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孙无忌尽失权柄(3)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登时直挺挺跪倒在地:“臣有罪!臣一时糊涂吃了贿赂,错放几个县丞,还在省中安排几个亲信当主事。得了几百缗钱,还有几箱锦缎,臣这就统统上缴,不足的变卖家资也一定补上,望陛下开恩!”不等皇帝细问他就老实交代了——这便是李义府狡猾之处。他辅佐李治于东宫,在废王立武之事上大力迎合,深受信任,即便捞点儿钱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动摇地位;但若拒不承认被点破就会给皇帝留下欺瞒的印象,一旦失宠前程就不妙了。再说自己开口交代,总能把毛病说小些,几百缗钱、几箱锦缎,到底多少他没细讲,估计皇帝也没兴趣一一细问。
李治听说放的都是八九品小官,果然没有大动肝火,却不免训斥一番:“你真不给朕做脸!堂堂宰相纳贿卖官,此事若传扬出去或被御史劾奏,莫说你没面子,连朕都没意思!”
“臣有罪,臣知错了……”李义府连连叩首,心里却松口气——看来受贿之事少有人知,必是近臣在皇上耳边嚼舌根,这耳报神会是谁呢?
“哼!”李治白了他一眼,“罪不罪的钱已经收了,朕还能叫你吐出来?你不害臊,朕还得顾颜面呢。暂且饶你一遭,若有下次严惩不贷!今后吏部选官之事不用你管,由吏部侍郎刘祥道负责。”这就算过去了——李义府好歹是他亲手提拔的第一个宰相,若闹得罢官获罪岂不是自打自脸?李治必定要回护,摘掉他选官的权力就够了。
“谢陛下开恩,臣再也不敢了。”李义府一脸诚心悔过之态。
李治脸色稍显缓和,似是教训,又似延续方才中断的话题:“你牢牢记住,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实心任事有益社稷才能保得长久富贵,若一味取巧终有黔驴技穷之日,好好干自己的事,莫要整天蝇营狗苟。朕的意思你明白吗?”这番话明显是恫吓,该把心思放在政务上,不要妄想打击无忌以邀宠,若再行为不端我先办了你!
“明白明白……”李义府自然满口应承,又赌咒发誓一番,这才辞驾而去,心里却暗暗思量——究竟谁告了我的状?眼下能跟皇帝说点儿私话的也没几人。韩瑗、来济、于志宁未被降罪已属难得,绝不敢多言;李除了军务一概不问,从不管闲七杂八的事;薛元超跟我是朋友,不会卖我;许敬宗这老家伙精明得很,我一直当老前辈那么恭维,也不至于害我。既然这些人都不可能……必是杜正伦那老儿!
李义府前脚刚走,媚娘便自内室而出:“其实他的话也有道理。”
“你都听见了?”
“嗯。”媚娘一直在等机会进言,这会儿见正是时候,缓缓坐到李治身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不能掉以轻心。”
对媚娘,李治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朕何曾不留心?不过也不便逼人过甚。过去的事就算了吧,只要无忌不图谋复起,朕也没必要揪住不放。”
媚娘满心皆是方才寺门外那场不快,哪里肯依?不忿道:“当初他何等嚣张跋扈,大权尽在其手,又勾连宫闱,哪将你视为皇帝?”
“朕以德报怨,求个宽仁之名。”
以德报怨可不是武媚娘的人生信条,她奉行的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轻轻拉住李治的手,满脸急切道:“仁义不可加之以豺狼,他当初行事凶恶至极,何曾留有余地?你实在太善心。需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治却嘻嘻一笑:“如今除了你,谁敢往朕身上骑?昨儿……”
“去!”媚娘脸一红,丢开他手,“提这个作甚?”
“好歹他是朕的亲舅舅,外甥逼舅好看么?老君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百姓人家也有息事宁人之理,和和气气,持盈保泰,日子一长舅舅在朝中那些势力就慢慢消解了。朕现在求的是个‘稳’字,若整天斗来斗去,还做得成什么。”
“你只知自己之事,焉知他背后不曾谋划什么?他还跟那个和尚嘀嘀咕咕呢!”说着媚娘朝外瞥去,却已不见长孙无忌,只窥基一人在廊边。
李治见她纠缠此事,缓缓起身,点手唤过侍立门外的王伏胜:“你去问问窥基和尚,方才太尉与他说些什么?”
王伏胜办事很麻利,不一会儿就跑回来,回禀道:“太尉是询问尉迟老将军身体如何。他听闻老将军近来在招养方士炼丹,所以嘱咐窥基大师,若得空去劝劝老将军,不要服丹。还说先帝当年的风疾并不重,皆因服丹所害,崔敦礼的病八成也是坏在这上面。”
李治挥袖屏退宦官,转而笑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吧?他关心的不过是昔日老友,尉迟恭致仕在家十多年,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阴谋?聊聊病情而已。”
“病情?”媚娘冷笑道,“我看他心里有病,无端提先帝服丹之事做什么?定是对陛下不满。试想先帝若非服丹早亡,咱俩的事有个一差二错泄露出去,陛下还坐得上龙位吗?还有,若不是崔敦礼抱病在身,他缺了条臂膀,废立之事只怕仍有变数。他明明是憾、是怨、是恨!”
李治背着手溜达起来,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似是犹疑不定,过了好半天才定住脚步,埋怨道:“不过是几句牢骚话,偏偏你们女人家心眼小,疑人偷斧!”
“我疑人偷斧?”媚娘杏眼微垂,气若游丝般叹了口气,“唉……不是我疑人偷斧,是我这些年吃的苦实在太多。当初因为咱俩那点儿私情,你知道我在先帝之侧天天提心吊胆是什么感觉吗?后来就因为在感业寺见你一面,多少人骂我恨我,甚至为了保全皇家脸面想除掉我!回到宫里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无忌、柳奭他们又把我逐出去!再说现在咱们有弘儿、贤儿,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经历那么多,你叫我如何不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着眼中已隐隐有泪光。
“这是何必呢?”李治见她伤悲,又赶忙过来赔笑脸,乔模乔样作揖道,“有雉奴在,娘娘何忧?有雉奴爱,娘娘何求?”
媚娘被他这副滑稽模样逗得破涕为笑:“亏你是皇帝,没正形!”
“你放心吧。”李治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朕好歹当了六年皇帝,什么阵仗没见过?就算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又有何可惧?”
媚娘强笑着点点头,心下却不敢苟同——靠别人终非长远之计,天底下真正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李治见她又露笑意,便也坦然了,转而道:“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无空可钻,他们就是想惹事也没个由头,所以朕现在操心的是政务,还有西北军情。程知节征讨贺鲁,这可是朕亲政以来第一战,必须来个开门红,朝里改革也要推行开。李义府这家伙办事有声有色,可受贿卖官也搞得风风火火,叫朕如何放心?杜正伦倒是人品端正,却又太中规中矩,似今日礼佛赐碑,他就不以为然。既要利国利民,又要和朕同心同德。挑个宰相不容易啊!”
这无疑又触动了媚娘筹思已久之事,她沉默片刻,低声软语道:“前番立功之人除李义府外还有许多,怎么不考虑考虑,再提拔一位宰相?”后宫之人不得干政,即便皇后也无特权。议论长孙无忌还算发牢骚,毕竟她曾受无忌欺压,可提议宰相人选却是明显越界。媚娘虽没少帮李治出主意,但公然干预人事还是头一遭,话说得挺委婉。
李治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悻悻道:“朕何尝不曾考虑他们?只怪他们自己不争气。先说那个崔义玄,倚老卖老目中无人,莫说御史台的下属,连位列宰辅之人他都随口便骂,难怪他开国时就立过战功,却到今日才升到三品,这等性情岂能不结怨?再者他都七十多岁了,你说合适吗?朕已想好,干脆在长安临近寻个州,让他清清静静养老去吧。袁公瑜人品倒还可以,但入仕以来一直任监察官员,为政之才不足,实在难当大任,先把他转到中书、门下,历练几年再说。至于那个王德俭,平日嬉笑怒骂毫无威严,脖子上还长着个大肉瘤,成天歪着脑袋,难道我大唐无人可用,非找个这副尊容的当宰相么?”
媚娘不禁掩口而笑,胆子也渐渐放开了:“我没说他们,其实有个很合适的人日日都在武德殿中。”
李治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却摇头苦笑——论资历许敬宗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眼下满朝文武除了李、程知节,谁资格比他更老?论才智更没的说,学识渊博、智谋深远,更能写一手好文章,相貌也很端庄,惜乎此人名声不佳!
隋末江都宫变,许敬宗向叛军首领宇文化及舞拜求生,名誉就很不好,偏偏他破罐破摔,官场沉浮大半生,闹出的丑闻足有一大车。头一次是在文德皇后的葬礼上开玩笑,险些叫李世民宰了,贬至地方多年,直至贞观后期才爬回来;第二次是他贪图财货将女儿卖与獠人酋长为妻,又被赶出长安好几年。哪怕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他都没忘了出洋相——许敬宗轻薄才子出身,风流心性始终不改,家中颇有几位年轻美貌的侍妾。可他也一把年纪,贪多嚼不烂,天长日久便有人来“帮忙”。他儿子许昂也是风流好色之徒,暗中与父亲侍妾勾搭成奸,不慎露了马脚。许敬宗暴怒不已,竟不顾家丑外扬,跑到大理寺状告自己儿子不孝,谁劝也不听,最终将许昂流放岭南。此事一出轰动朝野,成了天大的笑话。
媚娘也清楚这些丑事,但许敬宗是废王立武出力最多之人,无论出于回报还是出于扶持羽翼的需要都不能舍弃。她见李治不肯,戏谑道:“莫非您还记恨他在太后丧礼上讲笑话之事?”
“那倒不是……许敬宗虽是难得的人才,但若用之恐为天下君子所笑。别的且不论,就说流放许昂这件事吧,其实你我说穿了还不是子通父妾?他许某人倒好,一边帮我废立皇后,一边又大义凛然状告儿子乱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媚娘又忍俊不止,却马上扮作一脸正经:“陛下不是已颁下诏书了吗?臣妾名正言顺,可是先帝赐予陛下的。”
李治苦笑道:“话虽如此,那又瞒得了谁?青竹汗毕,无可抵赖。只怕你我注定要被人私底下骂作无耻之人喽!”说着伸手欲摸她鬓发。
“别闹,这可是佛门净地。”媚娘轻轻避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说正经的,许敬宗即便德行有亏,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我倒觉得他可以一用。”
李治瞧她不解风情,把手缩了回来,蹙眉道:“朕让他待诏武德殿,其实已是重用。”他岂不知媚娘藏着私心?不过那也无伤大雅,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想挑起矛盾。已有一个李义府,许敬宗更是智谋深沉之人,身为南方士人被无忌等人压制已久,此人一旦上台能不与关陇之人掐起来吗?那便与和解的意图背道而驰——问题其实又绕回来了,李治欲含糊了事,媚娘却不愿养虎遗患。
媚娘仍振振有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再说他在弘儿当太子的事上也出过力,怎可以薄待?今有功不赏,将来谁还甘心为陛下效力?吴起杀妻求将,陈平盗嫂受金,不也是难得的名臣么?魏徵一生五易其主,终成亢直之臣,可见在君不在臣,若非大智之主,焉能驾驭特立独行的奇才?”
翻来覆去说了一堆,李治却只淡淡地道:“朕再考虑一下,此事你就别费心了。”
媚娘见他已有不耐烦之意,马上闭口——凡事欲速则不达,男人最烦的就是女人在耳边唠唠叨叨,何况李治现在已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男人。即便她与这个男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不敢随便触犯。她现在的一切说穿了都是李治赐予的,如果被厌烦,即便外面都是帮她的宰相又有何用?呵护好夫妻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外朝那些事,她心里有数,树欲静而风不止,早晚雉奴会想到她的话,顺从她的意思……
两人对坐一时无语,媚娘低头摆弄着裙带,过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打破沉默:“近日臣妾总觉腰背酸痛,又吃不下东西,好像又怀上了。”
“真的?!”李治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悦都抛到九霄云外。
媚娘嫣然一笑:“虽不确然,但觉得有几分像……”
“好!好!”李治乐不可支,一把揽她入怀。
媚娘又将他轻轻推开,嗔怪道:“这里是佛门净地,阿弥陀佛。”
李治哪管这许多,一脸憧憬道:“你再给朕生个儿子。”
“你怎知一定是儿子?咱们已有两个,我倒希望是女儿。”媚娘不禁想起两年前夭亡的小公主,要是女儿还活着该多好。
“朕偏就知道!刚刚改元为显庆,若再生儿子,朕就给他起名叫李显!”李治难耐喜悦,哪还管什么佛门净地阿弥陀佛,竟在媚娘唇上重重吻了一口……
四.龙袍虱窜
经御医诊脉,媚娘确实怀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阵兴奋,宫廷上下却随之紧张起来。无论媚娘以前生过几个,都是以昭仪身份,如今她是正宫皇后,岂可同日而语?太医、尚药天天围着,宦官宫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