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2:沉默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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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校里的破碎人偶(1)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当我们从风信子花园走回,天晚了,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原》T.S.艾略特

10 紊乱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子学校。”米莉安说道,一条腿在卡车窗口晃来晃去,脚趾不断反复调整副驾驶那一侧的后视镜,“但是学校里面的女孩都是坏女孩。”

路易斯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他们窝在砂糖汽车旅馆过去的那些天里,他的反应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守候在那里,等着凯蒂回他的电话。凯蒂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学校一开学,她就回到了考尔德科特,并且万分渴望见到米莉安。

除了发出那冷漠穴居人的声音,路易斯没有多说什么。

米莉安填补了沉默。

“听着。”她说道,信封摊开放在膝盖上。她念道:“有些女孩受益于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开始,那就是资本,顺便说一句,当没必要的资本介入时,你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吗?一个远离家人和朋友的新的开始。”

“你怎么知道一个女孩会从考尔德科特学校的新的开始中受益?好,问卷调查时间。请问您的女儿:是否有蔑视社会规范的行为举止?是否觉得那些社会规范并不适用于她?是否会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变得愤怒并且做出反抗?是否会肆意乱交?肆意乱交,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词。如果它真的如此糟糕,他们不应该让这听起来如此有趣。这听起来像一个开胃菜。“馄饨杂烩”[12],听起来像是这个老兄在和他的汤性交,仅仅需要去城镇就可以享有‘她’。当然,他烫伤了他的性腺,但这是青涩禁果的代价。我说得对不对?”

路易斯凝视着前方的道路,就像一个冷面的独眼巨人。

她这段时间故意挑拨得太厉害了。路易斯的妻子是一个压迫点,而她不仅仅是点到即止,还是用一个大锤去猛击了一下。

“不管了。无论如何,”她继续阅读那封邮件,“他们列举了一些障碍,他们试图帮助‘遏制’——另一个伟大的词,‘遏制’。一个杂种狗的尾巴。呵呵。总之,他们列举了,让我们来看看,抑郁,躁狂抑郁症,两极型异常,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焦虑,对立性反抗疾患——管他妈是什么,边缘型人格失常——”

“对立性反抗疾患。”这险些吓到了她,这是这么久以来路易斯第一次对她说话超过三个字,“就是一个人无法与权威和谐相处的表现。不愿被告知该怎么做。愤怒、愤恨、好辩,通常处于某种麻烦之中。经常做与命令相违背的事情,只是因为这是他们的本性。”

“唉。”米莉安皱了皱她的鼻子,“我觉得那些孩子在身边肯定很有趣,像和一只猫出去玩耍一样。”

这时她发现路易斯看着她。那唯一的眼睛汇聚出一缕强烈集中的激光束审视着她,将她四分五裂,然后检查残骸。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他继续扭回去开车。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现在知道了。

“是吗?”

“我没有对立性反抗疾患。”低沉的咕哝声。

“我没有。这真是一次疯狂的对话。我曾经是一个好女孩,而且我有一半的时间被白痴和疯子包围也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处事。这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应该做的。对不对?”她面露不悦之色,“只要保持你那一只眼睛看着路。”

然后,为了惹怒他,她摇下车窗,突然拿出一个无滤嘴香烟含在嘴里,并给烟点了火。噗,噗,噗。她将一股致癌分子吹出窗外。

她从她舌尖取出一点烟丝,弹出窗外,就像他们经过了一个高速公路标志一样。

锡林斯格罗夫,5英里

森伯里,7英里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块硬结堵住了,这个硬结就像是一撮钙化了的头发,“我们到了宾夕法尼亚。”

“我们穿过费城的时候你睡着了。”

萨斯奎汉纳河流域。三个县。围河而建。

河水正在涨潮,米莉安。

但并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如果他们是在锡林斯格罗夫附近,那么就意味着现在,在这个非常时刻,他们距离她生长的地方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了。在那里,她高中的男友用一把猎枪掀掉了自己的天灵盖;在那里,她男友的妈妈用一把雪铲将她打得半死,她的孩子死于腹中;在那里,她自己的妈还活在那里。

自从米莉安逃跑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了。迄今为止,将近十年了。

也许她已经死了,米莉安心想。自从她发现她有能力看到人们如何死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触碰过她的母亲。因为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狂奔着离家出走了。

鬼魂,不安和难过,让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用尽全力以及强硬的心理指引,才能压抑住她内心的那些躁动。

她清了清嗓子,“凯蒂小姐拿到我的附文清单了吗?”

路易斯嘟哝着,一个非常肯定的声音。米莉安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们曾在金考公司[13]将米莉安手写的摇滚明星式的要求清单发传真给了学校里的那个老师。

“好吧。”她说,“好,太好了。那我们去学校吧。”

她将没有抽完的烟头弹出窗外,只是因为它的味道没有那么好了。

插曲

那通电话

雨滴垂落在电话亭上。

米莉安,正值十六岁的少女,把电话听筒贴在耳边。她的下巴瑟瑟发抖。

等待音响个不停。她不希望任何人接电话。快转到留言机,她心想。仿佛在做祷告,念咒一般。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这些话音在她头顶上空的空间回荡,它开始听起来有些荒谬了。

咔嗒。

“米莉安?”她妈妈的声音,微小且胆怯。她从不胆怯的,这就像她有什么被人偷走了一般。也许真的如此。

“孩子死了,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当时也在医院,“上帝会好好照顾他的。”

“妈妈——”

“你在哪儿?”

“上帝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米莉安说,喉咙生涩,眼睛浮肿。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感觉如同一颗破裂成一半的牙齿,神经末梢暴露在外。

“你不许那样说。快回家来,回到妈妈身边。”

“我不可以。现在出了一些问题。”有些事情她不明白。宝宝在她肚子里死了,但有些东西仍然存在。一些小幽灵,一些小恶魔,脆弱得像一只幼鸟的骨架。它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了一块多愁善感的海绵,一块吸收毒药的海绵,一块如纱布吸取血液那样汲取死亡的海绵。

她不明白——每次有人触碰她,护士、医生、医院外的保安,她都会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死去的通灵场景,以及时间。这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感觉却如此逼真。

还有更多证据证明她失去了理智。这就像飞蛾——触摸飞蛾,粉末从它的翅膀脱落,一旦粉末脱落,飞蛾便再也不能展翅飞翔。

粉末,她想着,从她的翅膀脱落了。

“只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来帮你。”

“我要走了。”

“拜托,米莉安。上帝会保护我们。他会帮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的。”

“这个,这个?这一切证明他只是一个……一个睡前故事,妈妈。为了让你感觉好一点……”她想告诉妈妈,她是多么地害怕,她只是一片苦涩的药,一只卑鄙的小啮齿动物,但她无法组织语言。她想咆哮、抱怨妈妈从没好好对待过她,所以她才那么不小心怀了孕。但这意味着,现在宝宝死去了,生活将重新回到过去,遭到摒弃、蒙受羞辱,以及让她如同置身于太过刺眼的聚光灯之下的上帝之爱。现在,米莉安再次恸哭。她不敢相信,她还有更多的眼泪、唾液和鼻涕,但现在都如洪水猛至,如同不可阻挡的悲伤之痛再次像一个大锤一般锤击她的胸腔。她痛得直不起腰。“我不会,我不回去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米莉安,我会做得更好。”

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有。你不会的,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她猛地将电话挂掉。她倚在电话亭内的墙上,慢慢滑落到橡胶垫上,抱着双臂蹲成一团,旁边是烟头,糖果包装纸,还有死去的飞蛾。

她在那儿一直待到凌晨。

11 夏天的尾巴

那些门——铁门,顶端的每个尖刺上都装饰着鸢尾花——在米莉安看来如同牙齿一般。一只饥饿的黑犬张嘴露出金属犬齿。也许这正是地狱之门的模样,魔鬼的胃——你们这些放荡的婊子,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是肮脏的坏女孩。

路易斯停下卡车。门口站着一名警卫——一个年老的黑人家伙,眼睛紧紧收缩在如同蠕动的鼻涕虫一般的皮肤之后,脸颊上伸出苍白的、钢丝刷一般的络腮胡。他伸出手掌示意停车——“只要我还活着,能够呼吸,那么一旦我发现你不是正儿八经的卡车司机先生,就给我离开这条路,滚回去睡觉。”

“这个时候没有长途。”路易斯把头伸出窗外说道,“你最近怎样,荷马?”

保安员给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不屑地挥了下手说:“我可以抱怨,但没人会想听。你车里是谁?迟到的录取生?”

米莉安挤开路易斯,把头伸出窗外,“你看我像个学生吗?”

“你自己说吧,我不知道。”

路易斯用他的一只熊掌将米莉安推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是米莉安·布莱克。她应该在你的清单上。她是来这里看望凯瑟琳·维兹纽斯基。”

荷马俯瞰写字夹板,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眯得如此费劲,感觉眼缝儿都要消失了。米莉安不确定他究竟能否看清东西。

“嗯,嗯。是这样的。布莱克小姐探望维兹小姐。你要到周围逛逛吗,路易斯?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

路易斯摇摇头,“只是把她送过来。”

“等等,什么?”米莉安惊问道。她才听说这个。

他转过身,“我有工作。”

“是啊。不就是到这里来,与我一起。”

“真正的工作。”他澄清道,这句话带着讥讽,带着刺,带着针,“你会没事的。你见了凯蒂之后出来回到野餐桌这儿来。一切都会准备齐全的。”

“然后呢?我在树林里睡觉?你觉得总共要花多长时间?我不是一个待收割的玉米。我触碰她,我看到一片通灵幻象。我告诉她这件事。三十秒,游戏结束。我在抽烟上花的时间比这多得多了去了。”

“你不想让我在那儿。”

“不是。”她说,“是你自己不想在那儿。”

“我得走了。她给你的报酬应该足够你用了,但是以防万一——”他从钱夹里抽出三张二十美元,“给,打一辆出租车,去找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过夜。我要去伊利有点急事,我明天就会回来。”

“你真的要离开我。拜托拜托。留下来吧。”

“去吧,没关系的。”

“好吧。”她说,“我不——你知道吗?我不需要你。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走路、漫步、孤独。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会的,完全会的。以后会的,路易斯。”

“米莉安,对不起——”

她不想听,她很生气。

米莉安已经跳下了车,他的声音被关门声掩盖了。

卡车发出轰隆声,掉头,然后消失了。

地狱之门一直开着。只为了她。

“你要进去还是什么?”荷马问道。

她差点没有进去。她甚至还没有进入大门的时候,就感觉到这里的一些东西让她不太舒适。她还没有看到学校——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它在拐角处延伸至一片树林之中。现在她面前是一排铁门,门卫的站哨岗,与那苍白的砖墙上的黄铜牌匾,牌匾上面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圈圈绕绕的书法写着考尔德科特学校。

回到学校总是让米莉安不由自主地抽搐。尽管已经到了夏末,考尔德科特学校开学很早,感觉却还是一样的:白天越来越短,早晨越来越暗,夜晚如同一个潜行者一般总是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你的窗外。随着夏季的结束,学校开始了新的学期,学校对于米莉安来说从来就不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课堂,当然。考试、论文、讲座,这些都还好。但是其他的孩子,卑鄙低劣的小浑球,小学——从低年级到高年级——就像是被丢弃在一个充满了饥肠辘辘的食人鱼的打靶落水机[14]上一样。

他们从未得到满足。

她满心想要离开。尽管她是一个成年人,她完全已经没有必要再这样做了。

然而,荷马把手指按在了她的双肩上,“走吧,现在,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米莉安小跑着穿过大门。门在她身后被关闭,带着那机械的哀鸣。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铿锵”一声。通道被关闭了。

她的手指仍然麻木刺痛。然而她的其他部位——扭曲作响的骨骼——想要拴在那片树林里。她的手知道它们要她去向何方。它们想要饱餐一顿。它们想品尝死亡的味道。

五个手指吸血鬼,这就是它们。

“我……步行?”她问荷马。

他从哨岗里伸出脑袋,抬头、低头,看了看那条车道,然后板着脸看着她,“你他妈的还打算去哪儿?这儿只有一条路。它只能抵达一个地方。难不成你还想要一张地图和一个悬挂式滑翔机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一辆高尔夫球车或者一些其他类似的东西。”

“哦,我屁股里面有一个,但我的医生说我应该坚持让它继续在那儿,以免它扯出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真有意思。你,真的,好有趣。你错过了你的电话,荷马。你应该去当喜剧演员。”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鸡要过马路吗?”

她知道她不应该烦恼这些事情,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为了啄你的屁眼让你快他妈离开我的岗哨。就像我跟卡车司机‘先生’说的一样,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他妈要饿死了。”

“好的。再见,荷马。”

“等你出来时再见,布莱克小姐。”

“学校有多远?”

“要多远有多远。”他大笑。

浑蛋。

这人很讨她喜欢。

然后,现在是时候,要回到学校了。