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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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抗议

——托克维尔对中国的意义

在当代中国,存在一种很值得忧虑的心理,我称之为初级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因为要反对集体主义,便排斥所有类似“整体”“社会”“公共”“共同”等概念。他们不愿意承担任何公共责任,不耐烦与他人建立、维持公共生活。极端者甚至视他人为地狱,对他们来说,继续在人群中生活是很无奈、很委屈自己的事情,如果可能,最好能远离所有人,逃避包括家庭在内的所有人际关系,去过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生活”。他们热衷的人生格言就是: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生物学上的因素决定了人必然是一种社会动物。动物并不全是社会性的。同为猫科动物,狮子是社会性的群体动物,在狮群中生活,老虎、豹子则是单独生活的。人不能单独生活。从原始社会起,人就必须在部落、氏族中生活。这种生物学因素到底从何而来,这个问题留给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去研究吧。我们只能将人的社会性作为一个既定条件接受下来,并在这个基础上思考良好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

保障一个人衣食不愁,但禁止他和别人发生任何联系,这不但不是优待,反而是最残忍的刑罚。一个人如果处于这种可怕的境地,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疯。也就是说,由于不可避免的社会性,人实际上不可能摆脱对其他社会成员的依赖和互助关系,实现所谓“独立性”。人面临的真正问题,是如何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而不是如何摆脱社会,如何“独立”生活。

事实上,长期逃避公共生活的结果是,面对公共领域及其问题,人们会表现出很多错误的心态和做法。在许多居民小区,很小的公共事务,居民都无力解决,只能多次上访,呼吁政府解决。如果政府没有及时解决,居民就只能长期忍受恶劣的生活环境。北京某小区高层居民楼,电梯出了问题,不能使用。以下是居民写给政府的信:


尊敬的市长:

您好!

在您百忙之际,我们一次一次打扰,深感歉意。可目前我们的生活困难特别具体,给相关部门多渠道反映均不能解决问题。

虽然出行依然困难,高危病人的安全隐患还是未能得到解决,但是我们大家起码身体健康,没有出现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两会在即,我们多么盼望能有人民代表能在两会上帮我们说出我们的实际困难,多么希望能有政府拿出强有力的措施来解决目前我们面临的困惑,多么希望我们的两会能实实在在帮助我们解决……

入住后,面对越来越多的问题,镇政府放任不管,区政府放任不管,我们多次给市长信箱写信也得不到相关部门的书面回复。

我们真诚恳请市政府、区政府、镇政府亲临现场来考察一下我们楼电梯的具体情况,我坚信现场老百姓排队坐电梯时的拥堵、不安全的困境能给我们人民政府解决电梯的实际困难拿出强有力的措施和保障的决心。

业主留笔。

最危险的莫过于,高血压病人、心脏病人、孕妇在需要紧急救助时,因电梯不能得到紧急救助,而造成我们大家心中的遗憾。


这封信让人颇为感叹。电梯这样一个生活中每天都需要的设施,出了问题,就只能苦苦哀求政府来解决吗?业主们就不能坐下来自己想想办法吗?离开政府就无计可施吗?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州一小区居民的做法。

温州一处小区,饱受附近广场大妈广场舞之扰。小区居民决心自己解决问题。他们的办法是集资购买“远程有源定向强声扩声系统”,对着广场舞提出抗议,形成了对广场舞的有效制约。

这个办法是否合适,可以讨论。关键在于,小区居民不是一味寻求别人的救助,而是自己联合起来寻求解决之道。这种做法总比把全部指望都放在上访、请愿、恳请别人施恩要好得多。这样的人民,才有可能成为自治的、积极的人民。

那么,怎样才能具备适合公共生活的品德和技巧呢?唯一的办法就是长期直接参与公共生活。这是一种实践智慧,书本上学不到。托克维尔有一句名言:地方自治是民主的学校。人们只有通过这个学校,才能对民主、自治形成真切和具体的理解。民主不再是干巴巴的教条,而是无数具体的技巧和能力:怎么开会、怎么议事、人与人之间怎么沟通、怎么交换意见、什么才是正确的妥协、求同存异是什么意思……

在地方上,在身边,政治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不是他人的,而是自己的;不是玄妙的,而是平易的;不是复杂的,而是简单可理解的。公共事务,并不一定是大事、敏感事、尖锐斗争事。公共事务更可能是平凡事、日常事、琐碎小事。这种看似平淡、日常的自治和结社,可以促使人们思考公共福利而不是局限于个人利益,拓展人们的眼界和心胸。一旦培养出这种品德,公共秩序就无须依赖国家权力来维持了。这就是托克维尔强调的民间自治和结社的道德教化作用。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中国年轻人参与公共生活的能力在迅速增加。因为生活在相对正常的社会里,对他们来说,公共生活绝不仅仅是政治、权力,而是更多地表现为日常生活。相反,一些貌似凛然实则错误的观念,只把政治引向中央、引向反抗式的斗争,恰恰是在把政治抽象化、复杂化,让政治远离普通人的生活。这种做法,只是把普通人变成某人政治操作的工具。这些人是危害社会的野心家。看上去他们是在争取自由和权利,其实,他们是在破坏自由和权利最重要的基础——健全的多元社会。他们的破坏成功,就是社会的失败。多元的社会变成了野心家的猎场。对社会的这种失败,每个成员都有责任。我们放弃了公共责任,才让野心家有机可乘。

人不但要成为和他人平等的个体,更重要的是,要成为公民,要成为有意愿、有能力承担公共责任的公民。否则,权力必将取而代之,通往奴役和暴政之路就在眼前。有人这样评价托克维尔:他一生的写作,就是一次痛苦的抗议,抗议生活过度的“私人化”,抗议人们对公民权价值的忽视。是的,托克维尔一生对政治哲学的探讨,使他对公共精神、公共生活在维护个人自由上的极端重要性有了深入骨髓的认识。他强烈抗议那种主张缩回个人小天地、不承担公共责任的“个人主义”。他尖锐地指出,这种个人主义,是集权和暴政的天然盟友。

托克维尔的著作提醒着人们,不要因为集体主义的惨痛经历而退缩回个人生活的小天地,那将为新的暴政打开大门。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个人主义者,要积极投身公共生活,承担其中的个人责任,在人际互动中协调彼此利益,并找到生活的意义。

如果你想有一个未来,那一定是和其他人一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