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思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科学共同体

科学共同体这个词很容易引起门外汉的愤怒。门外汉一下子就能嗅出其中的排外感和智商优越感,并立刻强烈反弹。“哪有什么科学共同体?!”“那都是你们编排出来唬人的!”的确,你不会找到门前挂着“科学共同体”牌子的大楼,但科学共同体是真实存在的人类社会组织。或许应该照顾一下门外汉的自尊心,禁止科学家组成排外的科学共同体,或要求科学共同体接纳所有人。但恐怕这样做的代价太大,大到一定会妨碍科学的发展。既然如此,还是让门外汉受受憋闷比较好。不能因为他们不满意,就改变科学界的组织和规则。

那么,到底什么是科学共同体呢?他们又在哪里呢?这要从科学的特性说起。

科学是一堆知识,但科学并不是人类唯一的知识。除了科学以外,人类还有许多其他知识,比如怎样和陌生人建立朋友关系,怎样写诗,怎样在办公室政治中占上风,等等。在科学知识和其他知识之间,存在一条分界线。这条分界线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时常移动的。有时,一些知识被纳入科学的范畴;有时,一些知识退出科学的范畴。比如,企业管理在很长时间内都只表现为企业主的个人经验,通过当面传授和示范教给儿女或学徒。进入20世纪,人们开始用科学方法研究企业管理,企业管理成为一种专门的科学知识。现在,相比过去的企业主,人们掌握的企业管理知识要多得多。

那么,在科学知识和其他知识之间,是如何区分的呢?

区分点就在于知识发展的方式。科学知识发展的方式是批判,其他知识则没有系统的批判。当一种知识开始接受系统的批判时,它就进入了科学的范畴,成为科学知识的一种。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是如此。

人类科学精神的发源地是古希腊。其他各大古文明虽然也曾经创造出辉煌的成就,但唯独没有发展出批判的传统。系统地进行质疑和批判,以促进知识进步,这个成就只属于古希腊人。至于何以如此,那就说来话长,只能另文专述了。

批判是知识进步的唯一方式。科学家必须诚实地面对质疑和批判。这种观点,借助诸如“低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等革命造反精神,在中国社会传播很广——甚至有些太广了,以至于那些并不真正理解科学精神的人,认为科学既然需要质疑和批判,那么他就可以在讨论知识时和科学家平起平坐。

这就太离谱了。

是的,科学须臾也不能离开批判,科学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谦逊和勇于纠错。但如果因此就认为任何人都可以对科学成果来一番“质疑”“批判”,那就会陷入反智状态,反而从根本上破坏了科学发展的环境。中科院的数学家们纵使24小时全情投入,也应付不了各地民科寄来的大量“哥德巴赫猜想”。

——为什么这么刻薄?为什么对民科这么没耐心?你就断定成麻袋的来信作者中没有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

别急,慢慢听我说。

批判虽然重要,但对科学家的批判有个棘手的麻烦。某个领域的科学家既已成名成家,就意味着他们在这个知识领域内是领先者,是跑在最前面的人。他们掌握着这个领域最复杂、最先进的知识,其他人落后于他们。既然其他人落后于他们,不如他们,又怎么去批判他们呢?外行怎么批判内行呢?比赛最后一秒该投篮还是该上篮,难道我们不该相信那个拿顶薪的巨星,而是相信某个连三步上篮都不会的人?

——你这么说,不是等于说科学家有权拒绝批判吗?你这不是自我矛盾吗?

人类社会已经解决了这个矛盾。虽然无法让落后者批判先进者,但可以让先进者互相批判。跑在最前面的那些人,他们的水平差不多,彼此也很了解。设法在他们之间展开交流和批判,就可以创造出科学知识进步所需要的批判环境。我们这些落在后面的人,能看着科学家前行的背影,欣赏他们的成果,得到科学创造的福祉,也就知足了。

这个解决办法并不是某人设计出来的,而是在有批判传统的社会中逐渐演变出来的。中世纪以后一直到19世纪,科学并不是专业的工作,那是“业余科学家的时代”。亚当·斯密是个海关官员;斯宾诺莎是个磨镜片的工匠;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论文时,本职工作是专利局职员。因为有批判的传统,研究科学的这些“业余爱好者”会通过通信、见面等方式彼此交流沟通,接受同行的赞扬或者批判。莱布尼茨和包括牛顿在内的多位科学家之间的通信已成为科学发展史的重要文献。独立提出进化论的华莱士把手稿寄给达尔文,令达尔文深感震惊,加快了《物种起源》的创作和出版。

拉丁语在很长时间内成为欧洲各国学者之间通行的语言。后来,英语成为科学界的通用语言。科学家们通过交流沟通互相批判获益颇多,知识因此飞速进步。目睹这个效果,渐渐地就有人愿意出资出力组织科学家们之间正式的交流沟通活动及其组织。科学家也就由此成为一种专门职业。其中复杂的演变过程,本文无法重述,总之,到了20世纪,科学界已经通过大学、科研机构实现了专业化,通过学术会议、学术期刊、专题演讲等搭建起科学家交流沟通和互相批判的正式机制。与之相伴的,还有学术身份层级制——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研究生、期刊匿名审稿制、基金会赞助制、专职教席、客座教授、学术访问、系列演讲等一大套专门的技术手段。这些就构成了所谓的科学共同体。

像所有人类其他组织形式一样,科学共同体一旦形成也必然有其弊端,但时至今日,在打造科学家彼此交流、互相批判的社会条件方面,科学共同体的表现是出色的。无数科学家通过大学、科研机构得到了足够报酬,能够专心从事科学研究,并把知识传授给新一代。全球各地,天天都在举办各种学术会议,科学家们飞来飞去参加这些学术会议。在你读这行字时,就有数不清的科学家正在拆开会议邀请函,等待登机,办理酒店入住手续,和同行见面握手,询问各自的科研进展,或者正在当众发言,翻动PPT,介绍自己最新的科研成果。全球各地无数学术期刊的办公室中,各色男女编辑正在埋头审稿,或者打电话写邮件联系匿名审稿人,请他们对最新的论文做出评价。书评家正在皱着眉头或漫不经心地翻看刚出版的新书,想着怎么写出一篇适当的评论表达自己的赞同或不同意见……

总之,一整套知识创造者之间的批判互动体系,在全球各地永不停歇地运转着。在这套批判体系的推动下,科学知识迅速地生成和积累。利用个别案例,对科学共同体冷嘲热讽很容易。但打造出另一个组织,在发掘培养人才、创造积累知识方面可以媲美现行科学共同体的,没人能做到。

在了解了科学共同体的形式和功能以后,也就知道了科学发展的具体方式和科学知识产生和积累的方式,同时也就知道了正确合宜的批判方式。批判绝不是黄口小儿公然叉腰挑战白发科学家,那只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人类社会资源有限,可承受不起这种浪费。科学家的时间和精力是非常宝贵的资源。社会必须确保这种极度稀缺的资源用在知识生产的第一线,而不是无谓地消耗在应对外行的无价值“批判”中。内行之间的对话才会“真理愈辩愈明”,三个诸葛亮也说服不了一个臭皮匠。不过何必要说服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共同体的排外感、智商优越感、身份歧视、等级制度是确实存在的。但这些并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而是为了建立起必要的防线,把门外汉拦在门外,确保共同体内部交流批判的高质量高效率,确保科学家宝贵稀缺的智力资源被充分利用,从而又好又多地创造出科学知识。作为非科学家的我们,要关注的是社会是否已经具备了科学共同体,以及这个共同体对知识发展的推动,而不是越俎代庖,去和科学家直接讨论科学问题——科学家进行科普活动时除外。让水平最高、最了解知识进展、最有判断能力的那群人去判断新知识是否正确,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佳方式。

重要的是,科学共同体不是产权意义上的组织,而是功能意义上的组织。因此,科学共同体内部并没有一致的利益。他们不但不会“团结一心、一致对外”,还会在内部因为争名夺利而互相揭短挑错,争着成为新知的最早发现者。能否做到,事关科学家在共同体中的地位和利益。实际上,科学共同体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科学家个人对私利的追求,在科学共同体中融合为对知识的不懈探寻和严格检验。

在当代信息空前广泛交流的条件下,在无数专业目光的反复搜寻下,真正有价值的科研成果是不会被遗漏的。麻烦之处倒是在于那些不那么有价值的科研成果很有机会登堂入室。换句话说,冒出来的不见得都优秀,但优秀者一定不会被埋没。平庸之辈有机会混个教授当当,但爱因斯坦是不会一直当专利局小职员的。一个自称重要的知识发现,如果不被任何正规学术期刊接受,也没有任何重要的学术会议邀请其参加,科学家都对之不屑一顾,那么,可以肯定那就是个无价值的劳什子。你用不着去学个该专业的博士才能做出判断,一大群人类最优秀的大脑已经替你做出判断了。你不可能找到比这个鉴别方式更可靠的其他方式。

我曾经在足球报上看到一封读者来信。信中说:如果有人召集几十个农村肯吃苦的孩子,在某大山深处秘密训练成一个足球队,一日出山,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办?对这封读者来信,编辑在下面评论道:最近的舆论导向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是的,对这种深山中世外高人的期盼,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中国武侠小说给读者创造出的童话式想象。地球上有再多的深山密林,你也无须担心或者盼望其中会冒出一个比职业足球更高效更成功的培养体系。最优秀的篮球运动员一定在NBA;最能打的拳手绝不会默默身藏深山寺庙中,一定是你耳熟能详的某金腰带得主。

科学共同体是远比职业体育复杂强大得多的社会组织。由于现代科技的复杂性和对资金设备的极高要求,科学共同体不但是世界上所有重要科学新知的发现者和鉴定者,也是所有尖端知识的唯一创造者。现在早已不是业余科学家的时代了。跳出来批判科学家的门外汉往往指责科学家不够谦逊,过分傲慢,不积极回答他们的“质疑”和“批判”,其实,面对高居知识巅峰、深具批判精神的科学共同体,这些门外汉的表现才是可笑的狂妄和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