁,揽着她的肩膀。他语带温柔,让她无法再武装下去,眼泪就此溃堤,但不久她便擦干了泪,勉强挤出笑容。
“说什么不想让我难过,但你真的弄得我很难过啊,你知道吗?我好爱你。”
“我也爱你啊,伊莎贝尔。”
她深深叹了口气,离开他的臂弯,稍微坐开了一些。
“我们来讲讲道理。男人一定得工作,拉里,这是自尊问题。美国还是年轻的国家,男人有责任参与国家的各种活动。亨利·马图林前几天才说,我们全新的时代正在展开,未来将远远超越过去的成就。他说国家未来的发展无可限量,到了一九三〇年,我们就会成为全球最富有也最强大的国家。你不觉得听起来振奋人心吗?”
“的确很热血。”
“这样的机会对年轻人来说难得一见,可以打造国家的未来,你难道不觉得很光荣吗?去闯一闯嘛,一定会很棒。”
他轻笑了两声。
“你说得没错。阿默尔和斯威夫特两家公司会推出更多优质的肉品,麦考米克公司会制造更多厉害的收割机,福特公司会生产更多高性能的汽车,大家都会越来越有钱。”
“没什么不好吧?”
“就像你说的,没什么不好,我只是碰巧对赚钱没兴趣。”
伊莎贝尔咯咯笑着。
“亲爱的,别傻了,没钱怎么活啊。”
“我还有些积蓄,所以才有办法做想做的事。”
“闲晃吗?”
“是啊。”他笑着答道。
“拉里,你这样我真的很为难啊。”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
“你一定有办法的。”
拉里摇摇头,沉默了半晌,表情若有所思,而等他终于开了口,说的话却令伊莎贝尔相当吃惊。
“死人完全就是死透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啊?”她问道,语气慌乱。
“没什么,”他对她露出苦笑,“独自一人在天空飞的时候,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很容易产生怪念头。”
“什么念头呢?”
“模糊的念头,”他笑着说,“没逻辑又杂乱的念头。”
伊莎贝尔把这话思索了一遍。
“你觉不觉得,如果找了份工作,这些想法说不定会自己理出头绪,到时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我也曾想过。我本来想去学当木匠或是修车。”
“拜托,拉里,别人会以为你疯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当然有关系。”
两人再度一言不发。伊莎贝尔终究先开了口,她长叹了口气。
“现在的你跟去法国之前的你,完全判若两人。”
“这很正常啊,毕竟你也知道,军中发生了好多事。”
“比如什么?”
“噢,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我在军中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要放下这件事真的很不容易。”
“跟我说嘛,拉里。”
他望着她,眼中尽是忧愁。
“还是别说的好,毕竟那只算小事。”
伊莎贝尔天生感性,泪水又充满了双眼。
“你过得不开心吗,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