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 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话说爱卿见挹香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摆在留香阁里。”爱卿邀挹香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爱卿卧室。挹香观看了一回,与爱卿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挹香道:“久闻爱姐高才,诗坛中可独立一帜,弟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我,荡我俗肠,还要请教。”爱卿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挹香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卿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有感偶成,即请教正。
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挹香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芳卿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乃拈毫,也赋二律以赠之。诗曰:
从来红豆最相思,惆怅三生杜牧之。
南国夭桃红旖旎,东风芳草绿参差。
娇当今日藏还易,恩到来生报已迟。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样未逢时。
其二
绰约丰神绝艳妆,蹁跹小影怯风凉。
谪来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热肠。
眉为善愁常减黛,衣因多病懒薰香。
韶华肯为春风驻,一样花开冠众芳。
爱卿见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矞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
酒阑后,挹香告别回家。书馆无聊,徘徊良久,忽想着前日梦境,说什么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说什么姓钮,莫非就是钮爱卿小姐吗?我金挹香若得钮爱卿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辈,我之愿亦足矣!只怕小姐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过郑素卿家闲谈一会儿。膳罢,又至婉卿家,适婉卿在房试兰汤。挹香嘱侍婢勿惊动,侍儿依命。挹香坐少顷,使开侍婢,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见她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挹香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地推进纱窗,默默不言。婉卿认是侍婢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挹香!半惊半羞地道:“金挹香!做什么?”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这里没规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婉卿无奈,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会儿。挹香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
玉腕金环鸦髻蟠,生香艳质浸朱盘。
灯光远近屏山曲,一树梨花露未干。
浴罢,唤侍儿倾去余汤,二人同至望荷轩纳凉饮酒。时届五月下旬,火伞张炎,天气渐多酷暑,幸此轩四面迎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挹香见婉卿有些醋意,乃说道:“我为有件东西,遗忘在月妹处,我去拿了就要来的。”婉卿道:“本来叫你去,哪个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见她如此言语,便说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了。”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记念你的。”说罢,两只手扯了挹香至门首,开了门,将挹香推了出去,说道:“快些去吧。”竟将门闭上。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门,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护芳楼午睡,挹香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身穿湖色罗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合,春黛轻颦,蒙眬地睡着。挹香暗忖道:“侍儿们好不当心,小姐睡着,也不替她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蹴前来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月素惊醒,见是挹香,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你勿惊搅。我昨宵听黠鼠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挹香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我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月素仍合着眸子道:“我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家姊姊处去去再来。”挹香道:“叫我往哪里去?即或去了别家,都要推我出来的。”月素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我。”挹香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月素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月素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你又在哪里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适婉妹试兰汤,我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望荷轩乘凉饮酒,我说要到你家来,她便拖我至门口,推我出来,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我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月素道:“你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
挹香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我为了你,在婉妹妹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我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月素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挹香身上,按着挹香笑道:“我与你玩玩,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好妹妹,饶了我吧,我不做和尚了。”月素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挹香道:“妹妹,你要讥诮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还敢说么?”挹香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月素道:“你既不说,我与你讲: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她的心里么?”挹香道:“有甚不知,她无非怀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怀梅,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若去,她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我焉能‘投石冲开水底天’耶?”月素道:“包在我身上。她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我说就是了。”挹香无奈,只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
半生憔悴因花累,两地周全为醋忙。
却说挹香到了婉卿家,叩门入内,来看婉卿,见婉卿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见挹香到来,便说道:“你到月姐家去,又到这里做甚?”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婉卿道:“谁要你来?”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这等说。我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我到底无情。如今我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我金挹香不要说有你们二十几位美人,就是二百几十位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婉卿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说道:“亏你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挹香笑道:“只消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耳!”婉卿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任他住下。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栏杆,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小婢携香茗至,二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婉卿桃腮薄醉,挽了挹香。走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屟之廊,花荫漫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兔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婉卿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挹香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吧。”便低垂粉颈,斜倚在挹香肩上,缓款而行。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挹香又替她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腥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绔,宜嗔宜喜,斜倚纱橱。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挹香本来看得心荡神迷,哪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正是:
一种兰闺佳趣事,不销魂处也销魂。
明日清晨,挹香与婉卿起身后,吃了些莲子汤,挹香告别归家。父母问他昨宵住在何处,挹香托言在友人处饮酒。原来挹香一则父母溺爱,二则道他总在这几个通家好友处会文讲赋,所以也不十分穷究。
且说挹香到了书房,忽然又想起前日遇着的那位钮爱卿小姐,欲想就去看她,因昨日未归,到底有些过不去,只得在书房中坐了半天。欲想做两首诗去赠她,又想她是一个才女,只些腐儒之词,她必然看厌,必须做几首新诗方好。正想间,忽见案头置有《疑雨集》在,挹香想:“《疑雨集》乃艳体之诗,不如集它成语,倒也新鲜。”于是翻阅了一回,集成四绝。诗曰:
写得梅花绝代姿,一回踪迹几回思。
由来心醉倾城处,天遣情多莫讳痴。
其二
云作双鬟雪作肌,蕙兰心性玉丰姿。
阁中碧玉人谁识? 画出娉婷赖有诗。
其三
灯边调笑酒边嗔,色韵详看已醉心。
只为姣痴偏泥我,意中言语意中人。
其四
玉人风格照秋明,单占名花第一名。
随意梳匀皆入画,偶然迷惑为卿卿。
吟罢入内庭,与父母闲讲了一回,天色已晚,吃了夜膳,又看了一回书,然后归寝。次日起身,即往爱卿家来。正是:
开到名花人尽爱,蝶蜂不必妒人忙。
亘古以来,为人有了这种情之癖,任凭素性简默的,也要静变为动,方变为圆。即如挹香,有了许多美丽蝶爱花怜,亦然十分劳碌。幸而姐妹行中都是羡慕他的,是以挹香虽日寻花柳,不与狂徒选色者同。今到爱卿家,却好爱卿正在梳妆,挹香看见道:“爱姐,我来替你一梳可好?”爱卿道:“你怎么会梳?”挹香道:“我会梳。”遂替爱卿解开青丝,分为三把,将发儿轻轻地梳篦好了,即行挽髻。片时梳成了一个时样巫云,又替她簪了钗环,戴了花朵,拍手大笑道:“如何?”爱卿笑道:“你倒有此本领,他日娶了尊阃,可以省用一个梳头妈哩!”挹香道:“我只愿替姐姐梳头,别人是不肯的。”乃口占一绝道:
水晶帘下正梳妆,替挽巫云兴转狂。
新月远山随意扫,画眉谁说尚无郎?
列位,你道这首诗,原是挹香随口而成,谁知却成诗谶。后来爱卿与挹香成了夫妇,这句“画眉谁说尚无郎”竟是兆语,我且一言交代不表。
再说挹香与爱卿梳好了头,便道:“小弟昨日想了姊姊半天,因做成四首集句在此,无以为赠,聊表寸心。”爱卿听了,十分欢喜,即索观之,称赞不已,命侍儿端整酒席,对酌谈心。两情缱绻,彼此倾忱,饮至下午,方才撤席。爱卿便同挹香到园中四处游玩,见榴花开得十分灿烂,挹香笑谓爱卿道:“这花虽好,惜乎见了你有些妒意。”爱卿道:“你哪里看得出?”挹香道:“看是看不出的。曾记杜牧之有诗云:‘红裙妒煞石榴花’。姊姊如此芳容,岂不要叫榴花妒煞?”爱卿道:“你太觉谬赞了。”二人一面说,一面行,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 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至蔷薇院,憩芭蕉坞。盘旋曲折,又是一亭,二人入亭而坐。挹香见上悬一额曰“醉花轩”,四围多是五彩玻璃,窗格中间挂着一幅“孤山放鹤图”,两旁悬小对云:
香气入帘花索句,清光当槛月依人。
挹香看罢,赞道:“姊姊有此仙居,但不知园东是哪一家的?”爱卿道:“那园本是通政使吴公所创,后来子孙卖与周氏。周氏无资,又典与愚姐,只得八百银子,言定三年为满。如今过期已久,要算愚姐的了。”挹香道:“好便宜!若造它,只怕八千还不够哩!”爱卿道:“这个自然。”二人一面说,一面出轩,绕过碧桃溪,穿过竹篱花障,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进了门,尽是回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这一边种芭蕉,那一边种铁梗海棠,院中十分幽雅,上边题着“海堂香馆”。挹香谓爱卿道:“这‘香’字不通。”爱卿道:“这也有个讲究的。‘海堂自恨不能香’,名人句也。海棠本无香,人因爱它姿态秾丽,故下这个‘香’字,亦寓怜爱之意也。”挹香点头道:“不差。”于是出院,又进一个轩中,收拾得与别处迥不相同。中间陈设俱是梅花式样,轩外有数十株梅花植着,上面一额题曰“宜春轩”。转过假山,见一荷池,池中蓄许多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中盖一亭,周围俱有窗槅,旁有小桥,可通亭内。爱卿挽了挹香,同至亭内。
这亭八角式造成,其中一带栏杆,尽是朱漆画成,上面亦有一额曰“观鱼小憩”。爱卿道:“我来钓个鱼儿玩玩。”于是竿垂月钓,试之片时,得一金色鲤鱼。爱卿道:“这也奇怪,池中只有金鱼,没有鲤鱼,如何倒钓着这一尾金色鲤鱼来?”想了一想道:“此乃君化龙兆也。”说着,荡下钓竿,将鱼依旧放入池中。又偕挹香从花木深处走进,便觉道路康庄,两边楼阁插云,偕上楼,观玩良久。这楼看山最好,因名“挹峰楼”。下楼至对照阁上一望,周围有许多竹树,翠叶参差,嫩凉含瞑,悬一匾曰“迎风阁”,挹香十分称赞。复下阁,绕径而行,至一石洞,进洞未数武,豁然开朗。寻踪直上,又一小亭却踞在石洞之巅,中间亦有匾曰“拜月亭”。下亭,见柳荫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杆的板桥来。过桥,见五开间一只旱船,进内细观,四面皆是池沼,居中一额,上写“春水船”三字。挹香道:“题得果然佳妙。”入坐片刻,旋即下船,从假山上盘迂而下。
甫行际,忽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挹香道:“这是哪里?”爱卿道:“此‘听涛楼’也,阁曰‘剑阁’。”挹香道:“如此,不上去了。”说着又走。两旁俱是抄手栏杆,游廊曲折,委蛇而行。复见三间清厦,愈觉幽雅,此乃杏花丛处,名曰“杏花天”。又至“一碧草庐”,游了良久,复到“看云小舍”、“媚香居”、“绿天深处”、“红花吟社”,尽兴一瞻。
爱卿道:“愚姐新盖一亭,在于桃花深处,你可要去一观?”挹香道:“好。”二人迤逦行来,或茅舍,或清溪,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绕遍了十二回廊,早到了仙源胜境。二人进亭遐瞩,见外边桃树成林,枚枚结实,亭内铺设甚雅,居中炕榻,四面悬挂湘帘。爱卿道:“初创尚未命名。君可赐题一额,以光茅舍。”挹香道:“‘仙源分艳’为额可好?”爱卿道:“好。”挹香又撰楹联一副云:
唐苑霞蒸,斗艳当年娇越女;
武陵春暖,问津今日引渔郎。
挹香尽半日之闲,畅游名园,已识大概,赞道:“搜神夺巧,至此已极。”遂同爱卿缓步出园。
未识挹香回家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