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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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命涅槃(1)

序曲

这个早晨,耀眼的金光洒满窗口,玻璃上晃动着绿色的影子。

今天是2010年八一建军节。早上一睁眼,我一眼就看见了叠在五斗橱上的军装。那是童刚的军装。可是,童刚却竭力回避着什么。他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是废人了,不配穿军装了。”这句话是我听了很多遍后才弄明白的。我抓住他的胳膊说:“这得说说,好好说说。”童刚苦苦一笑,说说,啥叫说说呢?他将轮椅摇到镜子前。他望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太怪,怪得我心里没底。这便是很难撕开的军人情结,这情结会永远缠绕在心中。他喃喃地说:“一个军人,就要冲锋陷阵的,当他不能战斗了,就不再是军人了!”我再次把军装放在他眼前。他愣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仿佛这庄严的美好,瞬间变成一种责难。

童刚长吁了一口气,神色黯然起来。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没有化妆,妩媚中自有一种芬芳。我叫宁晓岩,一名羌族姑娘,北川羌族民族歌舞团演员。我清秀端庄,举止优雅。为了如此寻找,我耗尽了许多如水的岁月。我热爱我的民族,因为我们民族的每一个人都是凤凰的化身,雄鹰的灵魂。

每当我围绕着“舞蹈纹盆”翩翩起舞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的一颗美丽的灵魂离开我美丽的躯壳,乘风扶摇直上九云霄。从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有别于男孩子的女孩子那一刻起,我就懵懵懂懂地感觉到我见过的那些出嫁的大姐姐迟早会变成我。娘抿嘴笑我不知羞臊;爸爸摸着我的头发不说话光抽烟,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是一种依依不舍。从此,那种眼神就在我心底里生根开了花,啥时候想起来我啥时候暖融融的,叫我无比恋家。我就在心底里对自己说:宁晓岩啊宁晓岩,你要么就守着爹娘过一辈子,不要出嫁了,要嫁就嫁英雄。

童刚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健壮英俊的小伙子啊?他是汶川地震从飞机跳下来的英雄,他救了我的命,玉树地震抢险中,不幸降临了,他在喇嘛庙抢救大喇嘛的时候,滚石落在他的身上,他下肢瘫痪了。谁能想象,我们经历了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啊?爱情是芬芳的花蕊,是羞涩的玫瑰,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她立刻将自己怒放成最坚强的英雄花。过了一会儿,我开始给他穿军装,他湿了两眼对我说:“我都这样了,不能侮辱了军装。”我也湿了两眼,我说:“你是英雄,是军人的骄傲,你最有资格穿上它!”童刚还在拒绝。童刚慢慢把轮椅摇走,离开了镜子,脸色红了,几乎要骂人:“童刚,你不是军人,不是!你无能,你是懦夫!”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积怨都释放出去。当我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就要歇斯底里。我不顾一切地狂吼道:“你不满足已获得的骄傲,你不满足已赢得的光荣。可是,你不满足能改变什么?你不想改变了,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是混蛋,是懦夫!”童刚怔了片刻,不时被我骂蒙了,额头上的汗冒了一层。他简直想象不出,我这个年轻美丽,温柔得像猫儿似的女人,何以变得这样爆烈、坚决?他紧紧抱住脑袋,身体在轮椅里痉挛着,像一座迅速消融的冰山。

我真的生气了,跺着脚喊:“童刚,你听着,你要是不穿,我就瞧不起你。你压根儿就没当过兵,压根儿就不是男人!”

童钢胆怯吗?说实话,他的心底里真正怕过谁?一个曾经写下遗书敢跳死亡谷的人,又有谁敢说他胆小,无能,懦弱?那是天下第一跳,那种快感和自豪简直难以遏制。原来自己强悍体魄是泥塑的,简直不堪一击。他瘫痪了,还得了白血病。这种残酷的生活容易导致他精神错乱,甚至狂躁,失去理智。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穿上!”他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我无力开启了苍白的嘴唇,近乎哀求地说:“童刚,别这样好吗?你曾经是军人,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国家有规定,节日里,退伍的军人也是能着装的!”童刚不由自主地把胳膊伸出来,机械地配合着:“你给我穿吧!”我硬是把军装给他穿上了。我心里顿时盈满了感动。我还他一个军人的威武和尊严,这是对他最有力的安慰。他没有动,不敢到镜子跟前照一照,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可是,我看不出他后悔,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童刚只说了一句话:“晓岩,真欺负人啊!”我淡淡一笑,诧异地说:“谁欺负你啦?”童刚就再也没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了。他觉得是那样的痛苦,清醒了,却不知道路在哪里。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对军人的一个侮辱。那是一个误区,是一种心病。我治疗他的心理疾病,帮助他回忆过去。在他的记忆中,当了军人以后,懦弱的迹象是模糊的,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啊,他像祖先参加淮海战役一样,永远是冲锋陷阵的。他终于明白,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跟我说过,刚当兵那阵儿,还是充满幻想的年龄,可是,家里穷,人活得自卑,连敬礼都不规范,战友哄堂大笑,笑他敬得不标准。后来,他一天天地练习敬礼,练的胳膊都疼了,日子就是这么疼,可是,你不能怕疼。他成功了,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让人羡慕。这个时刻,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把他顶了起来,心站立起来了。今天,他瘫痪了,英雄的人格应该永远屹立着,在我心中屹立着。童刚望着镜子里穿军装的自己,慢慢流泪了。我劝他:“你是军人,不能哭,你要笑,你也有资格笑,我常常想,是时候了,是我们四川人应该替解放军遮风挡雨的时候啦!”童刚深情地望着我,咬了咬牙,抬了头说:“晓岩,谢谢你,你说得对,我要笑,我永远是军人,脱下军装还是个军人!”他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军装一穿,奖章一挂,红花一戴,马上就有模有样了。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把脸靠在他宽大的胸前。我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他的心中还揣着夏天的火热,期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电闪雷鸣。

童刚一把抱紧了我,泪水飞快地涌出他的眼眶。

我推着童刚来到院子里,露水像雨滴一样洒在我的额头上,听见房檐上鸟儿焦灼地拍打着翅膀。我发现满地都是飘落的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瓣儿,一朵朵洒在地上,我和童刚都惊讶了,这是雨季,不是落花的寒秋,怎么会有花儿呢?这时候我突然想,玫瑰会说话多好?可是,花不会说话。也许泪水流尽,土壤会更加肥沃,玫瑰会更加鲜艳。四周的空气像水,把我浮了起来。陡然间,朦朦胧胧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种含义。我喜欢一种寻找美丽而庄严的感觉,夏天的玫瑰给了我们独有的感动。我由衷地赞叹说:“我老公好帅啊!”童刚没能阻止我,我又看见了他当年的作为军人的雄姿。这种雄姿让他长时间保持下去势必会很艰难。他挺着,在他看来,军人走向死亡和走向荣誉都需要仪表。我用矜持的微笑表示了难得的满意。

天光亮起来了,弟弟宁伟和一群孩子在那里立着。小伟地震中丢了一条胳膊,他那个空空的袖管随风飘荡着。我心中弥漫着一种哀伤的情绪,刚想说话,童刚就激动地说:“小伟,他怎么在这儿?”他说话的时候,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天空自语:“天哪,这么多玫瑰花都是他们洒的。”我看见童刚笑了,他的表情给我极大的安慰。我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

我们坐上了汽车,很快到达北川的北山军营。热爱生活是我们首要的美德。我紧张地等待着那个庄严时刻的来临。仪式开始之前,童刚得到了战友们英雄般的礼遇,年轻士兵们欢呼着一次次把他抬起来,我看到他的泪水湿透了他前胸的衣襟。联欢会上,我深情地给童刚和他的战友们跳了一曲羌族舞蹈《锅庄舞》。锅庄舞是我们羌族未婚男女的习俗,由舞者自己边唱边跳,很少有乐器伴奏,速度和节奏取决于歌词内容和舞者的情绪,是表达男女间爱情的一种形式,需要男女共同完成。童刚无法和我共同起舞了,我独自一个人起舞,一双忧郁的目光不时掠过,撞见童刚的眼神,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酸楚,但很快就被童刚和他的战友兄弟们的掌声和喝彩声重新温暖了。我看着童刚沉浸在久违了的喜悦中。真正的幸福,只有当你真实地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时,才能体会得到。

仪式终于开始了,军旗缓缓升起,那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有了一种神圣的陶醉。他轻轻地说:“当个像样的军人,太美妙了啊!”说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太需要这种感觉,太需要重新证实自己的力量和威严了。起风了,将军旗和国旗刮得哗哗响。童刚停住了,慢慢暖过头来,也就在这一瞥之间,嘹亮的军歌响起,他看到了一抹火红,那是军旗,还有国旗,都是火红火红的,庄严而飘逸,火红的后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这一切又太陌生了。啥是甜,啥是苦,只知道认定了就义无反顾。他笔挺地坐着,缓缓抬起右手,朝着光辉的旗帜抬了起来,凝成了一尊雕像。童刚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已满是眼泪。这种场面和景象让他有一种重归部队的感觉,恍惚置身那种壮怀激烈的氛围。他永远热爱那样的氛围。

风凄厉地鞭打着我。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我和童刚爱情的全部秘诀只有两句话:不屈不挠,坚持到底。是的,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就越坚定。如果灾难不足以毁灭我们的灵魂,那就是说,有一盏灯或是一颗星,永远在闪烁。但是,我想起往事,总是令人断肠。

简直像一场梦,我总是回想那一场场惨烈而悲壮的梦……

1

2008年5月12日,这个上午风和日丽。童刚回到山东沂蒙老家探亲。

童刚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某空降部队伞兵战士。小伙子身材魁梧、健壮,一头硬硬的黑头发,脸上皮肤黝黑,略显瘦削,活力四射,眼神里透着坚毅和执着。这是他离开家走进绿色军营后第一次探亲,昨晚激动得睡不着了。班长郝国立捶了他肩膀两拳,盯着他熬红了的眼珠子,大着嗓门说道:“你瞧你那熊样儿,咱是军人,不能这样婆婆娘的,无论遇到啥情况,上级叫你睡觉你就得睡踏实喽。”童刚嘿嘿笑,说:“班长说的是咧,俺记下了。”

童刚转过山坳,第一眼看见那熟悉的树林掩映的村庄,尽管看惯了农舍和炊烟,他还是流眼泪了。他和这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感情实在是太深厚了。家里穷是穷,可是他不嫌家贫。这里埋葬着俺亲爱的娘,村庄里有我的老爹童国一,有我的姐姐童梅和姐夫张二柱,有那么多我深深地敬着的质朴的乡亲们。

童刚先去看望母亲的墓地,给母亲烧一点纸。母亲的墓地在村东头的那面山坡上,周围花草青青,彩蝶起舞。他伫立在母亲墓碑前,给娘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摆上娘生前最爱吃的香蕉和苹果,烧了点纸钱,就跟娘说了会话。他说:“娘,俺探亲来啦,来看望您老人家来啦,您在那边过得好吧?儿子向您汇报一个大喜事,俺得了一个营嘉奖,先进事迹还上了军区报纸咧,您放心,俺一定听您的话。俺太爷是淮海战役牺牲的烈士,俺爹当过全省售粮模范,咱家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家庭,他一直引以自豪。彩虹带着金属的光芒,童刚有些正睁不开眼睛。

呼地一声,隐藏在墓地树枝上的乌鸦凌空而起。

童刚一身戎装出现在姐姐童梅的跟前时,童梅愣了好几秒钟,两只俊美的眼睛里满是惊喜。突然,她一把搂过兄弟,喜鹊一样喳喳叫了起来:“哎呀,是俺傻兄弟回来了,可高兴死你姐了,我说早上大花喜鹊巢咱家窗户叫唤个不停哪……”童刚依偎在姐姐胸前,孩子般地笑,边笑边打量着收拾得格外利落的院子,问道:“姐,爹咧?”童梅说:“你姐夫带着爹进城看花展去了。”童刚问:“带照相机没有啊?”童梅说:“带了,咋能不带么,看完就看完了,回到家不就看不着了吗。”童刚再问:“姐夫还在县城打工哪?”童梅说:“打上瘾了。今个他歇班儿,就跟爹玩去了。”童刚说:“姐,你带我去地里玩玩去吧。”童梅笑了说:“你这小子,跟土地就亲不够。”童刚笑笑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嘛!”

五月的沂蒙山,春天丰腴起来,草木葱茏,生机覆盖原野。梨花还没有谢尽,桃花接着开了,苏醒过来的土地散发着湿漉漉的地气,头顶上的蓝天格外明亮,像刚刚擦洗了一样。童刚站在麦地的地头帮姐姐给麦子浇水,清洌洌的井水汩汩流着,润得童刚心情好,心情好了,他就想唱歌,唱起沂蒙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