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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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年冬天,罗伯特·科恩回了趟美国,带着他的小说。一家很不错的出版商接受了稿子。听说出门前他和弗朗西斯大吵了一架,她大概就是这么失去他的,我猜。在纽约,好几个女人都对他和善殷勤,回来后的他就大不一样了。他对美国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不再那么单纯,也不再那么好脾气。出版商对他的小说大加赞扬,让他头脑发热。之后又有好几个女人费尽心思地讨好他,完全打开了他的眼界。有四年时间,他的视线从未超出妻子之外。而后三年,或是差不多三年里,他眼中只看得到弗朗西斯。我敢打保票,这辈子他就没有真正爱过。

他因为大学里糟糕的经历而仓促结婚,等到发现自己并非第一任妻子的全部后,又被弗朗西斯牢牢抓住。他没爱过,但已经意识到,对女人来说,他很有魅力。因此,如果有个女人在意他,想和他一起生活,那也算不上什么天赐奇迹。这改变了他,让他变得不那么好相处。此外,在纽约时他和熟人打过几场惊险的桥牌,赌注很高,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可他靠着一手好牌反倒赢了好几百美元。这让他对自己的牌技很是得意,几次说起: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靠打桥牌,人也总是能谋生的。

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科恩一直在读W.H.哈德森[10]的著作。这消遣听上去没什么坏处,但他把《紫色大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上了年纪才来读这本书是很危险的。书里讲述了一位完美英国绅士的风流韵事。故事发生在一片无比浪漫的土地上,精彩纷呈,风光描写十分迷人。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拿着这书当人生指南,危险性无异于同样年龄的人头一次离开法国修道院就直奔华尔街,还捧着阿尔杰[11]的全套小说当宝典。老实说,后者倒还实用些。我敢肯定,科恩认真研读了《紫色大地》的每字每句,把它当成邓白氏[12]的报告一样对待。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不是没有保留,但总体而言,他认为这是本信得过的好书。这就是敦促他行动起来的动力。原本,我还没意识到它对他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直到一天,科恩走进我的办公室。

“你好,罗伯特。”我说,“你来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吗?”

“杰克,你想去南美吗?”他问。

“不。”

“为什么不?”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太贵了。况且,南美有的东西,在巴黎都能看到。”

“可那不是真正的南美。”

“我觉得够真的了。”

我有一整个星期的通讯稿要赶,得搭上海陆联运的专列发出去,这才刚写了一半。

“知道什么八卦丑闻吗?”我问。

“不知道。”

“你那些尊贵的熟人里没人离婚吗?”

“没。听着,杰克。要是我来负担咱俩的旅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美吗?”

“为什么找我?”

“你会说西班牙语。而且咱俩一起肯定更有意思。”

“不。”我说,“我喜欢这个城市,再说,夏天我一向去西班牙度假。”

“我这辈子都在期待一次那样的旅行,”科恩说,他坐了下来,“只怕再不动身就要老了。”

“别傻了。”我说,“你想去哪儿都行。你有的是钱。”

“我知道。可我就是动不起来。”

“开心点儿,”我说,“所有国家都跟电影里一个样。”

可我对他感到抱歉。他是真的很想去。

“一想到生命飞逝,我却没能真正生活,我就受不了。”“除了斗牛士,没人真能过得那么精彩。”

“我对斗牛士没兴趣。那种生活不正常。我就想到南美的乡野里走走。我们俩去旅行,一定非常棒。”

“想没想过到英属东非去打猎?”

“没有,我不喜欢。”

“要是东非,我就和你去。”

“不。我不想去那儿。”

“那只是因为你没读过写非洲的书。去找一本看看,读读里面的爱情故事,关于那些光彩照人的漂亮黑公主的。”

“我想去南美。”

他有点儿犹太人的那种一根筋。

“来吧,我们下楼去喝一杯。”

“你不工作了?”

“不了。”我说。我们下楼,去一楼的咖啡馆。我早就发现了,要摆脱朋友,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一杯酒下肚,你再说一句,“唉,我得回去了,还有几份电报要发”,就解决了。在新闻圈子里,找到像这样体面的脱身方式很重要。在这个行当里,永远都要摆出一副不在工作的架势,这是行业守则里相当要紧的一条。不管怎么说,我们下楼进了酒吧[13],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科恩望着墙边一箱箱的酒。“这地方不错。”他说。

“酒很多。”我同意道。

“听着,杰克,”他靠着吧台,“你难道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生命匆匆流逝,可你却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你已经过了差不多半辈子了?”

“是啊,每隔一阵子就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你也知道,再过个三十五年左右,咱们就要死了?”

“得了吧,罗伯特。”我说,“得了吧。”

“我是说真的。”

“我才不操心这种事。”我说。

“你应该想想。”

“我成天有操不完的心。已经够劳神的了。”

“唉,我想去南美。”

“听着,罗伯特,去别的国家也一样。我全都试过了。不管跑到哪儿,你都没法改变自己。完全没有用。”

“但你从没去过南美。”

“见鬼的南美!要是你抱着这个心思跑过去,那和待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分别。这个城市很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巴黎重整旗鼓呢?”

“我烦透了巴黎,也烦透了这个区[14]。”

“那就远离这个区。自己四处逛逛,看看会遇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整晚一个人闲逛,可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一个骑警停下来要看我的证件。”

“这城市夜里很棒,不是吗?”

“我不喜欢巴黎。”

所以,就这样了。我很为他惋惜,但这种事你根本就帮不上忙,因为一上来你就会遇到两大障碍:南美能解决一切;他不喜欢巴黎。他从书里得到了头一个结论。我估计,第二个多半也是从某本书里来的。

“好了。”我说,“我得上楼去发几份电报。”

“一定要走吗?”

“是啊,我得把那些电报发出去。”

“要是我上去,在你办公室坐会儿,你不会介意吧?”

“没关系,来吧,上来。”

他坐在外间读报,我和《编辑与出版人》[15]的人一起埋头工作了两个小时。最后,稿件都按正、副本整理好,签上名,分装进两个马尼拉纸大信封里。我打铃叫来听差男孩,把它们送去圣拉扎尔火车站。走出外间时,我看到罗伯特·科恩坐在大椅子里,睡着了,头枕着胳膊。我不想叫醒他,可是我得锁门下班了。我伸手搭到他的肩上。他晃了晃脑袋。“我做不到,”他说,头在胳膊里埋得更深,“我做不到。说什么也不干。”

“罗伯特,”我推了推他的肩膀,说。他抬起头,笑了起来,眨眨眼。

“我说什么了吗?”

“是的。不过听不清。”

“上帝啊,真是个可怕的梦。”

“是打字机的声音害得你睡着了吧?”

“大概是吧。我昨晚整夜都没睡。”

“怎么回事?”

“在聊天。”

我能想象。我有个坏习惯,总会去想象朋友们卧室里的景象。我们出门,去那不勒斯咖啡馆喝杯apéritif(开胃酒),看看傍晚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