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2)
萧氏就没这么沉着了,是被两个宦官拖出来的。不过即便冻饿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挣扎着,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头甚至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嚷着:“放开我!我乃一品宠妃,是雍王之母,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宠妃?哼!”范云仙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冷笑道,“如今哪还有王皇后、萧淑妃?尔等不过是两个获罪的贱婢罢了。”
“你主子阿武才是贱人!”萧氏回敬道,“勾引万岁,秽乱宫闱,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又诬赖皇后杀她女儿,一再栽赃陷害以至于此。种种卑劣伎俩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得将这个狐媚子杀了,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她叫嚣着、咒骂着、恫吓着,但根本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众宦官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随一声声怒吼唇间冒出团团白气,仿佛发泄着胸中无限哀怨,却终如缥缈云烟般渐渐消散。
王氏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只能让这些卑鄙之徒看笑话。她提高声音质问宦官:“叫我们出来做什么?”
“可喜可贺!”范云仙揶揄着作了个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们上路。”
“啊……”萧氏的咒骂戛然而止。
王氏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反问道:“这是万岁之命,还是你主子武昭仪之意?”时至今日她依旧称呼武媚为“昭仪”,充满了鄙夷——那个出身卑贱、无才无德的女人有何资格当皇后?
范云仙嬉皮笑脸道:“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家皇后娘娘与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万岁的意思。”
这句话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与李治十三载,却从未获得丈夫的心,更遑论情深似海。这真是切肤之痛啊!
萧氏不甘心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发咆哮:“胡说!万岁绝不会这么狠心,分明是你们和阿武串通一气矫诏行事、冒渎圣德!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
“唉!”范云仙假模假式叹了口气,“愚哉愚哉,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张黄麻纸,“二位不会不认得这个吧?天子手敕在此,王萧两庶人接旨!”
王氏万念俱灰,昏昏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竟还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方才萧氏吟诗,讥她北方之女殊少风情,她不屑与之拌嘴,而此时此刻突然有感而发,吟出一首乐府民歌:“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落到这步田地诚然是武媚娘奸计所致,但倘若天子心中真的有她,又何以一再偏听偏信?倘不是后妃之争和朝廷权力之争搅成一团乱麻,何以闹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的心始终未变,而皇帝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彬彬少年,朝廷也不再是那个关陇独秀的朝廷了。
萧氏梗着脖子不肯接旨:“假的!定是伪书伪诏!我不接,我不接!”可宦官岂能由着她张狂?夹住双臂、掐住双肩、踩住双腿,硬生生将她摁倒在雪里。
范云仙立时收起虚假的笑容,板起脸宣读:“庶人王氏、萧氏,素乏娴仪、妒悍骄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恶。屡加箴教不知改悔,反生怨怼心怀不轨,且交通外臣干乱朝政,以致行魇胜、谋鸩弑,其罪远逾七出。今即赐二庶人死,以警后宫,谨守妇德。”话音未落四个宦官出班,人人手中皆是一条刑棍——竟是要将她俩活活打死!
“我要见万岁!我要见我儿素节……”萧氏死不认命,被压在地上仍号叫不止。
王氏也不禁诧异:“鸩酒、白绫有的是,从古至今焉有杖杀废后的道理?”
范云仙又摊出那副伪善的笑容:“实不相瞒,死罪是圣上钦定,具体刑罚却是娘娘所赠。奴才们好好伺候,怎么样?二位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王萧二人都明白了——原来武媚是要拿我二人作法,让我们死得凄惨、死得难看,从而震慑其他嫔妃,真是用心良苦啊!杀人还不够,做事这么绝,不给自己留后路吗?今日你这般折磨我们,他日旁人欲算计你时又岂会留情?
悲惨的结局就在眼前,萧氏一双杏眼几欲喷出火来,朝天怒吼:“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来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这声嘶力竭的诅咒尖利得可怖,在禁苑中不住回荡,连那几个原本还泰然自若的宦官也不禁脊梁沟发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咒骂又复何益?王氏只是理了理鬓发,面朝甘露殿方向恭恭敬敬磕个头,以淡然的口气道:“愿陛下万寿无疆,既然武昭仪承恩受宠死吾分也!”哪怕到这个时候她依旧矜持稳重——武媚娘能夺取她的地位、终结她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摧垮她身为贵族的高傲。
“小的们,别愣着了。”范云仙一甩衣袖,“动手吧!”
随着“动手”二字出唇,行刑的四名宦官一拥而上,将二人直挺挺按倒在地,就势撤去破裙、褪下中衣。萧氏兀自骂不绝口,几度挣扎着欲起身,摁着她的两名宦官都快摁不住了,索性揪住她头发,抓起一团团雪往她嘴里塞。
“妹妹!”王氏扭过脸望了萧氏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个曾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别闹了,没用的,无常追命无可挽回。你越苦苦挣扎那个姓武的女人就越得意,别再让她看笑话了。是我……我错了,我不该引那祸水入宫,妹妹你能原谅我吗?”话未说完她眼中已噙着泪水。
“呜……”萧氏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伏倒在地,望着视若仇雠又同病相怜的王氏,眼泪夺眶而出——错的岂止是你?当初若非我年轻气盛、恃宠而骄、逼人太甚,你又何至于行此下策?事到如今萧氏也有无数心里话想跟这位姐姐说,但嘴里早被冰雪堵得严严实实,唯有伸出一臂,拉住王氏的手以示理解。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股上一阵钻心剧痛——宦官开始行刑了。
刑棍挂着风声狠狠落下,随着两声闷响,两副润洁的玉体已绽出两抹杏花,不住地瑟瑟抖动,似是娇滴滴羞于见人……只是那颤抖过于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疼得痉挛。但它们没能摇曳多久,俄而间颜色已变,成了两团桃花;粉中带红,桃之夭夭,那精巧的花蕊隐隐蕴藏着炽烈的红晕。
只可恨那无情的刑棍依旧落下,桃花立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牡丹,尊贵典雅而又热情豪放、雍容华贵、超逸群芳,将它那硕大丰腴的花瓣向四方伸展,迎接大好春光。惜乎春光未到,刑棍又来,牡丹转眼变成了红艳艳的石榴花,神秘而诱人,热辣辣、突兀兀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接踵而至的则是玫瑰,灼灼如火、层层叠叠,红里透着几分紫,浓烈淳厚、美艳逼人,还带着几根刺,但不像是花刺,倒似是木头渣滓扎在了那两大片花坪上;最后到来的是鸢尾花,由红变紫,紫中藏青,美固美也,但花枝低垂、萼片萎靡,那是绝望般的凄美……
突然,那一层紫色鸢尾仿佛被刑棍赶散了。继而迸发出灿烂夺目的红梅,殷红的花瓣奔放四射,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带着芬芳、带着火热、带着惆怅慢慢地渗开,宛如一幅风雪腊梅图;只是那运笔描绘之人不解风情,明明花瓣太多、太浓、太艳,兀自乱抹朱砂添个不停,终于完全遮盖了白雪,变成两汪触目惊心的血海!
那四个宦官仿佛与鲜花有仇一样,奋力将刑棍举得高高,一下下重砸下去,发出一阵阵应接不暇的闷响,如锻铁、如砸夯、如打桩、如药杵般碾压着臼中的两朵红芍,花谢纷飞、支离破碎,捣成末、挤成泥,由红化紫,由紫变黑,僵硬凝固……那黏兮兮、烂乎乎,粘在刑棍上的是什么?那白花花、脆生生,发出折断声音的又是什么?
还有声音,即便高洁如兰、倔强如梅,终究经不起如此断骨折筋的摧残。咬透嘴唇、颠破牙齿,终究还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那种声音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夹杂着时而呼啸的北风,便似阿鼻地狱中厉鬼的呻吟;幸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作恐怖的宁静……
“启禀公公,行、行刑已毕。”行刑宦官也累得气喘吁吁,抬起衣袖想拭去额头的汗水,却不慎抹了个大花脸,尽是血污。
范云仙缩在马棚之下,边哈气边搓着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行刑之人会意,又走回那两摊血肉模糊的东西旁,抓起两块似乎是小腿的部位,拖走处置——获罪之人岂能平安下葬,两领席子一裹,往龙首山后面随便一抛,了事!不过在此之前范云仙还要故意将这两具勉强还称得上是尸体的东西在掖庭展示一下,替他主子示示威,要让所有后宫之人都知道,得罪武媚娘便是这等下场!
禁苑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唯有两抹拖得冗长的血痕留在雪地上,触目惊心。不过不必为此发愁,北风渐渐停了,鹅毛般的雪片又纷纷飘洒下来,不用多久血迹就会被埋葬,藏得一丝痕迹都不露。
雪似乎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光泽如璧、安谧如银,包容乾坤纵贯天地,慢慢浸透枯萎龟裂的土壤,酝酿勃勃生机。但雪似乎也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春之疠气、夏之湿毒、秋之扬尘无不蕴涵其中,容污纳垢、包藏祸心,任凭世间污秽狼藉、尸骨累累,一床光洁的锦被俱都遮掩……转过年又是一派大好春光、又是一场世事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