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琐谈
高中我学理科,其中的化学、生物成绩极为优秀,但骨子里还是喜欢文科。之所以没有选修文科,是因为教材太枯燥,要背许多不感兴趣的历史事件、会议精神等。临近高考时,我反省了一段时间,考虑大学要选择的专业。如果成绩够好,也许会选择北京师范大学,那里的人文气息很吸引我,尤其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校训。可是我的成绩一般,只好换个别的学校,既能在北京上学,又能学习传统文化的,就是北京中医药大学了。
很幸运,恰好考上,分数只超过录取线5分。收到通知书时很兴奋,虽然只是那么小的一片纸,可是“勤求博采,厚德济生”的校训深深感染了我。此时,我对中医学已经有了感情。暑假买了三本书,对中医有了初步了解。
当年收到的通知书
从高考后的填报志愿,到收到录取通知书,甚至到现在,家人都在反对,说学习中医没有前途。不过我很执著,也就是很倔强了,不怎么听劝告。收到通知书那天有点诗性,写了首《行医》以明志:
谁言行医世世庸,自古救难几从容。
阴阳所赖五味谷,五行何免七情伤?
青衿有念杏林入,鹤发无悔悬壶出。
但为尽心中华事,几度贫寒亦自如!
按照南怀瑾的说法,这叫“诗谶”,可能是预言一生的。
大一第一学期。初入学,上课听得很入神,尤其是《中医基础理论》和《中国医学史》。第一学期结束时,教《中医基础理论》的老师说她下午专门在七教答疑解惑,有疑问者可以去。我看空空的教室只有老师一人,兴奋极了,可以向老师好好请教了。首先向老师声明,今天不问课本上的问题,老师欣然答应。我问了许许多多初学中医者常有的问题,比如中医能不能治癌症、能不能治急性病,以及刘力红《思考中医》中提到的比较神奇的事情。老师的解答中,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有两点:一是我们这些在学校接受系统教育的学生,应该先打好理论基础,然后再学那些一技之长,否则便沦为游医了;二是对我的鼓励,老师说要好好学,以后争取做个名医。当时的廊坊大学城,信息闭塞,小小阅览室里只有一些很旧的书,不能解答心灵的困惑,有了这一次师生问难之后,我高兴极了。
我的父亲有胃病,当我查书看到秦伯未用黄芪建中汤治疗胃溃疡,便抄了原方,拿回家打算给父亲治病。因为买药不便,父亲没有吃成。这是我第一次照书开药。
大一第二学期。我在高三暑假就翻过《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读《四气调神大论》,觉得讲得很好;读《热论篇》热病传变时发现其和《伤寒论》六经非常相似,觉得张仲景应该是从这里发展的。入学之后,也努力地翻阅古书,但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有些绝望,怀疑自己是否能学好中医。某次翻阅《景岳全书》时,我发现了其引用的《内经》经文,还清楚地记得是“神有余则笑不休,神不足则悲”。我当时震撼了,在我印象中杂乱无章、不知所云的《内经》竟然有如此精辟的文句!这一下点燃了我对《内经》的兴趣,开始用那个残缺本学习。当时我特地从校本部借来了《黄帝内经素问译释》,看了几天之后,兴趣逐渐减弱了。在学习《中药学》时,佩兰条下有“兰草汤”,说是出自《素问·奇病论》,能治疗口甜。《内经》中竟然还提到今天仍然使用的药物!这又再次引起我对《内经》的兴趣。我对《内经》的兴趣就是这样被不断引起的,可以说完全归功于后世医家对《内经》经文的转引。
可是,当我回来查我的《黄帝内经》时,怎么也找不到《奇病论》,更勿论兰草汤了。于是,我就拿阅览室的书对比,原来整整少了八十一篇,许多很经典的篇章都没有。我特意请老师从北京帮我买一本完整版的。又读了几天,觉得参考书不好用,就借了教《中医基础理论》的老师给大家推荐的《素问注释汇粹》(程士德、王洪图编),边读边在书上标注,画得满满的。读了一段时间,觉得《素问注释汇粹》过于繁琐,用起来费时费力,不如直接读原文。这时我已经不再专门读《内经》了,只是闲暇时随意翻读一篇。
在这个时候,有个同学中了湿邪,嘴里总觉得黏黏的,没有胃口,舌体胖大,苔白腻而润。我想试试兰草汤,就让他在小药店里买了佩兰10g,分次泡水喝。微微有点效果,但无奇效。这是我治疗的第一个病人,几乎都不能算病。用的方子只有一味药,但因其出自《内经》,所以倍觉自豪。同时,我也发邮件请教教《中医诊断学》的老师,老师说用佩兰可以,但力量太微小,用三仁汤加减。我去阅览室查三仁汤的主症,看了吴鞠通那段精辟的论述:“世医不知其为湿温,见其头痛恶寒,身重疼痛也,以为伤寒而汗之,汗伤心阳,湿随辛温发表之药蒸腾上逆,内蒙心窍则神昏,上蒙清窍则耳聋、目暝不言;见其中满不饥,以为停滞而大下之,误下伤阴,而重抑脾阳之升,脾气转陷,湿邪乘势内渍,故洞泄。见其午后身热,以为阴伤而用柔药润之,湿为胶滞阴邪,再加柔润阴药,二阴相合,同气相求,遂有锢结而不可解之势。惟一三仁汤清开上焦肺气,气化则湿亦化也。”看完之后只觉得中满不饥有点像,其余都不符合,况且也没有煎药的地方,所以没有继续使用三仁汤。
自从信手翻读《内经》之后,我对《内经》的喜爱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了,里面有太多有趣的东西了!比如“阴虚则内热”,其含义和《中医基础理论》教材引用的完全不一样,发现教材中的一个错误之后,想找到更多的错,这成了继续阅读《内经》的动力之一。
继续翻阅下去,遇到更多有趣的东西,比如为什么有的人在吃饭的时候脸上会出很多汗,为什么酒能壮胆,为什么女人不长胡子,为什么有的人在哭却不流眼泪……太有趣了。
这时我的第二个病人出现了。一位管理学院的同学感冒之后咳嗽咽干,夜眠发热有汗。针推专业七年制的一位同学和我一起看的,他认为夜间出汗是我们学的盗汗,想用养血之法,建议吃阿胶和枣之类。我认为是感冒还没好,有余热,所以才这样的。此人脉数,偏细,不算浮,口干喜饮水,舌苔薄而少,舌尖红,小便黄,大便两天没解,症状大概是这样。当时我还不会辨证选方,所以把能搜集到的症状都用短信发给了教《中医诊断学》的老师。老师回复:可用桑菊饮加减。遂去阅览室查桑菊饮的剂量,当时已经能背桑菊饮的方歌了。又根据症状酌情加减了药物,买药的时候好像缺了薄荷,也忘了当时是用什么替代的了,先抓一剂药,在小药店里代煎。那位生病的同学吃了之后貌似好了一点,还有咳嗽,有点痰,痰中还带点血丝。听到“血”有点担心,下课后赶快问教《中医诊断学》的老师是不是治坏了,老师说是燥伤肺络,可以加点瓜蒌之类偏润的清热化痰药物。听老师一解释,我又有信心了,按老师的指示加减后,又让患者吃了一剂药,这次吃完后,痰中血丝消失了。不过,还有一些症状没有缓解,任其自然痊愈的。这个病人是在老师的指导下看的,虽然只治好了几个症状,但我还是很兴奋。
《内经》还在继续读。第二个学期快结束时,我遇到了第三个病人。舍友踢足球时不慎踝关节崴伤,肿得很明显,先问了骨伤专业的班主任,老师说用凉水泡脚,睡觉时双脚垫高。因为刚办完中药饮片展览,我手头有一些剩余的中药,便选了活血化瘀的药物——土鳖虫、苏木、丹参,用哑铃碾碎,加点二锅头酒给他敷上。这种做法在理论上讲应该是不对的,因为还没有止血就活血了,但是有的活血药小剂量也可以用来止血的。第二天,看到肿好像下去了一点,现在想想,其实是肿势由局部变成周围组织漫肿了。当时误认为用药见效了,很高兴。下午老师带着患者一起去了医院,拍片是骨折。很小很小的一点,几乎辨认不出来。
打石膏的医生得知我们是北京中医药大学(以下简称“北中医”)的学生,有意问我们中医如何治疗。比如:“用凉水泡脚是为了止血,再用活血化瘀药岂不是又要加重出血?”我们哑口,老师也不说话。我觉得很受打击,很耻辱。回来之后,我就思考,并且开始用理论联系实际,想到了《阴阳应象大论》中的话:“气伤痛,形伤肿。是故先痛而后肿者,气伤形也;先肿而后痛者,形伤气也。”扭伤都是先痛才肿的,应该属于“气伤形”,但明明是由于形体的损伤导致气血运行不畅,为什么不是“形伤气”呢?用凉水泡和用活血化瘀药敷是矛盾的,中医如何处理呢?又如何解释?这种问题相对偏于理论,所以就问教《中医基础理论》的老师了。老师回复说,可以认为是气滞然后血不行,所以是“气伤形”;凉水泡脚止血是“急则治其标”,活血化瘀是“缓则治其本”。收到回复后我很兴奋,既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加深了对一些中医理论的理解。
这学期还有两件和医疗有关的事情值得一提:一个是我的感冒;一个是某病人癫痫发作。
我曾因在窗户边睡了一觉,醒来觉得冷,怎么都不能缓解,晚上躺下裹紧被子也觉得冷,但身体很烫。此时体会到了什么是恶寒,什么是恶寒发热并见。(后来读《伤寒论》中“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则很容易理解了。由此引发的思考及感冒的诊断和治疗日后再谈。)
第二天起床感觉很不舒服,去校医室打针并吃了西药,出了大量的汗,虽然医生嘱咐出点汗就行,但是无法控制,不过体温退了下来。(高中时的感冒经历和这次的经历,使得以后读《伤寒论》桂枝汤服法“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离,病必不除”,深有体会。)
第三天上课前即将我的症状描述给教《中医诊断学》的老师,请其解答。老师说,初起为风寒表实,可以考虑麻黄汤,中成药可用感冒清热颗粒。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不会再用麻黄汤,主要病症已经消除,只余胃口不好,一般不主张开药,可以饮食调理,即古人所谓的“食粥养胃”。
但后来好几天,我的胃口都很差,人很憔悴,恶心欲呕,但从没有吐出来过,很折磨人。(后来读《伤寒论》:“伤寒五六日中风,往来寒热,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或胸中烦而不呕,或渴,或腹中痛,或胁下痞硬,或心下悸,小便不利,或不渴,身有微热,或咳者,小柴胡汤主之。”以及《金匮要略》:“问曰:病人脉数,数为热,当消谷引食,而反吐者,何也?师曰:以其发汗,令阳微,膈气虚,脉乃数,数为客热,不能消谷,胃中虚冷故也。”我都能很好地理解,为日后治疗使用西药发汗过多的病人也很有帮助。)
第二件事情是在八食堂吃晚饭时遇到的。正在吃饭,突然发现楼梯口那里围了一群人,都在往地上看。我第一反应是肯定有人倒下了。我也立即凑过去,只见有一个男生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一个女孩蹲在旁边,还有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是程师兄。看程师兄在,我也挤了过去,他正在捋患者的四肢以及十指。他让我摸脉看严重不严重,那时候刚读大一,哪里能够通过摸脉来知道严重不严重,但围观了一群人,我们还穿着北中医的校服,也不好意思说不会,所以就硬着头皮摸了。脉弦紧有力,稍数。当时的反应是:脉还在跳,并且很规律,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很坚定地说:“摸脉没事。”其实本来的意思是“我没有从脉里摸出什么事来”。看到病人还没有醒,我就想着掐人中吧!还好,曾经听说过怎么掐人中,否则掐了也无效。掐了有几秒钟,那人便静止了,不抽了,开始深匀地呼吸,像睡着一样,很安详。
“该不会死了吧!”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一时也不知所措了。很快我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个女孩,也就是他的女朋友,只是拍着他的脸不停地说:“你怎么了?快醒醒啊!”声音很温柔,有点担忧,但绝对没有焦急。并且刚才问有没有打120时,她说她觉得不用打急救电话。还有,在程师兄捋四肢时她有点想笑,并且天真而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综合这些线索,我觉得其间必然有原因,她肯定看到他曾经发作过,并且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我便问她:“他以前也会这样吗?”回答:“有过,好好的就倒了开始抽。”我继续问:“那个时候怎么好的?”她说:“我当时很着急,不知道怎么办,都打算叫120了,可是他自己醒过来了。”这时,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这个应该是传说中的癫痫。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件儿时的事情。一男孩和我玩,可是他一转身倒在了地上,最恐怖的是,他哇哇地大喊大哭。我想那么缓慢地倒下去也不会很疼,为什么哭那么大声?旁人马上把他拉了起来,顿时不哭了,回家去了。我又感到奇怪,既然哭得那么凶,怎么又突然不哭了?听大人说他有羊角疯,可能是犯病了,我这才释怀。想到此处,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心,很肯定地说:“没事了,我们扶他起来,很快就会醒。”果然,他刚一坐到凳子上便睁眼睛了,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继续喝他的饮料,仿佛做了个梦。而他的女朋友则不停地说谢谢。
《素问·气交变大论》说:“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此之谓也。”处理这个癫痫发作时就有“中知人事”的因素。日后也治疗过失眠,用到了“中知人事”,才得以收效结尾,日后详述。
这个癫痫搞定之后,第二日诊断课立即请教老师。老师说这个就是癫痫发作状态,每发作一次对身体都是一个伤害,所以应该先制止发作,掐人中是正确的。得到老师的肯定,我乐极了。但我又想到,如果发现了别的疾病导致的昏迷,应该如何救急,小时候我遇到过,那人后来去世了,是脑出血。于是又发邮件向老师请教,老师大概讲了昏迷治疗分闭证和脱证。闭证者见面红,口闭,二便不通;虚证者见撒手遗尿。实证用针泻,虚证用艾灸。这封邮件使我受益匪浅。
大一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粗略地读完了《素问》,不包括七篇大论。暑假时间大略读了《灵枢》,由于没有针灸学的经络腧穴基础,读起《灵枢》来没有任何感觉。
暑假期间可以在校本部图书馆借书了,那么多书不知从哪本看起。先借了一本《伤寒论》,边看边把疑问抄下来,读了几天发现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对《岳美中医话》很感兴趣,于是决定不拘于“四大经典”,先博览感兴趣的书籍,再做下一步打算。
同时,我也试着去国医堂跟老师见习,这时候我大概能背一百多首方子了。那时国医堂在我心目中是很神圣的。我看了各个医生的简介,也在各个诊室门前逛逛,发现七诊室某医生的介绍说,曾跟著名医家焦树德、刘渡舟、董建华学习。我想既然有名师指点,水平自然很高,并且念在老师当年培养之恩,也会认真教学生的。我酝酿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去向老师说明来意。老师很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不带学生,你如果有什么关于糖尿病的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们探讨。”虽然被拒绝了,可老师这么和气,我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又看到教《中国科技史》的老师出诊,介绍上说是三代御医之后赵绍琴的学生,看她能不能答应。等了一会儿老师来了,我说明来意,老师说:“我过会儿还要去开会,你到别的诊室看看吧!”
一连两次被拒,我很失望。第二天我又来到国医堂,在针灸科一个老大夫那里看了好久。在这儿发生了两件对我影响很大的事情。
有一位患干燥综合征的老太太,在这儿看病好长时间了,效果不明显,老先生用的基本都是祛风湿和养阴的药物。在老先生扎针的时候,我问了问这个患者的一些症状,知道她的大便是稀的。老先生回来之后,很直白地对患者说:“不行了,腺体已经不能分泌了,到哪里看都不行了。”患者很绝望地走了,我也和患者一样绝望。我第一次来看真正的中医治病,竟然就碰到了这种事情。我当时在想,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用些温药,“辛以润之”。
还没有想明白,一位老太太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开口就喊:“张大夫,不好了,快去救救他吧!”大家都跟着出去了,我当时也不知患者是什么病,有人说是心梗。那个患者坐在那儿,靠着国医堂的围墙,面色青白,很难看,没有血色了,闭着眼睛,手放在胸口。老先生连忙扎了人中和双侧内关,只见那人睁了睁眼睛,又闭上了。老先生扎针的同时喊道:“快!赶快送中日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于是,那人就带着针被抬上了车。第一次见识针灸急救,竟没能救过来。《灵枢·厥病》说过:“真心痛,手足清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发旦死。”然而当时我求学心切,恨未见针术起死回生,感觉备受打击。随着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对国医堂的崇敬也逐渐淡化了。暑假没有再来找老师学习,主要是看书,等到开学再做打算。
大二第一学期回到校本部上课,读书方便极了。业余时间几乎都在图书馆度过。随着看的书越来越多,各种观点汇集脑海,剧烈地碰撞,简直要发狂了,现在回想当时的自己,已经近于病态。在西医中应该叫歇斯底里,在中医中属脏躁了。寒假回家带了35本书回去,理性分析告诉我,即使每天读一本也是读不完的,但还是要带回去,感觉都能读完。这就有点“血海有余,则常想其身大”的表现了。寒假期间日夜不辍,读完了9本书,包括《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温热经纬》及陈邦贤的《中国医学史》、丁福保的《西洋医学史》等经典著作。这些书都是随读随标注(属于自己的书)或读完后抄写笔记(属于图书馆的书),并且都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读完之后也记不住,大概有个印象,也有一点点成就感,至少打破了“经典很神圣”“深奥难懂”的禁锢。
这一学期有两件值得提及的事情。第一是我在国医堂跟老师见习了,从开学第一周就开始了,直到大三结束,没有无故间断过。这位老师只是众多老师中普普通通的一员,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汤头老师也忘记了,在需要的时候,都是以考我的形式让我背出来或写出来。不过,她每次出诊都有二十多个病人,我在这儿见识了一些疾病。第二是完全靠自己治疗了一个同学的病。这在中医里不算什么大病,主症是夜间发热,冬天夜里要睡在光床板上。面色黑,舌色偏暗,舌尖红,稍有点胖,苔薄白略腻,脉象记不住了。用了苦寒直折的药物,大概有黄连、黄柏、丹皮、莲子心、知母、生地黄等八九味药。代煎,吃了三剂,基本不热了,脸变白了些,很光净,看着像是好的表现。过了一段时间,脸色又变黑了,但没有再发热。
大二第二学期,主要系统学习了《伤寒论》,诸如以方类证、以六经统条文等方法都用过,将398条原文拆了再组,组了再拆。这学期还开了针灸基础课程《经络腧穴学》。不过此时我对针灸不感兴趣,甚至有抵触情绪。这学期也是在大量读书,思想不断碰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为自己调理身体。试了各种方子,养阴清热的,健脾祛湿的,疏肝解郁的,如当归六黄汤、四逆散、逍遥丸等,都没有见效。还是出汗多,手足心很多汗,晚上将要入睡时便发热出汗。实在没辙,打算去国医堂找个医生看看。于是,找了七诊室那位曾经拒绝我的医生,因为他的病人很少,不用去排队等,人也很和气。我问医生我得了什么病,他说我得的是怪病,总的来说是多痰、多瘀、多湿,脾胃运化不好。我当时四五天大便一次都不会便干。他用了白术来运脾胃,从30g到40g到60g,吃了20多剂,病情还是照旧。后来大夫竟然怀疑我容易出汗和基因有关系,是无法改变的。白术加到70g时,我也受不了这位医生了,便对医生说:“既然60g无效,加到70g也未必有效,不如加点行气的如枳实之类。”他边说我很聪明,边加了枳实6g,升麻3g。但是这次的药我没有吃,我不再相信他了。
用大量白术通便,主要是魏龙骧提出并推广的。其实《伤寒论》里也说:“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抟,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者,桂枝附子汤主之。若大便硬,小便自利者,去桂加白术汤主之。”但是对我无效。说至此处,介绍一经验。据说东直门某医生有一张四味药的通便方,兼顾了气血阴阳,分别是白术、白芍、生地、肉苁蓉。用白芍通便,《伤寒论》中也说:“本太阳病,医反下之,因而腹满时痛者,属太阴也,桂枝加芍药汤主之。大实痛者,桂枝加大黄汤主之。”又云:“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胃气弱,易动故也。”所以,芍药又被称为“小大黄”。至于诸家应用经验,日后再谈。
不吃老师的药之后,我思考着自己如何解决。那时快到夏天了,吃过晚饭在操场散步,恰好是“日晡所”的时段,手脚也在出汗,于是想起了《伤寒论》中说:“手足濈然汗出者,此大便已硬也,大承气汤主之。”故而想试试通腑泻热的办法,不过我肯定不会吃大承气汤以戕害自己了。我买了酒大黄研粉敷肚脐,敷一次可以保持好几天大便通畅且成形,手足汗也相对少了一点。调理身体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总的来说,这一学期主要工夫都用在了《伤寒论》的学习上。
大二第二学期要结束时,轮到我“发迹了”——学的知识派上了用场。那时甲流很严重,我治疗了一位发热患者。以下内容摘自2009年7月10日补写的日记,文字略有调整:
7月6日早8点,将要去参加《经络腧穴学》考试,接到某人的电话:昨夜着凉感冒,发烧40℃,夜里3点一直烧到刻下,问如何处理。(患者昨夜冒雨而归患病。)高烧不退以退热为先,现在不在病人身旁,不知其情况,只好叮咛速到就近医院就医。同时我也给两位老师发了短信,询问可否用清开灵口服液退烧。老师们因不详舌脉,也建议送往医院。
……
下了车径直去医院。原来输液的病人们都是坐着输的,还开着空调,微有凉意。该病患穿着长袖外衣,脸红红的,神疲欲睡,只说头昏沉。听他们讲刚来医院时的情形,也着实有意思。刚跨进大门,警报器就响了,被送至隔离病房检查血象,排除H1N1之后才去了门诊。医生开了三种药:痰热清、GS、阿奇霉素。现在正输着痰热清。
看了看其舌,舌不算太红,只是舌下靠边处红些,苔则白腻较厚。脉则浮数,按之滑而有力。问之状况,她说没有胃口,总想呕吐。当时判定为寒邪束表,气分郁热,略兼湿邪。但是,既然在医院,就听从医生的安排了。
为了能帮她减轻点痛苦,持续帮她按压曲池穴、合谷穴,还用冰镇饮料冷敷降温。医生说因为患者空腹,所以输液速度很慢。
我尽可能多地了解病人的情况,满足她的需求,以缓解病情。她说口苦,也不太想喝那些放了糖的粥。问她能否饮清水,她说可以试着喝点,不知会不会吐。不过为了降温,还是让她噙冰水,待暖热之后再下咽。但她仅仅喝了两口就不想再喝了。由此可知,热尚未在内,全部在表了。
输痰热清期间,其手指间针尖样暗色红点却多了起来。叫来护士询问,护士也不知晓,又请来了开药的医生,医生也没有明确说法,只说可能是过敏,让停药,还剩的大半袋药全浪费了。后来专门上网查了痰热清注射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中药注射剂,清热化痰的,不良反应说得不是很明确。但是我敢肯定的是,那红点绝非输液的反应。停药之后还要再输葡萄糖洗刷液管,以便输下一袋液体——阿奇霉素。但是,输葡萄糖期间又出了事故,竟然输到了组织间隙中,手成了“熊掌”。而这都归结于护士的过错,但护士的态度却恶劣极了。当时我也很生气,到马路对面那家中药店看看,能不能买点针或者中药。去了之后,店主说没有针具,只好开药了。借了张柜台的划价小单,开了方子。在写桂枝和麻黄时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加大了剂量,开出方子如下:
生栀子10g,淡豆豉10g,桂枝10g,生石膏20g(先煎),生麻黄5g,藿香10g,佩兰10g,薏苡仁15g,白蔻仁6g(捣)。
其中,白蔻仁是在抓好其他药之后才想起的。觉得薏苡仁、藿香、佩兰去了也可以。之所以敢用5g生麻黄和10g桂枝,也得益于那位西医大夫所说的:“只有喝热水,发了汗才能好”。
回到患者的住处(此时已是下午3点),大家都闷热地出汗,可是患者捂着厚被子也不出汗。过了半小时,仍不见出汗迹象,量体温39℃多。于是,我们把药煎上了。倒出了袋子里的药才发现,栀子忘了让药房捣碎了,只好一一咬破,这一咬才知道,栀子原来一点也不苦,其汁水是黄绿色的,很鲜艳,吐了好久也没有把嘴里的黄绿水吐干净。
先煮的是石膏,后下的是白蔻仁。不过后来看赵绍琴先生之医案,藿香和佩兰也都常常后下。白蔻仁是出锅前5分钟下的,当时也不知煮多久为好。但是5分钟后,白蔻仁的香气已经散遍了全屋。这才知道,原来是可以有客观指标的——以香气大出为度。
我用筷子蘸了药汁尝了尝,一点也不苦,有点辛辣。扶患者起来,把药喝下去,顿时觉得浑身热腾腾的。这种感觉我熟悉,以前喝桂枝汤也是这样。捂着被子不到5分钟,开始出汗了。不一会儿,患者身上的汗已经很多了。嘱咐她如果汗出多如水洗一样,就把被子露点缝出来。
躺了半个小时,患者已经清爽多了,有了食欲,要喝粥。喝了大概有200mL(读过《经方实验录》,所以知道提前备粥,当时在“中医青年”写过文章,此时施治顺序井然,完全得利于彼时)。其间,我们量了两次体温,刚喝药时是39.5℃,喝粥时是38.9℃。当时我也很着急,因为患者虽然感觉好点了,但是体温仍不算降。但又一想,中药往往在1小时之后才起效,3小时之后才退效,干脆让患者睡觉吧。
过了1个半小时,患者要起来去厕所,觉得头已不晕了,回来之后,量了体温38.5℃,说想吃点西瓜,于是切了三小块,吃完之后,腻苔全部退去了(刚才喝粥后,苔也退了一点,但仍白腻)。再诊了其脉,浮数如故,但脉体变细,不再有滑象,符合“汗后脉静,身凉而安”。看了患者情况稳定,但是对于体温会不会由此一直降到正常,我不敢确定,或许晚上还会反复,不过还有一半药在那里,睡前喝了,便不会再有事了。
1个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学校,患者来短信说已经退至37.5℃,我顿时狂喜。忍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报告成就。
第二日晨收到短信,体温36.5℃,已完全恢复。又是一阵狂喜,逢人便说,乐不可支。还有一项忘了写,当时高烧时,患者的脚和指尖是凉的,应该即所谓的“热深厥亦深”。烧退之后,脚和指缝间的针尖样红点也退下去了,那或许是热迫小络出血所致的。此外,患者输液期间去了两次厕所,小便很黄,由此可知,气分热盛了。在听到其体温为37.5℃时,便知病势已去,未再令其服用剩余之药,即《伤寒论》所说的“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此外,嘱咐其服用两天的成药藿香正气水,以扫除余邪。
本以为病情就此搞定,今天又有了新问题,患者专程来到学校,这次我也没辙了。发烧是从此好了,但前天风池穴长出了疙瘩,越长越大,现直径已达1cm了。脉滑略数,左甚于右,舌尖红,苔中后部薄黄腻。小便黄,大便干,咽喉在近天鼎穴处疼痛,不影响吞咽,看咽喉也不红不肿。我实在不知道那疙瘩应如何解释。于是,决定先请教一下国医堂的老师,再决定是否到中日医院血检。去找的某老师,去了之后就很后悔,应该挂了号再去,老师的态度太恶劣了……
老师说没有看到血象,也不能确定,风池穴处的疙瘩估计是淋巴结肿大。也问了有没有咽喉等上呼吸道感染症状,以及腿上皮表的那些小暗点是不是紫癜等问题。老师说拿了化验单再看看。谢过老师,我们就出来了。既然没什么大碍,我也不太担心了。不过,还是让她的同学找了检验单,问了一些情况,其中白细胞偏低,血小板也偏低,但没有严重的偏差,于是决定扎针(按:当时医学知识欠缺,所看到的血常规是发热时查的)。
根据其咽疼痛在晚间及缺水时严重,按虚火上炎来治,用的左照海穴,又配了右太冲穴,但效果不明显。她在转头之际,我看到耳后完骨穴处又起了疙瘩。决定再配上三焦经的中渚穴,再者,三焦经也循咽喉。她这时描述了一遍咽痛的情况,从天鼎穴处经下颌至耳一线皆痛。这种痛我曾经有过,但此刻一看,完全是三焦经的循行了。但她中渚穴处血管丰富,针入即痛,不可再行针。改换了外关穴,略行针,便已手指肘臂麻木。再行针,竟觉得走到了上臂。这时又想起八脉交会穴中“外关配临泣”,又取了左足的临泣穴,也是略行针即有麻感,索性起了太冲与照海的针,单行外关、临泣两针。行外关时针感已上传颈而至耳中,觉耳中如有风外吹之状。至患者不能再忍受刺激时停止行针,改行临泣,施泻法。一泻则针感向上传一截,先至小腿,再过膝,再至大腿,到了腰,但怎么都上不去了。又行了几次,决定加强手法,最后针感穿胸腹,直绕耳后,入了耳中,完全符合胆经的循行。
此时再去触摸诸疙瘩,已经消去一半,但也有颈部新长的几个小的疙瘩(按:限于当时的医学知识,并未详细触诊淋巴结,所记述内容有失常理)。留针40分钟,一直保持有针感入耳,起针。
感悟:在现代,学中医者对于现代医学知识都必须要深入了解,甚至比有的普通西医师还好。这种思维固然有益,但也是在干扰着我们的中医思维。就像去找某老师时,她首先说是淋巴结肿大,而不是说少阳经有邪。某老师是我的《经络腧穴学》老师,在诸老师中也是临床经验较丰富者,尚难免被西医思维干扰,更何况吾等学生。日后应加强中医之学习,尤其是中医之生理学。
以上为日记的全部内容。再补充一点关于感冒后淋巴结肿大的资料。张步桃说过,这种情况很常见,有的西医没有好办法,变得太大就切了,但再感冒还会起,有时还能长到腋下,像乒乓球一样大,而中医可以用小柴胡汤治疗,因为病在少阳经。今年上半年,有一个低年级的同学也患此病,我说可以试试吃小柴胡汤或者找我扎针,他说吃过小柴胡颗粒没有好,我建议用汤剂,小柴胡合消瘰丸。他后来应该没有吃。今天特意问之,说还没有好,看过西医说没有大碍。如果慢慢自己下去,想必以后再感冒,复发的概率很大,“病走熟路”嘛。
大二暑假,主要学习《金匮要略》,期间也有一些治疗的例子,日后详述。
大三第一学期。课程主要有《刺法灸法》和《中医气功》。随着气功课的练习,我觉得才开始渐渐了解自己的身体,觉得对健康问题比较有把握了。以后应该也不会有“赍百年之寿命,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姿其所措”的情况发生了。这一学期继续学习《金匮要略》,对针灸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这一学期两个月的临床见习是值得一提的,见习之后,自我感觉是发生了质的飞跃。对于学习方面的见闻笔记,日后再分享,此处想重点说怎么跟老师学习,怎么让老师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把其所知道的讲出来。
《礼记·学记》中有一句话:“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我大概把它作个意译:如果问的问题很浅显而难及重点,老师也只给浅显的答复;如果问得深远而有价值,能够启发老师的思路,老师便会讲得多点,精彩点。而问问题时,最好选择大家相对清闲、气氛比较融洽的时候。这种问难的前提是老师的知识足够渊博,能回答学生提出的任何问题。在这个知识大爆炸、书籍泛滥的年代是几乎不可能的。我在随老师学习时,从不争论探讨各自所持的观点,基本都是提问,并且要投其所好,问其所专长。而一旦发现老师对某方面很专长,我却丝毫不了解时,便赶快查阅资料,以便更好地与之交流。
起初在针灸科,遇到一位很年轻的老师,是我们学校毕业的研究生。我们至今还有联系,常会发邮件问老师一些问题。那时刚到医院,我很糊涂,老师带我一起去西医病房会诊,要穿越几座楼,拐无数个弯,上下几层各区都有病人。老师扎完针之后,就回诊室去了,留我起针。我转了半天便找不准方向了,记不得哪个房间的哪位病人扎了针。实在慌了,便赶快回诊室找老师,因为老师手里有会诊单,单子上有房间和床号。回来的路也很难找到,边走边问,终于到了针灸科。抄完房间号和床号,赶快去起针,我又一个个挨着检查了一遍,确保所有的针都起了。
回到针灸科时,老师坐在那里看书,是复印的《郑氏针灸全集》, “西北针王”郑魁山的。老师看着挺严肃,也不多说话,摸不清楚脾气。我刚来见习便丢人,心里也很虚。一早上就这样过去了,对老师没有任何了解。
下午开始见习,来了一位感冒的病人,老师在电脑上写处方,我便拿了本子在后面抄(这是国医堂的学习方式)。荆芥、防风、僵蚕……一下子写了八九味药,一个感冒开了这么多药,也没看出来是哪个方子,觉得老师水平恐怕不高,没有再往下抄了。老师回身见我拿着本子和笔在抄,斜了一眼,没有说话,但我体会到了,那是鄙视我的眼神,鄙视我连个方子都要抄。心想:好,我干脆不抄了,总之也没有发现你的处方哪里好。便将本子装了起来,老师仍是不说话。
快到下班时,老师把所有诊室见习的同学叫到一起,仿佛事不关己地讲着如何见习:“最起码每天早到一点,打点热水回来,做点酒精棉,收拾收拾工作台。”然后该轮到批评我了。老师是引经据典而又不提姓名的批评,“孔伯华当年带学生,是不允许他们抄方子的,让学生用心记,过后再提问。比如一天诊务结束,问问某同学,张三用什么方,李四是什么药。我看有的同学看我开了一个方子赶快抄下来,这没什么意义。还有会诊,就那几个病人,还忘了哪个病房……”当然,老师批评,我就虚心听着,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在意,我想过两天,老师也不会这般鄙视我们了。
晚上回到学校之后,狂翻资料,因为会诊的多是中风后遗症。老师问诊时的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他想要从中获得什么信息。所以赶快查,边查边抄,包括虚实之辨、常见证型、选方配穴,抄了两页笔记。
第二日再去,对于老师的问诊和针灸选穴逐渐有些感觉了。我也没敢过多地问问题,只是很好奇地问了老师是如何配穴的,看他是否总结有成套的经验,因为他扎针很快,随便一问就从头扎到脚了,丝毫不犹豫,扎完留针20分钟就起针了。老师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书上的那些常用穴。”我第一想法是,看来老师还没有太多的经验积累。
我起完针回到诊室,老师仍在看书,这次是《八大经典诠注》和《蒲辅周医案》。我心想这老师还算有点追求,能看这样的书。不过现在看书未免晚了,多半是当年没有好好学习,所以开药水平不高,得现学现卖。
某天下午,终于看到了门道。来了一位肠胃不好的病人,老师的处方:法半夏9g,黄芩9g,黄连9g,干姜6g,厚朴9g,炙甘草6g,大枣12g,炒枳实10g,苍术10g,党参9g。我看完之后有些惊喜,不错啊,还会用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合以枳术汤及化裁的半夏泻心汤,看来还是读过《伤寒论》《金匮要略》的。这时老师也恰恰要考我们,说看看是什么方子。我们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我是最不怕考中医的,只要你敢考我,以后就得乖乖地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了。我对答如流:“这是由三个方子合成的……”答完之后,老师开始给我讲,但讲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方名。说什么新加汤可以治疗脾胃不好、腹胀。桂枝加芍药生姜各一两、人参三两是新加汤?不对啊,那是治疗发汗后身痛的。终于明白老师是要讲他刚开的方子,不就是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嘛!
因为老师考了我,所以后来我们就熟了。回学校还特意查阅了他当年的论文。逐渐地我知道他博览群书,尤好“四大经典”和蒲辅周医书,而针灸则推崇郑魁山。于是,每次提问,都问和这些相关的。比如郑魁山的家传针方、针刺治病八法、过眼热治疗眼病……其实这些我只略知而已,所以提出问题让老师解答。再后来,发现每次去会诊要走五六分钟才能到,这个时候老师也比较闲散自在,我觉得这是问问题的好时候。于是我边走边问,老师边答边走,他个子高,大步流星在前,我比老师矮些,三步并两步紧随在后。问了许多疑惑很久的问题,比如子午流注、灵龟八法好不好用,比如升麻鳖甲汤、麻黄升麻汤怎么用,何手法为补,何手法为泻,用不用分午前、午后,男女左右等很奇特的问题。如此积累,老师把一些经典的治验也讲给我听,还特意教我扎几个难扎的穴位。比如丘墟透照海,我扎了两个人都没有扎进去,第三个人老师让我继续扎,终于可以扎进去了。
在针灸科的三周里,我大开眼界,看到了针灸治病的神奇与速效。这也是我很相信针灸,也用针灸治病,并且有时能取奇效的原因。以下简单举两个病案。
我跟着老师至神内科会诊一位脑梗患者,患者除了有脑梗主要症状外,还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北京医院,这么大的医院,竟然不干净!”老师觉得有趣,便问他:“你觉得哪里不干净?”患者说:“有很多脏东西,晚上总是能看到些死人,鬼怪之类的。”这时病友们七嘴八舌开始补充了:“他晚上总是突然坐起来,而且还说话或大声喊,大声骂。”老师微微一笑,说:“好,我给你多扎两针,把那些鬼怪都扎没了。”只见老师迅速于患者之厉兑、隐白穴各扎了一针,这个我懂,《百症赋》上说:“梦魇不宁,厉兑相协与隐白。”
第二天再去给这位患者针刺,老师问:“你昨晚还看到鬼怪了吗?”患者说:“昨晚还是看到了,但是他们没有说话。”病友补充:“是,他昨天半夜还是突然坐起来了,但是没有大声喊、大声骂。”老师说:“好,有进步,继续扎。”仍旧加刺厉兑、隐白。第三天再去针刺时,患者已经可以安睡,没有再妄见妄闻了。
还有一次,我跟着老师至神内科会诊一位头晕待查的老太太,问病情时,她提到了胆汁反流性食管炎,每到夜间一点左右呕吐,主管医生对症治疗也没能控制病情。老师说:“针灸也可以顺便解决这个问题。”老太太听完觉得是意外之喜,但还是难免将信将疑。只见老师于主症配穴之外,加刺左太冲、行间、临泣。
第二天再去针刺,老太太非常感激,昨晚安睡未吐。这个配穴我也懂,《内经》说:“病时间时甚者取之输。”子丑时发作,并在肝胆主令,故取其输穴。当时在读高树中的《一针疗法》,里面也详细提到且多有发挥,但是没有目睹,便不相信它的神奇,更不会轻易相信它的速效。
第四周去了推拿科,因为没有学过推拿,那一周很无聊很难受。不过通过观察,也知道哪位大夫勤恳和气,哪位大夫身怀绝技。后来觉得太无聊,也开始问老师问题。打算先问那位最勤恳的老大夫。刚问第一个问题,老师便说:“你们都没有学过,瞎问什么,回去先好好看看书,要知道见习的任务是什么,先完成任务。”老医生虽然有时会有些粗野,但人很实在,回答问题也很实际,也恰好杀杀我的轻浮之气。回到学校我赶快看书,如颈椎病、椎间盘突出、肩周炎的辨证分型之类。不过,比起在针灸科,学习的热情差远了,我对推拿实在不感兴趣。看完之后再去问,老师仍回答:“别瞎问,回去看书去!”以后再问还是这样的回答。再后来,我就试试去问别的医生。另一位医生是著名按摩大师杨青山的亲传弟子,但有些玩世不恭,很少和我们说话,宁愿玩简单的游戏。只是常常提起:“学习按摩是需要灵性的,光看书是学不会的。”既然这样说了,那么翻阅的《杨青山按摩经验》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老师每天中午让我去给他买午饭,有一次他的饭卡没钱了,刷了我的卡。老师虽然给了我钱,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给我们一人扳了一下脖子,说可以舒服三天。
第五、六周去的是中医门诊。我早在针灸科见习的时候就听说某医生看病很神奇,所以我直接去找了这位医生跟他学习。谁知,刚一进门他便要赶我走,说:“你到别的诊室去吧,人家看得好,我不行。”我还是没走。该医生又说:“真的,你去别的诊室吧,别在这儿,我这儿病人很多,没有时间给你讲。”口气几乎哀求了,当然我还是不走。我说:“老师,您不用讲,我看着您看病就行。”主要还是这位医生很随和很幽默,否则我也不敢赖着不走。
老师终于不再轰我走,开始看病了。他与每个病人都能聊得来,笑得来,一会儿问问股票行情,一会儿再探讨探讨手里的黄金是不是该抛售了。嘻嘻哈哈之间,一个方子便顺手开出来了。病人凡来复诊者,多称奇效。由于这一次我坐在老师的对面,他用电脑开处方,我一张方子也没有看到,就看他怎么接诊病人了。到了得意之处,也给我讲他是如何如何的牛,把西医束手无策的许多病人都治好了,许多人为了来他这儿看病,把定点医院都转到了这儿。不论他如何吹,我也听得不烦,因为他说的也真是事实。从病人的谈话中得知,他是李辅仁的弟子,但他不循常理,也不去读那么多的书,也没有如何提及师父,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去翻阅李辅仁的书了。中午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他的病人还没有看完,他一直让我去吃饭,但我始终不走,坚持到最后。到了12:40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果然没有午饭了。不过老师不用愁,最后一位病人是带着麦当劳午餐来看病的。
后来再去,老师也不再轰我走了。他看我时而抄两下笔记,时而翻一下书,觉得我学得挺认真,如果不教点什么,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他时而给我讲两句,时而让我描述一下病人的舌象,四诊中,他是侧重望舌的。老师的思维很发散,而且一有时间就去处理股票、黄金等个人问题了,我也没有机会请教。元旦放假前天,下午老师值班,看完病人之后,老师没有立即走,而是和我们完完整整地聊了一个小时,天南海北,怪诞不经,但都与医学有关,颇能启发人的思路。这一个小时受益很大。元旦假期下了大雪,上课那天我还是去了,几乎没有病人。我去了老师诊室,把老师说过可以研究的糖尿病相关知识,写了文章拿来请教。老师只是惊讶我能这么快写一篇文章,其余也没有说什么。我明白老师是不赞成我的观点的。他还是被我坚持不辍的学习精神所打动,让我问他问题,问到无可问为止。可是凑巧我也真不知道应该问什么,因为老师既不尊先贤,也不读古书。我只好问了一些大家认为比较难治的病,如顽固性失眠、结肠炎等,不问怎么治,问好不好治,能不能治好。问及糖尿病时,老师回答:“辨证论治,不拘一格。”我又问:“那么舌红少苔的也可以用健脾化湿了?”他很肯定地说:“必须的!”仅此三个字,于我却如醍醐灌顶,所学知识也在此一刻被点化而融会贯通,这是我在中医科见习中收获最大的一次。因受其启发,日后在不见病人时开方也能保证一些疗效。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中医科的一位老大夫。这位大夫比较特殊,是原北京医科大学(以下简称“北医”)毕业的,曾在北医任教,后来改行成为中医师。她已经退休,每周出诊一次。我进了诊室还没有坐好,老师先讲话了:“来看热闹了吧!”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老师又接着说:“你们不就是来看热闹吗?看完就走了,你说你们中医学院每年招那么多学生,都到哪里去工作啊?有几个当医生?你们学生也就喜欢被表扬,但是我肯定不会表扬,我要考你们,我是北医毕业的,是北医培养了我的精神!”我只好胆怯地说:“老师,我们不喜欢表扬,我们想学点东西。”我当时很心虚,万一她考我西医知识,我可是一点都不会,只学过生理学,还学得那么差。同时也有点后悔,怎么来了这个诊室,简直上了贼船嘛!北医毕业的来搞中医,那会把中医批判得要死,怎么能水平高呢?
这时,老师问了我学过哪些课程,当得知没有学过病理学时,气势稍微缓和了一点。来了病人就开始考我,第一个是西医问题,很容易答对了。气势又缓和了一点。过会儿一个装有起搏器的病人来了,老师让我摸摸脉看怎么样。我摸了没发觉异常,不过这也难不倒我啊!我曾看王绵之说他摸过装起搏器患者的脉,知道了什么叫没有胃、神、根,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应该是没有胃、神、根。”老师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我可没有那么玄,我看没什么特别。”自然又少不了一顿对中医的批判。我当时想:哦,这家伙原来果然偏向西医啊!过了片刻,又来了一位调经的病人,老师边开处方边问我她是什么思路,这是个调补肝肾的方子,我实在不知道她想让我回答什么,回答一个她说不对,再回答一个,还是不对,后来干脆就猜了,都不用大脑思考。老师说:“别给我来这个,中医不就那几个套路嘛,什么冲任亏虚,肝肾不足,你不用都扯上。”我还是猜不到。老师说:“乙癸同源啊,这都不知道,这不是《内经》说的乙癸同源嘛!唉!可见你们的基础真差。”自然免不了大发一通议论感慨,我则频频点头,心里却偷偷地笑:这老家伙看来中医不行啊,还妄引《内经》, “乙癸同源”明明是明朝李士材说的,《内经》根本没有这四个字。
之后,来了一位肿瘤病人,老师又让我摸脉看舌,说:“你看看这个怎么样。”这次我学聪明了,你不是号称求实,偏重西医吗?好办!“我觉得没什么,挺正常的。”看完之后,我如是说。老师听了呵呵一笑,估计心里说句“这小子挺聪明”吧。我看到复诊的病人基本都有效,所以下次我还来这位医生的诊室见习。这次竟然发现她的电脑里存有侯氏黑散,竟然有记录说明她用过。我有点震撼了,这么偏奇的方子她都会用,一定要问问怎么用的,用来干什么的。我那时带着《李今庸金匮要略讲稿》,赶快查阅,并背熟了那个条文:“治大风,四肢烦重,心中恶寒不足者。”看准了机会便问了老师,老师娓娓道来:“交通部有一位体检查出胸腺瘤早期患者,化疗后,四肢痿软无力,形如痿证,又有点怕冷,心里烦热,被逼得没有办法,便用了这个方子,没想到效果还挺好。”我一时凝噎无语了,一位学西医的,能去读中医的古书,而且读完之后还能活用,太值得敬佩了。后来熟了,老师也经常考我,比如治疗心悸心慌,开了八九味药,问我接下来该用什么,我见老师每次都用那几味石类药,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紫石英、寒水石、代赭石。”老师都还算满意。后来老师也曾让我试着开处方,她来修改。在这儿的两个半天见习,收获很大,至少让我见识到了,预防肿瘤复发,不见得都得用野生灵芝等贵重药物才能起效。(本文为中医互学第一次活动讲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