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漏春光柔情脉脉 进良言苦口谆谆
话说挹香与三人别了归家,已是漏将三下,心中念着小素,一夜无眠。挨到天明,起身梳洗,问了父母的安,谈讲了一回,吃过午膳,独自一人,到吴慧卿家来,与慧卿绸缪了长久。慧卿即命治酒相待,小素在旁劝酒。挹香本为小素而来,今见慧卿命她在旁劝酒,十分过意不去,乃挽了小素的手道:“我不要你斟酒,你坐下来,一同与你饮酒。”小素道:“小姐在席,小婢怎敢?”挹香只得向慧卿说了。慧卿也是一个知趣的人,见挹香这般钟爱,乃说道:“既蒙这位金公子叫你饮酒,你就坐了吧。”挹香大喜,与小素并肩坐下。三个人你斟我酌,直饮到更漏沉沉,方才散席。
挹香虽与小素相亲,尚未细谈衷曲,缘有慧卿在座,进语不能,乃点了几点头,忽生一计,便伪装醉态,言语支吾,向慧卿道:“今宵醉了,不知姊姊家可有现成空榻借我一宵?”慧卿道:“君请放心,妾知君临,今夕早已扫榻相待矣。”挹香听了这句话,倒呆了一呆,明知慧卿有荐寝之意,乃说道:“既蒙姊姊有空榻相留,还望拣一清净所在,因我醉后不可有人吵闹,吵闹就要呕吐的。”慧卿听了这几句话,又看他果然醉意十分,只得叫小素送他至后书房安睡。挹香暗暗欢喜道:“美人中我计了。”于是小素秉烛,扶了挹香。挹香愈加装出醉态,倚在小素肩上,缓缓而行。回廊曲折,绕遍了十二栏杆,方到后书房。
室中倒也洁净,挹香便问道:“姊姊卧房在于何处?”小素道:“就在间壁。”挹香暗暗欢喜,入室坐下,乃谓小素道:“姊姊,你可知我真醉耶?假醉耶?”小素道:“君之心事,婢实知之,君实假醉也。”挹香大喜道:“姐姐何知心乃尔。仆乃为卿而来,岂为尔主而来耶?”小素点头不语。挹香细询衷曲,小素一一答之。挹香道:“卿亦知小生来意乎?昨睹姐姐芳姿,心神缭乱,今日必要求姐姐发放我才好。”小素听了这句话,不觉颊晕红潮,低头良久道:“小婢虽寄身歌舞场中,蒙许多公子见爱,我总守身如玉,望君勿欺小婢。”言讫,轻扬翠袖,响蹴莲钩,往外而走。挹香见她万种温存,千般旖旎,又像芳心许可,又像羞涩难言,心中十分不解,想了一会儿,只得安睡。
片晌,忽听姗姗莲步之声,细聆之,盖小素进房安睡也。久之,挹香暗忖道:“此时定然睡熟。”即起身蹴近隔壁,将小素房门一推。也是天缘凑合,却未下闩。挹香挨身轻进,略揭罗帏,见小素朝外睡着,秋波凝闭,樱口半含,又看下边,一双雪洁般的足儿斜露于衾外。挹香狂喜,觑了一回,不觉难禁欲焰,卸衣而上。小素鼻息甚酣,全无知觉。试抚摹芗泽,腻若凝脂。
正在偎红倚翠之际,小素忽回香梦,见外床睡个男子,吃惊道:“你是何人?如何睡我床上?”挹香笑道:“姐姐莫慌,这个人就是方才问你来意的。”小素听了,方知是挹香,乃道:“金公子,不可如此造次。小婢虽则小家,稍知礼义。桑间濮上,究非君子所为,还望珍重。”挹香见小素言语温柔,谅情许可,乃笑说道:“姐姐听言桑间濮上,非君子所为,如今锦衾罗褥,岂非为所当为?”小素见挹香十分眷爱,不觉难捺芳心,黯然无语。挹香又曲尽绸缪地道:“我与姊姊确是天缘,所以一见情投,两心相印,真侥幸事也。”小素被挹香如此,又爱又喜,又啼又笑,乃婉转说道:“小婢终身大事已委于君,日后莫忘今日之情。即抱衾与裯,妾心已足矣。”挹香十分敬爱,便道:“姊姊放心,小生非薄幸也。”于是你怜我惜,不觉东方已白。
小素梳洗毕,即去伺候慧卿。挹香回至书房,又略略养了一回神,然后起身往见慧卿。适慧卿梳妆甫罢,见了挹香,笑道:“昨日移榻独睡,只怕有些睡不着。”挹香倒呆了一呆,道:“昨晚小生误入醉乡,搅扰不安之至。”遂赠了些缠头,然后归家。从此书馆用功,并不遨游花国。
时光易过,又是二月中旬,挹香想着约竹卿于杏花时节相会,不可食言,于是假词于父母之前,只说姑母约孩儿于清明前至青浦看会,孩儿欲往一游。父母本溺爱,乃许他去。挹香十分得意,唤了一叶扁舟,带了文琴、雅剑两个童儿,随即启舟。一路而来,看不尽春光明媚。
舟抵青浦,晷影未斜,先诣竹卿处。竹卿不胜欢喜,重续旧缘,再联夙好。柳织金梭,鹂来并坐;花裁玉剪,蝶至双穿。竹卿告诉挹香,她有一意中人,欲订终身,在此探访底细。挹香也十分欢喜,便向竹卿道:“姊姊,你可知天下生美人难,天下生美人,而欲求爱美人之人更难?就使有了这个爱美人之人,而无爱美人之心者,则有文无质,口是心非,知选乎色,而不知钟乎情。此等人不唯于美人无益,而且于美人有损。夫美人者,花之影也。譬如有人具爱花之心,而无培养名花之意,则荒烟蔓草,使名花随混于泥涂。如是,则其人虽爱花,而实无爱花之心也。今姊姊具梅花之清品,作薄命之桃花。此时虽悟彻烟花,急思回首,本来翠馆红楼,终非了局,以姊姊之才,以姊姊之貌,何患乎无佳偶?唯是花前月下,纨绔子多不是骄奢,即多淫逸,欲求一怜怜惜惜、实意钟情者,谚语云:‘万难选一。’但既思早脱火坑,还望存之慧眼。至于我金挹香之素衷,恨不得将你们众位美人,都抬高到天上去,方遂本来之念。”挹香说了这一番话,使竹卿感使激涕零,益加钦慕。挹香盘桓了数日,又至姑母家住了几天,看了盛会,即返吴门。
瞬届清和,竹卿信至,方知她意中人底细犹未探听确实。挹香作复信寄之云:
一见倾城,三生有幸!前言在耳,绮语重来。展牍,知芳卿玉体集羊,金闺卜燕,颂颂。仆自清溪返棹后,幸吴中春色无恙,依然惟是,言念西方,徒增忉怛耳。芳卿亦具有同心耶?来书云:“射雀无屏,殊为惆怅。”但落花无主,最易飘零;藕入污泥,莲休迟出。然此等事,芳卿已早存慧见,无劳仆作解事奴也。借泐奉复,诸望珍重。
这封信寄了去,竹卿见了,又是感激,又是钦敬。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日夕在书馆中读书。一日,忽递一信来,启视之,却是月素邀看牡丹。上写道:
书奉企真山人文右:
数日不晤,眼将穿矣。迩者小园牡丹盛开,红红白白,绝可人怜。想山人以花为命,惜花为心,既有名花,不敢不邀爱花人共赏花前,使花神争妍斗媚,以报命于君。粗设酒肴,特邀玉趾,倘惠然肯来,当扫径迓迎,共成佳会也。裁笺劝驾,不尽依依,即希戬照。护芳楼主人拜启。
挹香十分欢喜,即往月素家赴宴赏花,未片刻,已至门前。月素出接,叙谈良久,命侍儿端整酒席,于环翠堂赏花。正是:
问花花解语,对月月生怜。
谁知赏花又生出一段奇文。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