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成的缺憾
他想自己是有了太多,所以必须在这里或者那里不如意一点,人总要有些缺憾,有得有失,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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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日没到,来之前他正与林晓白在一起,耽搁了。
周五,到了这个点,这个城市夜的鼎沸才刚拉开帷幕,往外滩去的每一条路上都挤满了各色车辆,如过江之鲫,霓虹下异彩粼粼。车在高架下匝道口尤其堵了一会儿,素常沉默的司机都讲了句。
“大概前头出事情了。”
后座没有反应,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雇主在出神。
陈浩日还在想林晓白说的那些话。
傍晚林晓白来找他了,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他很是吃惊,林晓白很少主动找他,一是没必要,二也是她懂事,知道他有时间见她便会见她,如果没有,找他也没用。
他立刻问:“出什么事?”
林晓白迟疑了一下:“我想当面说。”
他想一想,说好,又让她到英迪格等着,他一会儿就过去。
林晓白有几秒没有出声,他隔着无形的电波都仿佛看到她的脸暗了一下。
他觉得莫名其妙,赶过去的时候心里颇有些不舒服,觉得自己之前的反应太大,不该这么纵容她,电话里就该让她把事情说了。
她想怎么样?大鸣大放地上楼到他办公室来谈?一路上让公司上下都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人?
就连他儿子也没荒唐到带女人进公司招摇的地步,如果有,他先一巴掌拍死他。
陈浩日赶到英迪格的时候,林晓白早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临江的露台上等他,背对玻璃门,桌上是没动过的茶点。
他走过去,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一惊,脚下就顿住了。
还是林晓白先回过头来,站起来说话,第一句就是:“陈成到我店里来过了。”
陈浩日一愣,然后心脏“砰噔”一声落回原来的位置。
林晓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两秒钟后突然两条眉毛一起拱了起来,喷笑道:“你不是以为我怀孕了吧?”
陈浩日哑然,然后忍不住也笑了,笑完拿手推了推林晓白的后脑勺,像是怪她调皮。
她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但马上有突如其来的刺痛感。
但陈浩日已经在她面前坐下了,又握了握她的手,像是要给她暖一暖,他有一双和她爸爸一样的大手,掌心非常暖和,她被他握了这一下,心里的刺痛感又淡了。
服务生端着盘子过来,不需要陈浩日开口,自有人按着平时的惯例上茶,他喝了一口,点点头,表示可以了,那年轻人就安静地退了下去,将整个露台留给两位客人。
林晓白侧过脸,看到陈浩日眼角的细纹,他真不年轻了,可她贪恋他给她带来的一切,就连刚才的那个动作都让她放不下。
陈浩日放下茶杯,想一想再问:“陈成去找你?”
“你不知道吗?”林晓白反问。
陈浩日皱一皱眉:“他怎么会去你店里?”
林晓白没答,再问了一遍:“这么说,不是你告诉他的?”她这样说着,脸上带一点隐约的渴望,还尽力克制着,不想让他看出来。
“我怎么会跟他说这些事?”他仍皱着眉。
林晓白眼里的光黯下去了。
“他是今天去的?跟你说什么了?”
“是昨天中午,我看到他就离开了,没说话。”林晓白顿一顿,又道:“或许只是路过。”
陈浩日并没有回答,脸上是一个思索的表情。
陈成昨天去了林晓白店里,但昨天下午他还到公司开会,又被他训了一顿,如果他真是特地去见了林晓白,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起。
林晓白也沉默了,昨天她看到陈成的一刹那,几乎是出于本能,转身就离开了,回去之后听梅优优万分抱歉地复述之前的情形,还一个劲地跟她说对不起。
她嘴上答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下次遇到这种不讲理的客人打出去。”心里却很有些惴惴。
林晓白从未与陈浩日的一双子女照过面,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十九,大学都没毕业,连陈浩日的公司有多大都不清楚,更别说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了,后来时间长了,才渐渐知道得多些,但陈浩日从未提出要她见他的家人,她也从没要求过。
当初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后来是找不到理由。
但现在她与他在一起,已经五年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林晓白后悔,她为什么要避开?如果陈成是知道了些什么,特地来看看她的呢?
这念头让她失眠,林晓白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年岁渐长,爱一个男人就想与他安定下来,许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从没有这种想法,无论与多优秀的男人在一起都会想——或许明天就会遇到更好的呢?但她不一样。
陈浩日就是她想要的男人,她十九岁的时候就想好了,且从未改变过。
她终于没忍住,直接去找了陈浩日,她知道自己有些莽撞,但他没有让她上楼,又因为误会她是怀孕了而紧张。
她从未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他与她想的是不一样的。
剧烈的失望让她失控,林晓白听到自己说:“那么,如果下一次还有那么凑巧,陈成或者陈琪路过我的店里,我能否告诉他们我是谁?还是说,我应该与昨天一样,立刻躲开?”
陈浩日一愣,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晓白仍旧看着他,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瞳仁就比平时更大一些,他在那上头看到自己,平时从未见过的小。
车流开始移动,拥堵果然是因为下匝道口的追尾造成的,交警已经赶来了,前后两车的司机在车灯前争吵,司机驶过那一团混乱,终于松了口气。
陈浩日也动了一下,把车窗按下来一点,让外头的声音进来。
林晓白要什么,他当然是知道的,往前往后追溯三千年,每个没结婚的女人都一样,在男人身边就想要个名分,这名分说白了,就是结婚。
但对他来说,结婚做什么呢?陈浩日结过婚,很年轻的时候,当时也觉得是爱情,先后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人人都说完美,可后来呢?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妻子却越来越不满,回到家就是争吵,因为他不给她时间。
也不想想,他哪里有时间?
争吵之后就是冷战,相对无言,之后他就不太回家了,谁喜欢每天回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怨妇等着自己?
再后来,她就走了。
跟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去了另一个国家,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收拾了所有的东西,儿女都不要了,陈成那时候才五岁,他得到消息赶回家的时候看到他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膝盖上全是血,街上的人说他追着一辆车跑呢,一路叫妈妈,没追上,自己摔的。
他一想到那个女人是这样狠心的当着儿子的面抛下他走的,就恨得想她再死一次。
但她已经死了,传回来的消息是她被那男人骗了所有的钱,最后一个人在异国自杀了,她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彻底地给了他自由。
他还要结婚做什么呢?他已经有儿有女,虽然女儿头脑有些简单,儿子不太争气,但再生也生不到十全十美,不想再要孩子,那婚姻对他来说就更没有意义。他才四十多岁,有足够的钱,一个富有的男人就算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都不会缺少女人,他不担心自己会孤独终老,也不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他对林晓白的喜欢,是拥有太多的人对一件特别可心的物件的喜欢,她赏心悦目,他常常把玩,并觉得满足。她对他毫无掩饰的爱意令他觉得她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如果这关系上升到想要改变他生活的地步,那他就不得不为此三思了。
他没想过要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改变,尤其是为一个女人。
车到酒店,陈浩日下车,才进宴会厅就遇到些熟人,免不了寒暄几句,正聊着,背后就有人叫他:“爸。”
他一回头,看到自己的女儿,挽着一个穿正装的男人。
陈琪放开那男人走过来,一只手伸进他的手肘里,贴在他身上给他介绍:“爸,这是韩童,我跟你提过的。”
韩童叫他:“陈先生。”态度端正有礼,怎么看都是个大好青年。
陈琪一直在国外长大,倒比留在国内的孩子想法更简单一点,喜欢一个人就无论何时何地不停提起,他听都听熟了。
他并没有叫他伯父,陈浩日想起来韩童所在的事务所是他聘的法律顾问,说起来,他也算是他的客户。
陈琪略有些紧张地看着父亲,陈浩日拍拍她的手背,道:“知道,琪琪常提起你。”
“哪有!”陈琪低叫。
韩童笑:“琪琪常说爸爸从小疼她,要我多学习。”
陈浩日哈哈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不由多看韩童一眼。
他知道韩童,不止是从女儿嘴里,连他老板都常提起他,说他能干聪明,虽然年轻,但胜在知进退,还会说话,这种人不出头,真是老天都看不过去。
对话到此为止,因为又有一个陈家人走了过来,也是带着伴的,看到他老爹就停了脚步,叫了声:“爸。”明知道时机不对,又忍不住,想想把陈琪拉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她。
“姐,你拿出来拍卖的包是哪儿来的?”
2
陈浩日脸就沉下来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陈琪根本不想回答弟弟的问题,陈琪才从国外回来,头一回参加小圈子里的慈善晚会,晚会上需要拍卖自己的手工布艺,她一个学艺术史的,看过的就多,自己动手从来没有,当场傻眼,还对韩童抱怨。
“如果是捐一件衣服就简单得多,家里还有我从伦敦买回来的古着礼服,光刺绣的边幅就可以让她们瞪眼睛。”
韩童说:“女红针织,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的吧?”
“她们会找人做。”
“你也可以。”
“我刚回来,找谁?去买绣片吗?太费工夫的东西又假。”
韩童想一想,说:“我替你想想办法。”
她便放心了。
韩童从不让她失望,这次也一样。
不过是走个过场,大家心知肚明,谁会当真?陈成这突然的一问让她恼羞成怒。
陈成看到自己父亲的怒容,只笑一笑,低头摸了摸鼻子,虽然托了相貌的福,再怎么吊儿郎当也不难看,但跟立在旁边的品端行正的韩童一比,差距就太大了。
陈浩日不由更怒,一样是生儿子,怎么他家就能长出个反面教材来,再看看儿子带出来的浓妆女子,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再不多说,皱皱眉转身走了。
陈琪叫一声:“爸”,跟上去离开,陈成叫住她:“我还没问完呢。”
陈琪瞪他一眼:“跟你没关系。”说完拉着韩童就走,倒是韩童最后转过身来,对陈成笑了笑。
陈成的女伴终于不满了:“什么态度,他们就这么对你?”
陈成看她一眼,冷下脸:“你说什么?”
陈成常笑,长得好的男人还爱笑,对女人的杀伤力很大,威慑力就小了,但这样冷冷的一眼,让她立刻沉默地闭上嘴。
韩童走得慢一点,听到这两句话,就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还颇有些意外。
原来陈成是那种自己可以与家人吵来吵去,却不许别人说他们一句的人,简单点说,就是护家。
他原以为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这发现真让他有些意外。
陈成看着他父亲远去的背影,慢慢地又笑了一下,苦笑。
还好,没有当场给他太大的难看,比在公司里的时候客气多了。
自从他两年前坚持投资新兴技术最后惨遭失败开始,陈浩日在公司与他说话总以“当初我是怎样对你说的”开头,再以“你要跟我学的还多得很”结尾,至于大会小会,他更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投资从未得到过父亲的支持,当初一意孤行,是抵押了属于他的所有股份才启动的。投资的结果是他一个人飞到美国去收拾残局,研究所一片狼藉,关键研发者是他在普林斯顿的同学,在意外的实验爆炸中连全尸都没留下,天价的实验仪器泡在水里成了废铁,连带着之前的研究成果都化了灰。
葬礼上年轻的遗孀一脸苍白地带着孩子对他鞠躬,说陈先生,我们不怪你,您是唯一支持他理想的人,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的。
他开了最后一张支票,放在那孩子的手里。
第二天陈成又去了墓园,对着黑色墓碑苦笑,手按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说:“老同学,说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现在你成仁了,我成屁了。”
回来就成了城中出名的败家子。
谁都知道陈浩日有个拿着老爹的血汗钱投资当水漂玩的败家儿子,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散掉他手上所有的股份,败家的标杆人物,他爹还没给他气死,真是身强体健。
怎么可能不强健呢?陈成想一想他爸的年纪,陈浩日早婚,有他们姐弟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发家又发得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好日子过到现在,五十都没到,仍旧干劲十足,看上去再干个十年二十年完全没有问题。
所以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他没他根本不是问题,只要他爸在就行了。
只是这不需要他干什么又不许他想干什么的日子,余生漫漫,真是难打发。
陈成再看一眼那边被人拥簇着的父亲,把头转回来,对身边的女人开口,声音懒散。
“这里太无聊了,你慢慢玩吧,我要走了。”
梅优优的求职颇为不顺利。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世道,她妈妈在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工作就很好了,现在博士生还去卖猪肉呢。所以梅优优每天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照在网上发简历,又从早到晚地一家一家公司面试,但走出不同的公司的时候,总想到这句话。
然后就觉得一盆冷水从天上泼下来,浑身凉。
还有每当面试官问:“为什么离开上一家公司?”的时候,梅优优总是哑口无言。
她面试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助理或者秘书,说为了实现更大的抱负明显不恰当,说实话又自寻死路。
所以一个星期下来,梅优优面试了无数公司,最后一无所得。
不过梅优优迫切地需要工作,医院的病床费护理费治疗费都是家里的固定支出,她这些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熬得老了,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了,一直只恨自己赚得不够多,哪有再把负担都推到妈妈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梅优优总记得小时候夏夜的弄堂,所有人都拖着竹椅板凳坐在外头乘凉聊天,她爸爸要在,必定是里面嗓门最大的一个,偶尔跟邻居喝了几杯啤酒就拍着大腿哈哈笑,说别看我开出租车,老婆女儿都是我养着呢,男人嘛!整条弄堂都听得到。
早些年开出租车也是让人羡慕的工作,只要肯干,吃得了苦,赚得总比别人多一点,梅大成又疼老婆,她记得自己妈妈那时候是很漂亮的,头发乌黑,穿带花的薄衫,很白的一双手。
后来爸爸出事,妈妈便找了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还是经由小姐妹介绍的,每天从早立到晚,遇到盘货,多重的箱子都要扛下来。
昨天晚上她回到家里,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为她准备第二天要带的饭盒,转头跟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头发里无数白丝,挑都挑不干净,还有那双手,到冬天伸出来十指的皴纹和裂口,抹什么都没用。
如果她更有用一点,如果她能够像韩童那么优秀……
梅优优没有再想下去,就连那个名字都让她刺痛。
忘了吧,太好的东西,总是不属于她。
面试公司就在眼前,城中著名的大楼,一到三层是购物的商场,那些对于梅优优来说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两列排开,地面上铺的大理石都像是在反射金光。上班时间,商场里人居然还不少,尤其是两个最著名的大牌店门口,刚上了春夏新货,客人排起了队,穿黑色制服的店员用红丝绒绳将店门拦起,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说不出的矜贵。
这奢华的商场对于梅优优来说如同迷宫,她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上办公楼层的电梯,最后还是问了保安,保安给她指路,要她绕出商场从另一头进办公大堂,最后还安慰:“头回来的都不知道往哪儿走,以后就知道了。”
梅优优感激,心里却想,要是面试不成功,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
但办公楼气派堂皇的大堂已经到了,梅优优等电梯的时候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劲。
来吧,梅优优,要是还不行,那她就去应征家务助理好了,现在那一行供不应求,月薪水涨船高,反正博士生都去卖猪肉了,大学生就不能做家务助理了?只要能赚钱,她是完全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的。
3
这天早晨,陈成起迟了。
偌大的公寓只有他一个人,赤脚走在地板上声音都传出老远。
他决定,既然迟了,索性游个泳再去上班。
反正也没人在乎他是不是进了办公室。
虽然他办公室上挂着副总经理的牌子,但文件送到他这里多半只是走个过场,签不签都无所谓,因为谁都知道,任何东西只有董事长,也就是他爸签过的才算数。
有次他趁他爸面色和霁的时候开口问过,既然把他放在那位置上也无事可做,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出去干点别的?
他爸的反应是怒目而视:“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废物!”
陈成常常莫名,陈浩日在别人眼里一向斯文,出了名的儒商,怎么一看到他就跟吞了个苍蝇一样,又不能不看,在外头吃出苍蝇可以掀桌子走人,偏偏饭店是自己家开的,旁边还坐了那么多客人,那就没办法了,不但要把这只苍蝇吃下去,还要吃得一脸自然,万不能让人家知道自己恶心。
不过陈成安慰自己,一个人有了太多,就必须在这里或者那里不如意一点,他爸把他生下来,然后看不上他,这也没什么,人总要有些缺憾,有得有失,才是人生。
泳池就在公寓顶楼,早上没什么人,要做事的早就离开了,养在家里的那些又都没有起床。
因为空旷,他独自打水的声音都有了回声。
他就有些后悔——昨天真该把那女人带回来,至少早上还能看到个人。
等陈成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把车驶入地下车库,看到陈浩日专用的那个位置是空的。
他下车的时候,微微地,松了口气。
他爸不在,那今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有人会来叫他开会,也没有人无聊到打扰他这个挂名副总经理。
陈成想到这里,迈出去的步子就更慢了,听到人跟他打招呼,半晌才抬了抬眼皮,那人已经过去了。
倒让他看到了一个意外。
他盯着等电梯的那个背影皱起眉头,想再走几步上去看个究竟,电梯门却开了,她随着人流挤进去,门合上,电梯就往上去了。
电梯人多,她被挤在门口,还很艰难地转了个身,他抬头,正好看到她把脸朝外紧贴着玻璃,避免与其他人胸对胸面贴面。
没错,就是她。
陈成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电梯里的那张小面孔,就是那天在包店里又跳又叫,最后还狠咬了他一口的女人。
梅优优坐进准备室里,立刻就觉得紧张了。
不过是招几个办公室助理,会议室里两排长沙发已经坐满,张张都是年轻面孔,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套装笔挺,雪白的衬衫领子挺括地翻在外头,脸上连化妆都是专业水平的,唇线跟裤线一样清晰,手里的简历激光彩打,中英文交替,梅优优才偷觑一眼就看到那上头长长的一串澳州大学的学历背景,忍不住眨眼。
“你留学回来的?”
邻座瞥她一眼,抬起下巴:“在澳洲读的硕士。”
“哦。”梅优优低头,默默地把手里的简历盖住,出国念完硕士的人都回来求办公室助理的职位。
——怪不得博士生都去卖猪肉呢。
面试进行了一下午,人都散光了,人事经理还在办公室里边看简历边敲笔杆子。
“这个怎么样?”助手在旁边整理简历。
“没工作经验,不要。”
助手也不说话,那份印刷精致的简历直接落进垃圾桶里,一看就是花大价钱拍的专业照与吃剩的苹果核贴在一起。
“这个呢?工作过两年,还是个硕士。”
“招个助理要硕士干什么?工资低了还留不下来,做两天就要走。”
“沙”一声轻响,垃圾桶里又多了份简历。
助理再拿起一份,奇怪地:“这个也是硕士,怎么留学几年回来,还要跟大专生争一个两三千的位置?”
人事经理犹自敲笔杆,“你以为出去读的都是名牌大学啊?人在外头一年就能读个硕士出来,那是读出来的?人民币买出来的,丢掉,下一份。”
“还没结婚?不要。”
“换了五家公司?不要。”
“31还没孩子?不要。”
……
不过二十分钟,那垃圾桶已经快满出来了,桌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叠简历。
助理站起来数:“还有十份。”
人事经理正要说话,门响了,外头传来秘书的声音。
“经理,陈副总来了。”
他一愣,刚想说“哪个陈副总?”幸好一机灵想起来了,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亲自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来的果然是公司里唯一一个快要被人遗忘的副总。
陈成在公司基本不管事,人事经理第一次看到他下楼来,一时也摸不清头脑,只陪笑。
“陈副总有什么事吗?”
陈成问:“今天有面试?”
人事经理应声“是”,脑子里很有些糊涂,翻来覆去地想着,总经理办公室没要人啊。
陈成已经走到办公桌边上了,拿起那叠简历翻了翻,又问:“就这几个人?”
人事经理解释:“已经筛选过了。”
陈成也看到垃圾桶里快要满出来的简历了,想一想,指着道:“那些我也要看。”
人事经理“……”
助理颇为黑线地把那些被丢掉的简历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放回桌上,陈成坐下,又翻了一遍,再抬头:“没了?”
人事经理与那助理面面相觑,助理低头看看那垃圾桶,脸色就有点绿了:“还有几份,不过脏了……”
“拿出来。”
最后几份脏得不像样了,还黏着口香糖,实在恶心,那助理捡出来的时候手都抖了,看看陈成,也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
陈成没有伸手,只说:“举起来给我看一下照片。”
可怜的助理绿着脸,举起那几份简历,一张一张地换着,心里大骂这公子哥无聊。
“停。”陈成突然开口。
办公室里剩下的两个人全都看着他,而他把目光落在那张被垃圾弄脏的白纸上,右手慢慢盖住左手手背,盖在那个仍旧隐约可见的牙印上。
还有点疼,可他很高兴,余生漫漫,这么难打发的无聊日子,终于有人送上门来娱乐他了。
陈成笑了,白色的牙齿闪闪发光。
“就是她了。”
4
林晓白的店里永远清净,隐藏式音响声音环绕,放出来的巴萨诺瓦都让人荡气回肠。
相对应的,梅优优那样现实的烦恼就更加格格不入了。
“说了让你做包来卖,我喜欢的东西肯定有市场。”林晓白颇为热心地出主意。
梅优优看看朋友。
林晓白今天穿连身直筒及膝裙,几何拼接,平板剪裁大色块,颇有好莱坞六十年代的味道。
市场肯定是有的,不过林晓白的市场,就如同金字塔的那个尖,加起来也没多少人。
哦对了,还要再加上那个不讲理的男人。
梅优优想到这里,眼睛又忍不住地往店中央的白色沙发上看过去,那个坐倒在沙发上的长腿影子清晰再现,再一次让她想捂住自己的眼睛。
可怕,她人生的污点。
“电话。”林晓白提醒她。
梅优优惊起接电话,号码是陌生的,她这段时间整天都把电话攒在手心里,一个来电都不敢漏掉,生怕是通知她面试通过的,偶尔漏掉一个,还要巴巴地打回去。但往往是失望,来找她的不是房产公司就是推销保险。
“请问是梅小姐吗?梅小姐听说过新世界集团在市中心的十年返利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商铺吗……”
林晓白在旁边眨巴眼看着,替朋友吊着口气。
梅优优郁闷地:“不好意思,我没工作,买不起商铺。”说完把电话按了。
林晓白翻眼睛,对没脾气的梅优优彻底服了:“卖楼的?你跟他不好意思什么啊?没工作也说?你真是气死我了。”
梅优优一句“那该说什么啊?”没说完,电话又响了,林晓白一把抢过去:“听着我怎么说。”接起来就没好气:“我警告你们啊,别再打过来了,你哪来的电话?谁允许你这么骚扰我的?”
林晓白是个行动派,梅优优伸手抢都来不及,急得才站起来“哎”了一声,就听到林晓白突然声音怪异。
“我……我是她朋友。”
“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我给她听。”
梅优优愣住,眼里说:怎么?你也说不好意思了?
林晓白转过脸来,对她尴尬地笑,从未有过的心虚,电话递过来,手往前伸,人却往后退,像是怕梅优优会突然咬她一口。
“优优,是你面试的公司打过来的,他们要你去上班……”
梅优优震惊了,接过电话只知道答应,对方先结束的通话,而她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林晓白在旁边着急:“他们是让你去上班吧?”
梅优优点头,喜悦姗姗来迟:“他们真的让我去上班了,晓白,还是副总经理助理!我找到工作了!”
林晓白又叹气,可惜地:“其实你做包真的会有市场。”
“别开玩笑了,艺术家都是饿死的。”梅优优急着收拾东西,转头看到林晓白的表情,又笑:“你不算,你是艺术品,已经被人发掘出来好好欣赏了。”
林晓白“哼”了一声。
“我要去公司报道,不说了啊,明天请你吃饭。”
林晓白目送梅优优匆匆离去,突然想起,“哎”了一声:“优优,是哪家公司啊?”
梅优优半个人已经在门外了,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只对她挥了挥手,走了,步子都比前几日轻快许多。
等梅优优赶到公司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一天之内第二次回到这地方,梅优优感觉自己在做梦,一直到填完那张复杂的表格,抬起头来交给人事经理的时候,犹自小心翼翼。
“这样可以了吗?”
人事经理将表格接过去,低头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想擦眼镜。
这背景,这履历,这么普通,没理由啊,再抬头看一眼梅优优的脸,停留的时间就免不了长了一点。
是因为看上她了?他听说陈成换女友是出了名的勤,可面前这女孩子,一张脸只是干净,眼睛不够大,下巴也不够尖,花是算不上了,最多算颗小白菜,陈成看上她什么了?难道是山珍海味吃多的后遗症?
人事经理这一番打量,看得梅优优满心忐忑,想他要是这个时候突然说“我搞错了,其实我们要的不是你。”她非得抱着写字台表示自己要留下的决心不可。
但入职手续就办到这里为止,因为人事经理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脸上就陪了笑。
“是,她已经到了,刚办完手续,我这就让她上去。”经理挂了电话就站起来,将磁卡交到梅优优手里。
“这是楼层卡片,二十六层,上去吧,陈副总在等你。”
梅优优上楼,二十六层需要刷磁卡,她进电梯,电梯里已经有两个人在了,都抱着文件夹,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办公室里又多了几个新人,见她刷卡按了二十六层,声音就停了。
梅优优还未觉异样,直到她们俩在二十层下去,又同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让她觉得心里一慌。电梯门合上,她对着镜门上的自己仔细端详了两眼,反复确认脸上身上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位陈副总,无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都希望自己能给他一个尽量完美的第一印象。
她也知道自己的履历不够出类拔萃,外表更是乏善可陈,但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会让他知道她有多努力,至于第一面……
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好了。
这是个以貌取人的年代,梅优优没有盲目乐观主义。
二十六层到了,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梅优优走出去,走廊里有人经过,看到梅优优就停了下来。
梅优优主动招供:“我是新来的助理,请问陈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在哪里?”
对方又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走廊底的那扇大门。
梅优优咽了口口水,走过去敲门,大门是木制的,带着好看的纹路,门上镶着金牌,她看看那个陌生的名字,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进来吧,门没关。”里面有人说话,不知是否她错觉,总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
梅优优不及细想,应了一声推门进去了,里头很是开阔,亮堂堂的一个半圆形大办公室,她的顶头上司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一个人靠在黑色长沙发上等她,两条长腿叠在一起,差一点就要搁到另一边的扶手上。
这样不像话的姿势,一次就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更何况他还长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梅优优立在门口,一只手还放在把手上,整个人就已经呆滞了,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脸的兴致盎然。
他有一双微弯的桃花眼,笑与不笑都令人神驰。
但梅优优没有一点欣赏美景的心情,她只觉得心里那点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小愿望,就如同一个石塑的优优小人,被锤成碎片粉末,风一起,被吹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