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2:沉默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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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学校里的破碎人偶(2)

这条路整齐平铺,没有坑坑洼洼,光滑平坦一如甲壳虫的背壳。路两侧都有高树耸立,这些树不像新泽西某个地方的短叶松,这些高大的遗留橡树被阴暗潮湿的树皮所包裹,每一棵都如同一位静默严肃的哨兵,或一个审判尖兵。

不久,她听到了河水的潺潺之声。

这条河在不久之后就出现在米莉安眼前。五分钟后,参天树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草丛生、崎岖不平的河岸。在它之上的萨斯奎汉纳河[15]时而翻滚,时而平息。阿华田水域汩汩潺潺,向前涌进。

这条车道再次拐弯,在那里,她看到了考尔德科特学校。

啊,维多利亚时代的放纵任性。学校的中心是一座看起来悠久古老的庄园,三层楼高,严峻肃穆的哥特式窗户蹩脚地搭配着华而不实的裁边。每个屋顶都是红色,如同一个孩子的四轮小车。与房屋的红色相比起来,这个墙壁有点灰灰绿绿,黏土遍及,斑点累累,平淡无奇。

房子的左边和右边是学校的其余部分。而这里的绝大部分,真的都是在原来房子建后不久加上去的。两边的侧翼建筑因为他们财政紧缩而建造得像监狱一般,窗户上只安装着铸铁栏杆。

考尔德科特的顶饰——鹰、书籍、骑士的头盔与其他华而不实的东西——在旗帜上迎风飘扬。旗杆从一个大众甲壳虫轿车大小的,被放在那个环形车道之中的无烟煤堆中高耸而出。

从这儿看,学校看起来沉默寂静、了无生机,没有动静,没有学生,没有老师,甚至连一对儿难看的鸽子,她也没有发现。

那个感觉再次出现:她的肚子一阵抽搐,一阵刺痛。

如同在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一只大触手会从前门迸发而出,环住她,将她拖入深渊。经过那些嘲笑她的外貌、她的走路方式、她的咀嚼习惯,或只是爱嘲笑她的孩子。

傻逼学校。

让我们结束这些吧,她心想。是时候去找“维兹小姐”了。

12 信任坍塌

米莉安走在学校后面的绿茵草坪上,经过了一个美术班,孩子们围绕着稀疏的月光坐成半圈,一位纤细温柔、月光般妩媚的老师身穿蜡染连衣裙,所有的人都正在尝试着去勾勒一片落叶。

离河边越来越近,尽管米莉安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目标——但定睛一看发现不是,不是她,那个不对。不是她的目标,不是受害者,是她的客户。

今时不同往日。

那个女人坐在一棵红枫树底下的公园长椅上,她头顶上空的树叶瑟瑟颤抖,飒飒凋零,松鼠在树枝之间上蹿下跳。

学校的松鼠永远那么无所畏惧。

女人穿着过时,单调老土,不符合米莉安的预期。粉红色上衣,灰色休闲裤,体形如同已经发福的橄榄球中后卫球员。她有一张甜美的脸,一张摇篮曲一般的脸。假如你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看到那张脸,一定会感到安全,舒适,顿生困意。

当她看到米莉安逐渐走近,她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维兹小姐。”米莉安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始这次对话,所以她扣起她的手指,双手做手枪姿势对准这个女人,“啪,啪。”

那个女人似乎大吃一惊。

米莉安澄清说:“我们或许不应该握手。因为那个事情。你知道的。那个事情。也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对,对。就是你,啊,不出我所料。”

“你也是。”米莉安回答道。

这个女人笑逐颜开,“这里的人总是告诉我,我看起来像一个老师。”

“并非那样。只是……你知道的,凯蒂。”

“凯蒂?”老师迷惑不解。

“对。凯蒂是——是这样,我对名字有一个特殊的习惯,有些名字与本人不匹配,而你的名字——好吧,你就属于这种情况。凯蒂?完全是一个小仙女的名字。凯蒂应该是一个娇小可人、只喝伏特加保持身材的交际花。凯蒂每年万圣节都会打扮成一个放荡的女巫。凯蒂留着波波头,穿零号牛仔裤,嫁给了曾经是一个四分卫的银行家。而你看起来像一个……”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个女人,“凯蒂。就这样吧。你瞧,这多么容易呀!”

“嗯。我叫凯蒂。”女人哈哈笑着,但这个笑容却是小心翼翼、紧张不安的。有那么一会儿,她们之间唯一的声音是她们背后的流水潺潺之声。那强颜欢笑如同热锅上的菠菜叶般迅速枯萎,收缩,“也许这是一个坏主意。”

“什么?”米莉安问道,“没有。不!不。这没关系的,一切都很好。坐。”

她们坐下。欲言又止。米莉安敲击着她的手指。在她的手下面,桌子上刻着女孩的名字:贝基、维基、罗达、比、乔治亚、托尼、塔维纳、朱莉娅等。没有亵渎之言,只是名字。

“哦,在这里。”凯蒂终于说道,掏出一个塑料杰西潘尼[16]的包。她把包迅速递给米莉安。

“这是我的东西吗?”她问道。

“这是你列的清单上所有的东西。”

“一个附加条件。”米莉安说,“这就是所谓的附加条件。就像一个乐队可能会提出的要求,一只盛满蓝色M&M巧克力豆的碗,或者一只装满了海洛因和清洁针具的隆加伯格篮子,又或是一个被莎伦保鲜膜所包裹着的娇小性感的性奴。”

“是的,好吧。”又一次接近破表的尴尬。这一次被紧皱的眉头打断,一颗愠怒之沙已经长成一粒憎恶珠,“一切都在那里。”

米莉安把包包倒过来。

琳琅满目的东西翻滚而出:一袋伍兹椒盐脆饼。一条“美国精神”牌的卷烟尼[17]。一罐塔拉里科的特大号三明治辣酱。两小瓶酒(一瓶格兰花格威士忌,另一瓶为墨西哥培恩银龙舌兰酒)。一瓶旅行装的漂白剂。最后,一盒染发膏,紫红色火烈鸟。这种核粉红色你可能会在一朵蘑菇云的中心看得到,在你的双眼被炸成花色肉冻之前。

漂亮,一个绝佳的选择。

米莉安这样说道。她拿起了那盒染发膏。眨了眨眼。

然后,她摆开架势。打开那个特大号三明治酱,把椒盐脆饼袋子撕开,打开苏格兰威士忌的瓶盖。

将椒盐脆饼放入三明治酱里,然后送入口中。嘎吱嘎吱嘎吱。满口威士忌。每一样东西吃起来都是咸、辣、甜(加热过的顺滑的焦糖)混合的味道。

当她做这些的时候,凯蒂将一沓钱迅速放在桌上。本来打算把钱递给米莉安,却转念拉回来置于胸口。

“‘肿’么了?”米莉安疑惑地问道,舔了舔她牙齿上沾着的被酒浸泡过的椒盐脆饼。

“这一切……非常奇怪。你很奇怪,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你可以告诉我……”

米莉安把食物咽了下去,“是的,是的。你如何吸烟,如何喂虫子,如何发现自己搭乘了‘死亡特快’的情况我都可以一一告诉你。”

眨眼。眨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相呢?”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路易斯知道。他可以为我担保。所以,如果你信任他,那么你就知道我是诚实坦然的。如果你不信任他,那么我想我们不必多谈。”

凯蒂递过去那些钱,“五百,你说的。”

“是的。”米莉安一拿到钱,凯蒂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不数数吗?”

“我相信你。另外,如果数了之后发现错了,我会施魔法给你带去厄运。一场灾祸。你家庭和学校的灾祸厄运。”她拿出另一块椒盐脆饼放入那罐辣椒酱中,“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我不能诅咒任何人。我才是被诅咒的那个人。”嘎吱嘎吱嘎吱。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凯蒂问道。

“这样?什么样?一个疯狂的小婊子?还是通灵的小婊子?”

她被一个年轻女孩的大喊大叫所打断。她转过身,看见美术班中的一个女孩——一个小小的,满脸雀斑的红发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

米莉安站起来,看见女孩握着素描本的方式如同一个所向披靡的维京海盗握着自己的武器。

这个女孩用这个素描本猛烈地扇了另一个女孩一个耳光。另外一个女孩——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东西,可能名叫凯蒂——惊声尖叫着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然后,只剩下一堆疯狂挥舞着四肢与凌乱纠缠的头发,一个大大的棕色鞋子旋转着飞入空中。

“孩子,她把另一个女孩好好修理了一顿。啪。正对着她的脸。”

“这在考尔德科特学校是一个必经阶段。她们是好女孩……大部分是这样。但其中不少是问题女孩,或者只是被抛弃的女孩。这留下了……好吧,这留下了阴影。给她们的内心,有时候也会给她们的外在带来影响。”

“我听见了。”

“我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凯蒂说。突然,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你知道吗,我不想再这样做了。”她起身,“你可以留着那些东西,但我想把钱收回来。”

“哇,哇,什么?不,见鬼去吧,我们正在这样做。路易斯说,你是得了某种极其痛苦的忧郁症,所以我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们他妈的正在很快乐友好地进行这个活动。把你那该死的手递给我。”

凯蒂的脸消沉下垂。她的眼睛流露出悲伤之色,“那是他说的吗?忧郁症?人们是这么看我的吗?我想我早该知道。”

“不,这不是他说的,这是我说的。现在闭嘴,别碍事。”

那个女人前进一步,把钱抓了回去。她的手一不小心打翻了苏格兰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倾洒在桌面的木板之间。她的手指触碰到那一沓现金。

米莉安抓住她的手臂,迅速拉起她的袖子,露出了皮肤。

手指环绕着手臂,肌肤与肌肤相触碰——

凯蒂·维兹纽斯基与她现在看起来无异,宽阔的肩膀与那慈母般的月亮脸,然而她身穿一件蓝色树莓浴袍,毛茸茸的,犹如她刚刚杀死了一个臆想的猛兽,现在正穿着它的皮毛取暖。她坐在一个双人沙发的边缘,癌症的病灶贯穿她的全身。犹如一棵树之根深入黑暗的大地之中,这些树根吸收、汲取、畅饮,它们来自紧紧依偎在她胰腺上的一个多节肿瘤。她手中握着一只细细长长的装着冰茶的玻璃杯,一片歪的柠檬完好地镶嵌在玻璃杯的边缘,她面带微笑地将这个杯子递给一个身材魁梧、下颌宽大的男人,她对他说:“这个不够甜,史蒂夫。再也没有什么够甜了。请拿——”但随之而来的是电流席卷过她的身体,让她不停抖动,一切结束了——滋滋、断电、插头拔出,黑暗中等待——玻璃杯摔落,在咖啡桌上粉身碎骨——

维兹小姐迅速推了她一下,米莉安往后退了一个趔趄,她的脑袋钝钝地“砰”的一声撞到了地面上。

绿草绊住了绝大多数二十美元面额的钞票。有些钱币乘着轻快的微风翻滚奔向河流的方向。然后,它们消失了。

伴随着一声叹息,米莉安坐了起来,开始拾起那些钱。

凯蒂只是站在那里。双手相互揉捏,眼眶湿润了。

“我……对不起。”那个老师说道。

米莉安没有站起来,她趴在草上匍匐着伸手越过那个女人,当她抓到那瓶倒下的苏格兰威士忌时,她发出了一声咕哝。“酗酒”,她若有所思,然后把酒瓶倒过来,让最后几滴酒扑通地滴落到她的舌头上。

“你看到了什么?”女人问。

“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

然后米莉安告诉了她,但她撒了谎。她没有告诉凯蒂她患有胰腺癌。她没有说她现在就罹患了癌症,就是此时此刻,还有她仅剩下九个月的生命。这是真相。

相反,她说:“你死于二十年后的心脏病发作。你正在你的早餐桌边吃一个蛋白煎蛋卷,你的心脏猛然抽搐,就是这样。”她预先提供了一个细节,“你的一杯冰茶掉落在地。上面镶有柠檬。玻璃杯摔碎了。”

凯蒂的脸垮了下来。双肩下垂,她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失望如枷锁一般让她僵在那里。

“嗯。谢谢你。”她的声音安静,带着鼻音,字词声简短,仿佛被一把剃刀削去了尾音,“我……对不起,我推了你。这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

然后那个老师走了,向学校走去,垂头丧气。

13 谎言,该死的谎言,与癌症诊断

那个谎言。它在那里等待。如同一把剑高悬于她的头顶;如同朗姆潘趣酒里的一根阴毛;如同一个谜、一个尖锐的问号;如同一把准备割开她的咽喉的镰刀。

她不明白。这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要撒谎呢?

她站在那里,视线飘到河流的另一边。将椒盐脆饼投掷到泥泞的、如牛奶般黏稠的水域。反省那个谎言,梳理其背后的动机。

她心中的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在帮这个女人的忙。凯蒂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胰腺癌——米莉安,这只站在死神肩膀上的乌鸦,之前在她的通灵画面中看见过。就像火上浇油,一旦开始,就不会熄灭,而且会肆意蔓延。告诉女人她的诊断结果,这是——什么?只是一系列削弱她精神力量的治疗方法,会一次比一次更糟糕。一切都是徒劳的。绝望之门大敞于世,等待着她的只有虚幻与无边的黑暗。

然而,也许,这是惩罚。也许她早就想惩罚这个女人。还说你他妈的不想要我的帮助?你弄洒了我的苏格兰威士忌,让河水白白吞噬了我一百美元?就像一个消极好斗的孩子从窗台上推倒一盆植物,仅仅是为了让妈咪发飙:她撒了谎。一个缘于微小的、秘密的报复心理的谎言。一个瞬间产生的报复行为。

尽管她的想法(对为什么要撒谎所给出的理由)不合情理。而且这也不是她所有想法的全貌。也许,这仅仅是这个谜团的一部分,它的边缘,边缘,被消极空间所着色的页边空白——但这的确不是她所有的想法。

她做了她目前能做的所有事情。她开始抽烟。

怎么办,怎么办?

她有满满一口袋的钱。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打一辆出租车,找一个小饭馆吃饭。去脱衣舞俱乐部来一场艳遇。扔掉她的手机,换个一次性的。乘一辆公交车去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兜风。去缅因、加利福尼亚、新奥尔良、蒙特利尔、蒂华纳,吃龙虾、鳄梨、法式甜甜圈,看色情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