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的味道(1)
1.
沈千秋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她如同一个旁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初中校服的自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在每天回家的那条小路上。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白衬衫黑裤子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边走还总是一边偷偷伸手去拉她的小手。即便只看背影,沈千秋也知道,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就是白肆。
她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缓缓走到院子门前,梦里的自己伸手一推,那两扇暗红色的大门就被推开了。视角在一瞬间与梦里的那个自己合二为一,沈千秋突然觉得自己变矮了。她侧过头看了看一旁的白肆,他当时应该在上小学三年级,比自己还矮了一个头。距离两个人第一次被两家大人凑在一起吃火锅认识的那天,倏忽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在看他,他也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望住自己,弯起嘴角朝自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那个时候,白肆是个有点自闭倾向的小孩。那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太懂得这个词汇的含义,但沈千秋作为和白肆走得最近的朋友,非常清楚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在其他人面前,白肆是一个沉默到有些冷漠的小男孩,不会主动开口讲话。听到别人叫到他的名字,他也极少应答,甚至有时会挥着拳头攻击那些试图来拥抱抚摸他的大人。
只有和沈千秋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主动讲话,主动提议两个人一起玩拼图,甚至会像此刻这样,朝着千秋露出一个安静好看的笑容来。
梦里的沈千秋,在看到这个笑容的瞬间,突然觉得无比心安。那是这些年来都极少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一种情绪。
小千秋再度转过脸,看向自家的那个院子。应该是夏天,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绿油油的,藤架上结满了红得发紫的葡萄,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个搪瓷水盆,里面盛着凉水,还有一个大西瓜。
沈千秋看到石桌旁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原本背对着她,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头发花白,隐约能看到他手里摇着的蒲扇。
“爷爷……”在意识清醒的沈千秋反应过来之前,梦里的那个小人儿已经先一步开了口:“爷爷,我回来啦!”
老头儿一听到这个声音,便转过身来:“千秋回来啦?”
“爷爷,我还带了糖糖回来。”
“爷爷好。”一旁的白肆对这个小名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乖巧地跟爷爷打了声招呼。
“好,好。”沈千秋的爷爷朝两个小人儿招了招手:“赶紧过来把手洗了,爷爷早就把西瓜给你们冰上了。你们好好洗手,爷爷这就给你们俩切西瓜。”
水龙头就在靠近小花圃的一个水泥池子边。小千秋一听这话,立刻放下书包,也不管白肆,拔腿跑向水龙头。
白肆跟在后头,捡起沈千秋丢在地上的书包,仔细拍打干净,背着自己的书包走进主屋,把两个人的东西都放在椅子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去洗手。
爷爷捧着西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大盘子切好的西瓜走出来。见白肆还站在那用肥皂洗手,而沈千秋已经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桌边,笑着点了点她:“白肆比你还小,你也不知道让着点儿他。肯定又是让人家给你拿的书包吧?”
沈千秋讨好地朝爷爷仰起笑脸:“爷爷,您老人家真是英明睿智。”
爷爷忍不住摇头笑:“回头我跟你爸爸说,晚上写完作业早点睡觉,别老看那劳什子电视剧,这肯定又是跟电视里学的乱七八糟的台词。”
沈千秋一声不吭,早抱着一大块西瓜啃上了。一连吃了三块西瓜,她才顾得上喘口气。
一旁的白肆连一块还没吃完,目不斜视地递了干净的毛巾过去。
沈千秋拿过来胡乱抹了把嘴,就问:“爷爷,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爸事情多,再怎么着急也得等他忙完工作才能回来。”
“爷爷……我想吃蛋糕。”她刚刚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见案板上那个大蛋糕了。
“就知道你这个小馋猫等不及了。”
沈千秋“嘿嘿”笑着,一旁的白肆这时开了口:“千秋,那是爷爷的生日蛋糕,一定要等沈叔叔回来,大家一起吃才好。”
小千秋真是不知愁,笑着站起来蹭到爷爷身边,伸出两只小拳头为他捶着肩膀,一边打马虎眼:“我当然知道啦!等我爸回来,我们就一起吃蛋糕!爷爷肯定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
爷爷听了这话顿时哈哈大笑。
门口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小千秋满怀着惊喜望过去,见到的却不是沈爸爸,而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似乎是爸爸从前的同事,当时爸爸是怎么跟她介绍来着……对了!章叔叔!
章叔叔一进门就朝着沈千秋喊了句:“千秋,你爸出事了,你快跟我来吧!”
就这么一句话,把小千秋钉在原地。
视角再度分开,那个意识清醒的沈千秋四下找寻,却见整间院子空落落的,哪还有什么爷爷、白肆、葡萄和西瓜?
她仓皇地转着圈,却发现院子里没有葡萄架,石桌上也没有盛西瓜的大盘子。除了小千秋一个人还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只余下那落了一地的湿淋淋的惨白梨花……
沈千秋无声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才不过六点钟……她忍不住抹了把脸,指尖触碰到眼睛周围,传来冰凉濡湿的触感。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等梦醒来,却忍不住觉得这个梦实在太短了些……
2.
又是一个周一的清晨,沈千秋把买好的早餐放进自行车的车筐里。她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蹬上车朝着刑警大队的方向快速骑去。
哪知道还没骑出去几米远,就听到有人喊:“快打110啊!这边有死人!”沈千秋心头一惊,刚好眼角余光扫到一道飞奔过来的人影。她算是反应很快的,两手捏闸刹车,脚也随着在地上滑行。而那个人大概也看到有人骑着车子过来,停下脚步两手快速向前一撑,这才勉强没撞上!
“怎么回事儿?”沈千秋见是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年轻男生,就问:“你刚才说有死人?”
那男生见沈千秋也是个年轻女孩,就摆摆手说:“你快走吧。我已经报警了,刚刚对不起啊!”
沈千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警员证,对那男生说:“我也是警察。这样吧,我先过去跟你看一下情况。”她扫了眼男生来的方向,“是在这条胡同里?”
年轻男生上上下下打量沈千秋:“你是警察?怎么不穿警服?”
沈千秋所在的刑侦科常出外勤,并且什么三教九流都会接触,穿警服反而是个累赘,所以她基本只在有正式行动或者开大会时才会穿着警服。但这些她是不可能跟眼前这个小男生解释的,所以她只是推着自行车,另一手把之前买的早餐拿出来,说:“小伙子别问这么多,帮忙指个路先!”
年轻男生摸了摸后脑勺:“我都一路跑过来了,才不要再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眼说:“你就沿着这条胡同往前走,那边有个公园。现在那边围了不少人,你一过去就能看见。”
沈千秋一口气喝完豆浆,三两口吃完包子,嘴里鼓囊囊地说道:“谢了啊!”
那男生见她嘴里还塞着食物,刚想拉她衣角,没想到沈千秋动作太快,骑上车子就冲了出去,他只能在后面大声喊:“你别吃东西了!去了那儿会吐的!”
沈千秋朝后摆摆手:“谢谢了啊!”
附近一片儿沈千秋都熟得很,出了小巷又过两条马路,就是那个年轻男生口中所说的街心公园了。果然,还没走近,就见公园门口围了不少人,还有戴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在高声维持秩序。
沈千秋把车子锁好,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警员证:“什么情况,出个人带我过去看看。”
那些围观的大多都是这附近的居民,不少还是早起锻炼的老头老太太,一见有警察来了,便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沈千秋听得头疼,赶紧扬起手:“负责调查的同志马上就到,大家伙如果是围观的就赶紧散了,如果确实看到或者知道点什么呢,就到这边……”她往左边挪了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个负责维护秩序的公园工作人员,“在他这排队。谢谢大家的配合!”
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走到发现尸体的现场,沈千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独自朝着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走上前。
死者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身上穿着条浅色连衣裙,赤脚,没有相关证件。
沈千秋稍作查验,就往队里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所在的地点和具体情况。
“是个年轻女孩。对,腹部有个穿刺伤,应该是致命伤……具体的还要等周法医过来看了。”
刑警大队离这边很近,打完这个电话没多久,沈千秋就看到公园门口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她抬起手朝那边招了招手,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整个人就僵住了。
走在前面的两个都是熟面孔,正是跟她一个部门的赵逸飞和周时。可为什么后头还跟着骆杉?而他手里擒住的那个人——不是白肆又会是谁?
沈千秋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骆杉就先开口了:“上班路过公园,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外头,还聚了不少人,就跟过来了。千秋,这小子说认识你,是跟你一起的?”
旁边一个警员也说:“我们有两个同事在外面问话呢,就看见他在旁边鬼鬼祟祟的。千秋,你认识他吗?”
“什么鬼鬼祟祟的?”白肆看人的目光很冷,语气也特别不客气,“你怎么说话呢?就这素质也能当警察?”
“哎!你这小子!”那同事脸色瞬间挂不住了,“你才是怎么说话呢?我说的有哪点不对了?门口那些人,要么是早起到公园锻炼的,要么就是这附近居民……”他把白肆上下打量一番,问:“你算哪种?”
白肆紧绷着脸不言语。
那位男警员见他不说话,便冷笑道:“看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学生吧?哪个学校的?一大清早不在学校里准备上课,到这边来干什么?”
沈千秋一见情形不对,连忙开口:“骆队,李大哥,你们先别着急。”
她一开口,在场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李大哥还有其他几个警员或多或少流露出好奇的神色;骆杉则微微皱着眉,似乎是在想什么;唯独白肆看向她的目光最复杂,他的目光阴沉沉的,那里面仿佛埋藏着无尽的情绪,有狼狈,有怨恨,仿佛还有一丝控诉和委屈……
沈千秋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开口道:“我确实认识他,他是……是我家亲戚的孩子,认识很多年了,我们是好朋友。”
这关系听着……怎么有点绕?
之前差点跟白肆吵起来的那位李大哥问:“千秋,所以他到底是你朋友,还是你亲戚?”
沈千秋在心里埋怨自己嘴笨,脸上也有点尴尬:“是我朋友。”
骆杉一直没开口,这个时候突然问:“你是不是临安大学的学生?”
白肆闷闷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骆队,这小子你也认识?”旁边有警员半开玩笑地问。
骆杉皱了皱眉,回答说:“算是吧。我妹妹也在临安大学上学,从前似乎见过他。”骆杉问:“你是叫……白肆?”
白肆点点头。沈千秋不肯看他,他也就把目光移开垂着头,谁都不肯看。
沈千秋说:“骆队,李大哥……你们看,这就是个误会,能不能……”
“不是误会。”骆杉瞥了沈千秋一眼,示意她先别插嘴,又问白肆:“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肆低着头不说话。
李大哥在旁边嗤笑了一声:“看这样子是心虚了吧?”
骆杉语气沉稳:“你如果在这不肯说,那我只能把你交给他们。到了刑警大队,你一样要说清楚。”
白肆紧抿着唇,一个字不吐。
沈千秋急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走上前凑近白肆,拉着他的衣袖小声催促:“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赶紧把事情说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的!”
白肆抬起头,他前额的发丝有些长,有几缕遮住眉眼,却半点没有显得人颓废。他的眉眼生得清楚漂亮,眉毛黑浓,眼瞳如墨,这样近距离和人对视时,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就这样看着沈千秋,嗫嚅了一下,用小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千秋一愣,她原本的关注点都在案子上,后来骆杉和他一起出现,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怎么能让白肆摆脱嫌疑以及……怎么和别人解释他们两个的关系上了。这最最关键的一点,如同灯下黑,反而被她无意间忽略了。
白肆这样一问,她先是发懵,随后是恍然,再然后……她自己也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问题在骆队还有其他刑侦支队的警员来看,或许有无数可能,没准还跟眼前这个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只有白肆和她最清楚,他会出现在这儿,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她。
3.
“千秋,前些日子在临安大学那次讲座,我看你走得匆匆忙忙的,这小子跟在你后头就追了出去……”刑警大队问询室外面的走廊里,骆杉目光深沉,凝视着沈千秋:“你在躲他?”
沈千秋垂下了头。骆杉比她年长五岁,他跟沈千秋、赵逸飞都是从同一所公安大学毕业的,算是两人的直系师兄。毕业后,沈千秋被分配到临安市刑警大队,和赵逸飞同在刑侦科,一干就是将近三年。而在这三年里,骆杉先是连续几年破案率爆表,后又被破格擢升为禁毒处的副队。可以说,骆杉既是她的学长,同时也是她在工作上一直努力效仿追赶的前辈。对于骆杉,她是既敬佩又有一丝畏惧。
骆杉见她一直不说话,便浅笑了一下,说:“第一次见你跟我说话这么为难,不想说就不说吧,不逼你。”
沈千秋抬起眼:“骆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从前家里的一些事。”
骆杉点点头:“既然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多问了。”他看了一眼问询室里神色倔强的年轻男人,说,“不过我还是要多说一句。千秋,这个白肆,你如果不想理,我可以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