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命涅槃(7)
地震这天下午,她正在弹着钢琴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她是唱着这首歌长大的,因此对这首歌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学会这首歌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碎花连衣裙,可好看了。她歌也唱的好啊,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县中小学歌咏比赛获得过一等奖哩。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为人母的中年女人了,时光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些可爱乖巧的孩子们,更觉得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孩子们在蔡琴的指挥下,晃动着小脑袋和小身子,亮开小嗓子,发出悦耳动听的歌声,蔡琴沉浸在了无比幸福快乐之中了。地震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全园三百多个孩子和近一百个教职员工,除少数没来园的,都被埋在了废墟里。
房屋倒塌的瞬间,蔡琴飞身离开钢琴扑向孩子们,张开有限的怀抱,伸展两只细弱的胳膊挡在孩子们的头上,自己却勇敢地迎接成百上千斤的负重。许是老天有眼,一块水泥板塌下来的时候,恰好被另一块水泥板支住了,形成了一个人字,蔡琴和她护住的那群孩子大部分在这下面幸免于难。偏偏老天好事做到底,为蔡琴他们留了一个小小的出口,这样惊魂未定的蔡琴便得以将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个个送了出去。
安全逃脱的蔡琴看到一片废墟,幼儿园此时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取代了,昔日那红白相间的漂亮的圆形房子都在刚才的一瞬间永远消失了,变成了一堆堆瓦砾。“蔡琴,蔡琴……”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丁园长,她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发现丁园长脸上和胳膊上都有血,她急忙从自己衣服上撕扯下两块布条,蹲下身给她包扎。丁园长一把推开她,急促说道:“别管我,快跟我组织营救埋在底下的孩子们。”这时,蔡琴注意到,废墟上有不少幸免于难的同事正在紧张地营救废墟下的孩子们。她还看到了,空场地上或躺着或坐着或趴着或站着一些孩子,他们的身边站着几个女老师。蔡琴顾不上仔细看了,跟着丁园长跑到废墟前,开始救人。
蔡琴很快扒出了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蔡琴记得他,是中班的,小名叫毛毛,是个机灵活泼的孩子,会拉二胡唱民歌,蔡琴挺喜欢他的。可眼下,毛毛不会再调皮地唱民歌拉二胡了,他死了,嘴巴鼻子塞满了沙土,小脸蛋乌青乌青的,肯定是活活闷死的。蔡琴伏在孩子冰冷的尸体上泣不成声,一个小小的生命突然结束了,蔡琴想起来今天早晨还见到这个小毛毛站在幼儿园门口,朝送他来的爸爸摇着小手喊爸爸再见的,可现在他却永远闭上了黑亮亮的大眼睛,永远不能再歌唱了。蔡琴轻轻抚摸着毛毛的小脸蛋,心疼得几乎昏厥。
“蔡琴,你怎么了?”有人推了她身子一下,是夏副园长。蔡琴抓住夏副园长的手,哭泣道:“夏大姐,毛毛他,他……”夏副园长的脸上也挂着泪痕,她点点头,低沉声音说道:“我知道了,毛毛是个好孩子,可灾害无情啊,你看我们失去多少毛毛这样的好孩子啊!”蔡琴转身看去,空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遇难的孩子,一具具小小的尸体强烈地刺激着蔡琴的心灵,她一阵眩晕,瘫倒在了废墟上。
夏副园长关切地搀扶起蔡琴来,安慰她要坚强。蔡琴看着夏副园长,忽然猛地摸了把脸上的泪水,一头冲进一间半塌的房子里去了。夏副园长高喊:“小心啊蔡琴,危险。”蔡琴高声回答:“夏大姐我不怕!”刚刚喊完,蔡琴就听见有微弱的哭声,她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听,啊,声音是从西边那个墙角传出来的。她几步跨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扒开瓦砾,一个小女孩的脑袋露了出来,正瞪着一对惊恐万状的小眼睛无助地看着她。“别怕孩子,阿姨来了。”蔡琴蹲下身,快速扒拉裹住女孩身体的碎砖烂瓦,一边扒一边安慰女孩不要怕。眼看就要救出女孩了,突然,大地又是一阵颤抖,紧接着响起了噼里啪啦的乱响,蔡琴连忙把女孩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残垣断壁再次倒塌,将她和女孩完全捂在了废墟下面,蔡琴只感到脑袋嗡地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到汶川大地震的消息时,石本贵正在唐山建筑工地上忙着盖楼哪。他是一个出色的泥瓦匠,今年43岁。那场史无前例的唐山大地震使他11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他是22岁那年到的天津,在某建筑公司参加了天津站的建设。开始当小工一天只挣两块五毛钱,由于他勤奋好学,技术水平长进挺快,过了两年就当上了大工(技工),砌墙、抹灰、绑钢筋,样样都干,每天的工资涨到了11块钱。随着技术水平的提高,工钱也不断上涨,每天能拿到40块钱。后来,他当上了领工,工资就更高了,手底下还有了100多人听他指挥。当上领工的第二年春天,石本贵娶了媳妇。女方是离他家十几里地的邻村人,初中毕业。在家见了面,觉得人还不错,就同意了。婚礼是在老家办的,摆了十几桌酒席。结婚以后,妻子经常闹病,没留个一儿半女就病逝了。石本贵伤心了两年,一直单身,有时候,本来跟自己生活不搭界的事,干起来却很刺激,很顺手,还能干得轰轰烈烈。
这几年房地产火爆,泥瓦匠渐渐好挣钱了,他就领着村里跟着他出来干活的弟兄,成立了一个泥瓦匠小队,进入唐山市区活跃在各个建筑工地上。这天早上,他看到《唐山劳动日报》“国内新闻”专版上刊载的一个消息:四川汶川发生里氏7.8级地震,他的眼睛当即就红了,脑海里那串尘封已久的黑色数字瞬间激活了: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秒,地处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的唐山地区,发生地下深度16公里,强度为7.8级的大地震,共造成656100余间房屋倒塌,死亡242769人,伤164851人,直接经济损失30亿元。然后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不断闪现的就是当年惨绝人寰的悲壮场面: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唐山面目全非,桥梁折断,烟囱倒塌,列车出轨,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东倒西歪,落而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到处是断墙残壁。浓浓的大雾中,到处是呻吟声,悲惨的哭嚎声,伴着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和路边越堆越高的尸体山!头颅被挤碎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胸腔被戳穿的,一具具挂在危楼上的尸体。有的仅仅一只手被楼板压住,砸裂的头耷拉着;有的跳楼时被砸住双脚,整个人倒悬在空中。石本贵至今还记忆犹新的一幕时: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三层楼的窗口已经探出半个身子,沉重的楼板便落下来把她压在窗台上。她死在半空,怀里抱着孩子,在死的一瞬间,还本能地保护着小生命。随着危楼在余震中颤抖,母亲垂落的头发在雾气中拂动。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灰雾中晃动。他们惊魂未定,步履踉跄,活象一群游梦者,恍恍惚惚地被抛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他们一切都麻木了,泪腺、声带,传导疼痛的神经系统都麻木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场规模如此浩大的劫难,他们无暇思索,无暇感觉,甚至来不及为骨肉剥离而悲恸……
石本贵不敢再往下回忆了,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惨痛的记忆,变成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想汶川震级和唐山一样大,尽管是白天,但损失一定也小不了。东西损坏了可以再制造,人受伤了可以恢复,可人要是遇难死了呢?那就永远永远消失了啊!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就是32年前那场大地震让他成为孤儿的,爸爹娘和姐姐在地震中震亡了,连他们的尸首都没有找到。11岁的他被埋在废墟里整整三天,是解放军救出来的。后来,组织上把他送到石家庄育红学校,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培养他长大成人,这些恩情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受到过来自全国各地人民的帮助,那今天汶川人民遭灾了,我也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啊?
石本贵是一个单身汉。所有的心里话,只能跟村的弟兄们说了。第二天早上,他跟伙计们一说,大伙当场表态愿意跟他一起去汶川救灾,有的在犹豫闷头一言不发。石本贵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有的确实是离不开家,就说王大力吧,他家里老婆得病住进了医院,就一个老娘帮他带着一个五岁的丫头,他要走了家里就得揭不开锅,他想跟着去汶川也不能叫他去。还有黄老五,老爸得癌症到晚期了,人说不中就不中了,他一个当儿子的咋能不在跟前尽孝呢?石本贵想到这里,对弟兄们说道:“这爱心哪啥形式表达都有,可以去汶川灾区的就去,去不了的捐个款捐件东西也是献爱心。当年咱唐山大地震,全国各地都支援咱,来了不少外地人,可总不能全国人民都来吧,是不是?”大家纷纷点头。最终,石本贵挑选了12个弟兄组成爱心志愿者小分队,第二天启程前往四川救灾。黄老五和王大力都是红脸汉子,见这么多人去,也要跟着去。石本贵劝慰他俩不要多想,在家里一样献爱心。其他弟兄也劝说他俩献爱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遭罪不管啊?总算说服了他俩。
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有人需要回滦县家里给小麦浇水;有的家里老人突然闹病了需要在身边照料;还有的亲戚盖房需要帮几天工,马上集合出发还真有困难。怎么办?桂荣说:“要不你就等几天再走。”石本贵一瞪眼睛说:“屁话,那么多人压在废墟下头,能等咋的啊?”桂荣拿着笤帚扫着丈夫身上的土,说:“要不你就自个先走。”石本贵满意了:“这话嘛,听着顺耳。”他决定,先走一步探路,然后和队友们电话联系在灾区会合。
当晚8点,石本贵一个人独自上路了。他乘坐出租车先去的北京,司机是邻村的小伙子小刚。小刚问他:“叔上北京干啥去呀?”石本贵答:“转道上汶川。”小刚瞪大了眼睛:“汶川?那地震了呀你不知道?”石本贵说:“所以我才去那啊。”小刚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今年二月份南方闹冰雪灾,叔你自个掏4万块钱上湖南救灾,有这事吧?我特别敬佩你,真的叔。这次你去汶川救灾,还是自掏腰包吧?”石本贵说:“我就琢磨啊,这些年咱们国家的咋总遭灾呢?今年年初南方大部分地区跟西北地区东边闹的冰雪,那可是建国以来罕见的持续大范围的低温、雨雪和冰冻的极端天气呀。专家都分析了,这次灾害的特点一是强度大、范围广,持续的时间长。二哪是造成的损失是历史上罕见的。三哪是住房倒塌和损坏的受灾群众转移安置和生活保障工作任务量非常大。四是公路和铁路滞留旅客的应急救助任务特别艰巨。五是电力和通信网络受损严重。可不管咋说,都叫咱们给战胜了,真是人定胜天哪!”
石本贵到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夜间11点钟了,想买到成都的火车票,售票员告诉他票已售罄,只能借道郑州。石本贵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他没舍得找家旅馆住,寻思反正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干脆就在火车站凑合一宿得了。他是在候车室找了个空无一人的长椅,把行李解开铺到椅子上,和衣躺了上去。这一躺还真觉得有点困了,正要合眼睡,肚子咕噜咕噜叫上了,这才想起晚上急着上路,没吃下几口饭菜,便从挎包里拿出桂荣给他烙的葱花饼,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两大张,再拿出水瓶子灌了一肚子水,总算可以踏实躺下了。
石本贵迷迷瞪瞪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人已断了气,下身还在流血。一个中年男子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了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他还看见了一个死去的小男孩,头上还压着一本掀开的小说《剑》,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翻完这本书了,就像他短暂的生命,也不可能继续到它最后的一页。他还未及悲伤,又看见唐山市委宿舍楼的一扇墙面整个儿被推倒,三层楼的侧面,暴露出六块黑色的开放着的小空间,一切家庭所用的设备都还在,完整的桌子、床铺,甚至一盏小小的台灯;凤凰山脚下的外宾招待所,两层楼的餐厅仅剩下一个空空的框架,在没有塌尽的墙壁上,华丽的壁灯还依稀可见;唐山第十中学那条水泥马路被拦腰震断,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公路两侧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或站着或躺倒在地上。一家卫生院,一侧门垛整个儿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个门垛上;一家化工厂厂门的高大门垛,仿佛被一双巨手扭断,成左旋而倾斜。接下来的场景就更让石本贵惊愕万分了——唐山地委党校、东新街小学、地区农研所以及整个路南居民区,都像被一双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见了……石本贵看不下去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