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的味道(3)
看着天花板角落斑驳剥落的墙皮,闻着从门口窗缝溜进来的别人家炒菜的味道,再听着沈千秋在那认认真真地念叨这样家具是从上任房主买的很便宜,那样东西是从谁那里买的很实惠,白肆突然打心底里涌起一阵心酸。
直到锅子煮开,沈千秋把他拉到饭桌前,塞了双筷子在他手里,白肆才回过神。
锅里的底料已经煮了一阵,冒出喷香的热气。沈千秋忙着往锅里夹菜,大概是忙碌了一阵的缘故,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额头也隐约可见细小的汗滴。白肆坐在她的身旁,默默观察她的侧脸。她的眉毛有些张扬,一双眼黑白分明,瞪人的时候会显得很凶,笑的时候却会弯成一双月牙,特别好看。
她不像小时候那么喜怒形于色,爱笑爱哭爱大声讲话了,可眼角眉梢还残留着少女时期的模样,弯弯的眉,挺翘的鼻,微微红润的唇。
沈千秋抬头夹菜的时候,见白肆就坐在那看着自己。锅里的食材上下翻滚,他却一筷子也没夹。
他还是习惯左手拿筷子,从前两个小人儿坐在一处吃饭,白肆为了不跟她的右手打架,就每次都坐在她的左手边。
沈千秋见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便摸了摸自己脸颊,说:“你看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和小时候不像了?”
白肆摇了摇头:“没有。”
沈千秋见他依旧不动筷子,那模样跟当年他第一次来到自己家吃饭的情景一模一样,不禁笑着问:“怎么了,你是很久不吃火锅了吗?”
白肆摇摇头,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口中:“没有,就是刚想起一些事情。”
沈千秋见他这副神情,思绪也不禁飘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
6.
白肆第一次到沈千秋家中做客,刚好赶上一个下雪天,两个人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就是火锅。
那时的平城,每年冬天都会有许多场雪。沈家人有个习惯,冬天下雪的日子,沈家一家三口总喜欢聚在一起吃个火锅。一家三代吃得暖烘烘、香喷喷,饭后边看电视边打瞌睡。沈千秋常常就在电视剧的无限循环音中昏昏欲睡,而后被沈父抱到自己的小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肆的父亲是个科学家,母亲则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企业家,也是因为这样的结合,让白肆从小就继承了父亲的严谨沉默和母亲的倔强不屈。那天沈父把白肆领回家的时候,打开大门,迎上的就是沈千秋爷孙俩惊异的目光。
在此之前,沈千秋虽然不止一次和白肆打过照面,但彼此并没有过多接触。沈千秋对这个小自己四岁的小男孩的印象还停留在“爸爸老板家的小少爷”这个层面。在她的脑海里,小小的白肆每次出现,不是穿着贵族学校的校服,就是打扮得西装革履,一副小绅士的派头,逢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甚至对自己的妈妈都爱答不理,全身上下似乎都写着“本少爷非常难搞”七个大字。
要说沈千秋这姑娘,大多数时候神经非常大条,极少数时刻,感觉又特别敏锐。至少在对白肆的性格判断上,她比许多成年人还要清晰。
那天,她好不容易盼到老爸下班回家,以为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却没想到沈若海身后还拖了条小尾巴,沈千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去,扭身去厨房端水果。
爷爷则在主屋里忙着摆盘,低声问一旁的沈若海:“怎么把人家孩子带回来了?”
沈若海倒是落落大方,耐心地对老父亲交代了一番:“今天白齐说要回老宅处理一些事,他妈妈这几天出差在外地,孩子没人管。本来我是要把他送回在城里的那个房子,有管家有保姆,一群人追着伺候,也饿不着他。不过他爸爸跟我说这孩子性格有点问题,就是从小让家里那些人给惯的,平时连话都不爱说。白肆爸爸就跟我说,要不以后没什么事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到咱们家来,还能跟千秋做个伴……您也知道,白齐当年也帮了我和小棠不少。我看千秋这孩子的脾气,别的都好,就是太独了些,跟白肆一动一静,还挺互补的,就答应先带回来两天看看……”
沈千秋的母亲邱棠,与白肆的父亲白齐当年是同一个大学的校友。当年邱棠能够顶住家庭压力和沈若海顺利结婚,还多亏了白齐多次从中斡旋。然而红颜薄命,几年后,邱棠因为难产去世。沈若海下海经商失败,阴差阳错地给白齐当起了私人保镖。虽说他和白齐是上下级,可两个人的关系却要比普通的老板下属密切许多。
从沈若海的角度看,白齐是妻子邱棠生前非常尊敬的学长和挚友,更是自己和妻子能够顺利结婚的恩人。而从白齐的角度看,沈若海可以说是自己在科学研究之余唯一的好友。
也是因为这样一层关系,在白齐的一番嘱托下,白肆和沈千秋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小人儿,从这一天起,就被两家大人绑在了一起。
两个人第一天坐在一起吃饭,沈千秋刚拿起筷子,就觉得手指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扭头一看,这臭小子居然左手用筷子!本来就在闹别扭的小千秋顿时怒了,抬起头对着桌子对面的爸爸和爷爷告状:“爸,爷爷,他左手用筷子!”
爷爷笑眯眯地说:“爷爷也是左手用筷子。男孩子左手用筷子,脑瓜聪明!”
沈千秋幽怨地瞪了爷爷一眼,没想到自己去厨房端了趟水果的工夫,爷爷就叛变了。
沈若海看了眼两个孩子坐的位置,站起身,干脆利落地抱起沈千秋,把她放在白肆右手边的椅子上,又拍了拍沈千秋的头:“这样就不会筷子打架了,赶紧吃吧。”
那时家里吃火锅,用的是平城老人最讲究的铜火锅。白汽蒸腾间,酸菜、冻豆腐的香味直钻鼻子。爷爷夹了一筷子涮好的薄片羊肉放进沈千秋面前的蘸碟:“来,第一筷子肉,给咱们小千秋。”
沈千秋向来是喜怒皆形于色的性格,瞬间笑逐颜开。有肉吃,有人宠,也就不计较老爸带了个跟屁虫回来的事了。
沈若海则夹了一筷子羊肉送到白肆面前:“白肆,别拘束,在沈叔叔家里,就当自己家。”
小小的白肆穿着一身颜色雪白的西装,小西装里黑底银色竖条纹衬衫搭配一个银红色领结,整个人看起来粉雕玉琢。
沈家人吃饭的桌子是一张老式圆桌,周围摆了几把高椅背老榆木椅子。沈爷爷穿着休闲装,拿一本书或者端一个茶盅往椅背一靠,仿佛就有一股子时光经年沉淀下来的味道。
但真换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副有钱人家小孩模样的白肆肆往椅子上一坐……沈千秋“噗”的一声笑出来,因为他连稍远一点的菜都夹不到。
沈若海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才赶紧给白肆夹了一筷子菜,哪知道自己这闺女上赶着拆台。
白肆大概也明白沈千秋为什么嘲噱,眼角眉梢虽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来,脸颊却悄悄红了。
后来沈爷爷还私底下和沈若海念叨过:“咱家这女娃娃是不是生错了性别?那天晚上吃火锅,我看千秋一笑,白肆那小孩脸就红了。咱家千秋,从出生到现在,我好像都没见过她脸红!”
沈若海听了也笑,却也挺自豪:“女孩子还是皮实点儿好,咱家可以出女状元,不能养出个林黛玉。”
这段对话是被沈千秋隔着门帘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的。从那往后,她对白肆这小孩更没好感了:会脸红了不起啊?
再说回白肆和沈家三口一起吃饭那个晚上,沈若海为白肆一连夹了好几筷子菜,都不见他动。沈若海也纳闷了:“白肆,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喜欢吃羊肉?”
也是,他和白齐两个大人做的这个决定太匆忙,好多细节事先都没去考虑。现在才想到,以后要让这两个孩子同吃同住,却对人家孩子的生活习惯一点都不了解。看这孩子长得比同龄男孩子还要矮一些,难道是平时就挑食惯了?
倒是沈千秋眼神刁钻,一眼就瞥见白肆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双筷子瞧,心思闪动间,张口就道:“你是不是嫌我们家吃饭不用公筷?”
“公筷”这个说法她也是前几天和同班同学聊天时才听说的。她家里从她出生起就只有三个人——爷爷,爸爸,还有她,别说什么公筷了,小时候有两次她闹脾气不吃饭,沈若海可是连她故意赌气剩在碗里的饭菜都吃得精光。害得后来她大半夜跑去厨房偷吃的,最后被沈若海堵个正着。
白肆听了这话,抬起眼看向她,就见沈千秋的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蠢货”两个字,斜着眼睛看他道:“吃火锅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才好吃。拿着公筷规规矩矩的,还有什么意思?”
沈千秋从小就是孩子王,说话冲也成了习惯。白肆从小却是在家人的簇拥下长起来的,哪里听过这样略带嘲讽的话,一时间愣住了。
饭桌上的气氛也显得有些尴尬。
沈若海和沈爷爷对视了一眼,沈爷爷咳嗽了一声,正打算说沈千秋两句,让白肆别往心里去。就见白肆小脸绷得紧紧的,居然还真就听了沈千秋的话,拿起筷子,夹起蘸碟里的一筷子羊肉送进嘴里。
前后这么一耽搁,羊肉已经有些凉了。这羊肉虽是沈爷爷一早去清真店里买的特等羊肉,可这么一搁一晾,也有了些膻味。
白肆果然皱了皱眉心。然而从小到大的良好教养不允许他把嘴里的食物直接吐出来,虽然觉得那味道有些难以忍受,他还是慢慢咀嚼了几下,将那团羊肉咽下喉咙。
沈若海连忙又夹了两筷子热气腾腾的羊肉和冻豆腐到他碗里:“之前那些就别吃了,吃热乎的。”
沈千秋更直接,放下筷子,屁股不离椅子两手搬着往白肆那边凑近了些。她今年读小学五年级,身高早就抽条长起来了。白肆坐着有点高的椅子,她能单手拎着走很长一段路。于是她在家早就习惯这样偷懒地挪椅子,倒把白肆吓了一跳,筷子尖一下戳到蘸碟的边沿,发出一声脆响。
沈千秋笑嘻嘻地说:“别发呆啊你!我爸刚给你夹的,赶紧吃!”
白肆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天特别听她的话。要说两个人之前虽然见过许多次面,但私底下并没有什么单独交流。或许是当时沈千秋气势太盛,又或许之前白肆就对这个说话连珠炮一样的大姐姐有点印象。听沈千秋这么一说,白肆夹起那筷子羊肉要送进嘴里,就听沈千秋指挥道:“别直接吃,蘸点这个麻酱。对,蘸料里豆腐乳、韭菜花、花生碎还有香菜。豆腐乳和韭菜花都是我爷爷做的,一点都不咸,特别鲜。蘸碟里这些东西都蘸一圈,卷着羊肉一起吃,一点都不膻!”
白肆听她说着都觉得有食欲。他咽下羊肉的时候都在想,她说话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就是有点凶……但说的又都很对。
接下来白肆又在沈千秋的教导下学会了吃滚烫的冻豆腐,涮得脆生生香喷喷的大白菜,还有粉丝,蘸了调料再加点醋,怎么吃怎么觉得停不下来……
那天晚上,沈千秋一家三口连同白肆,四个人一张桌,一顿火锅吃得热火朝天。沈若海干掉了三瓶啤酒,沈爷爷也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红星二锅头,沈千秋和白肆两个则喝光了一大盒汇源果汁。
捂着滚圆的肚子,跟在沈千秋后头绕着他们家那个小院子“溜食”(“溜食”这个词是沈千秋说的,说是爷爷从小教的,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吃了这么多菜啊肉的,得慢慢把这些食都溜得消化了,对肠胃也好)的时候,当时只有七岁的白肆抬起头,刚好看到头顶划过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那个时候的平城,夜晚总是能看到不少星星。而那个时候的白肆也并不知道“看到流星要许愿”这个说法,但在看到那颗倏忽擦过天际的星星时,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啊!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千秋这个人,在他的脑海里就和“家”这个概念画上了等号。
有沈千秋的地方,就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